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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门上的铃铛响时,丹恩侯爵没有抬头。他不在乎新来的顾客是谁,古董艺品店的店主钱拓奕也不可能在乎,因为巴黎最重要的顾客已经在他的店里了。身为最重要的顾客,丹恩期望、也确实得到店主全部的注意力。钱拓奕不仅没有瞥向门口,甚至没有显出他曾看到、听到和想到任何与丹恩侯爵无关的事。
可惜漠不关心并不等于耳聋。铃铛声一停,丹恩就听到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以英国腔咕哝,接着是一个陌生的女声轻声回答。他听不出他们说什么。崔博迪难能可贵地压低了音量,即使这所谓的「低语」是隔着一座足球场都听得到的。
尽管如此,他仍然是北半球最大的笨蛋崔博迪,那表示丹恩侯爵不得不把交易延后。他不打算在崔博迪面前讨价还价,因为崔博迪会说出或做出各种自以为在帮忙杀价、其实反而可能会抬高价钱的事情。
「哎哟,」那个足球场式的声音说。「那个不是——天哪,真的是。」
笃笃笃,沉重的脚步声接近。
丹恩侯爵忍住叹息,转身瞪视前来搭讪的崔博迪。
崔博迪戛然止步。「我绝对不是有意打扰,尤其是在和钱拓奕讨价还价的时候。」他的头往店主的方向顶一顶。「就像我刚才对洁丝说的,讨价还价时头脑必须冷静,注意出价不要超过愿意付的一半,尤其要搞清楚法郎换算成英镑是多少。除了存心惹人生气以外,我想不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英镑交易。」
「崔博迪,我想我应该提过,你若不要尝试计算,体质脆弱的你就可以少生很多气。」丹恩说。
左前方传来一阵悉窣声和一声闷响,他的视线转向那边。刚才那位轻声细语的女人正弯着腰端详珠宝陈列柜。为了使顾客难以正确估价,店里的照明故意弄得很暗。丹恩只能确定那个女人身穿蓝色外套,头戴时下流行的那种装饰过度的帽子。
「如果你在考虑买礼物给女朋友。」他继续说,眼睛却望着那个女人。「那么我更要劝你抗拒计算的诱惑。女人的数学比男人好,尤其是跟礼物有关的时候。」
「那是因为女性的头脑已经进化到比较高等的状态,博迪。」那个女人头也不抬地说。「她明白挑选礼物需要解一道极其复杂的道德、心理、审美,和感情的方程式。我不会建议区区一个男人去做如此高难度的尝试,尤其是用计算这么原始的方法。」
在令人不安的片刻里,丹恩侯爵的感觉就像有人把他的头按进粪坑。他开始心跳加速,冷汗直冒,皮肤上泛起鸡皮疙瘩,一如二十五年前在伊顿公学那个令人难忘的日子。
他告诉自己是今早吃坏了肚子。一定是奶油酸掉了。
他完全无法想像自己会被一个女人的轻蔑反驳搞得方寸大乱。就算发现自己误把这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当成昨晚和博迪共度春宵的妓女,他也大可不必因而惊慌失措。
她的口音显示她是个淑女。更糟的是,听来还是个女学究。丹恩侯爵这辈子认识的女性没有一个听说过「方程式」,更别提如何解它。
博迪靠近,用他足球场式的低语问:「你懂她在说什么吗,丹恩?」
「懂。」
「她说什么?」
「男人是无知的畜牲。」
「你确定吗?」
「确定。」
博迪叹口气,转向那个仿佛被珠宝陈列柜迷住的女人。「洁丝,你曾经答应不会侮辱我的朋友。」
「我甚至没有见到你的任何朋友,怎会侮辱到人家?」
她好像在凝视某个东西。饰满花朵缎带的帽子随着她从各个角度端详而歪来斜去。
「那你想不想认识?」博迪不耐烦地问。「还是你打算盯着那个破烂看一整天?」
她直起腰,但没有转身。
博迪清清喉咙。「洁丝。」他坚决地说。「这位是丹恩。丹恩——可恶,洁丝,你的视线可不可以离开那个破烂一下?」
她转过身。
「丹恩,这位是我的姐姐。」
她抬起头。
丹恩侯爵顿时感到一股热流从头顶直窜脚趾,随即全身冷汗直流。
「爵爷。」她短促地点个头。
「崔小姐。」他说,但接下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在那顶怪帽子下是白皙无暇的鹅蛋脸、浓密卷翘的睫毛、眼角上斜的银灰色眼睛、高高的颧骨、挺直纤细的鼻子,和略嫌丰满的柔嫩红唇。
丹恩侯爵向来识货,一眼就看出她的完美并不符合英国的典型,但是既不盲目也绝非无知的丹恩立刻认出她独特的完美。
如果她是一件塞佛尔瓷器、一幅油画或一张挂毯,他会二话不说立刻买下。
在想要从她雪白额头舔到纤细脚趾的癫狂片刻里,他忖测着她的价码。
但他的眼角瞥见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像。
他黝黑的脸孔冷酷严峻如恶魔,而他的内心就像外表一样冷酷凶恶。他的灵魂就像达特穆尔高原。在那里,狂风暴雨吹打在嶙峋灰岩上,美丽的绿地竟然是能够吞噬公牛的沼泽。
任何有点脑筋的人都可以看到告示牌写着「放弃一切希望者方进入此地」,或是更为中肯的「流沙,危险」。
同样一针见血的是,站在他眼前的是个淑女,这已是危险勿近的警告。在他的字典里,淑女是瘟疫、饥荒与灾难的同义字。
恢复理智后,丹恩发现自己冷冷地凝视她想必有段时间,因为博迪显然已因无聊而走开去端详一组木雕士兵了。
丹恩连忙整顿思绪。「崔小姐,不是轮你说话了吗?」他以嘲弄的语气问。「打算谈天气吗?我相信这话题应该是合于礼仪,或至少是安全的。」
「你的眼睛好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按理来说,它们一定只是非常深的褐色,但那种错觉……是如此强大。」
尽管有种肚子被迅速捅了一刀的感觉,他还是面不改色。他从惨痛的经验中学会了保持沉着镇定。
「谈话进展到私事的速度真令人吃惊,」他慢吞吞地说。「你对我的眼睛很着迷。」
「我情不自禁。」她说。「它们非常特别,黑到极点。希望我没有令你不舒服。」
她淡淡一笑,转身继续端详珠宝陈列柜。
丹恩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毛病,但可以肯定她不太正常。他是恶魔之王,不是吗?她应该惊恐地昏倒,再不然也该厌恶地退避三舍。可是她却胆大包天地盯着他看,刚才甚至像在跟他调情。
他决定离开,到外面去思索这个问题。他朝门口走去,博迪转身追上来。
「你太轻易认输了。」博迪低声说道,但声音大到在圣母院都听得见。「我知道她骂了你,但不管是谁她都照骂不误的。不是你对付不了她,而是她确实令人头痛。如果你想去喝一杯——」
「钱老板刚刚得到一样你会觉得有趣的自动玩具。」丹恩告诉他。「你何不叫他上发条操作给你看?」
博迪的四方脸露出欢喜之色。「就是你们说的那种东西吗?真的吗?它会做什么?」
「你何不去看看?」丹恩建议。
博迪向店主跑去,立刻喋喋不休起来,但他那口怪腔怪调的法语让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巴黎人听了都会想杀人。
让显然打算跟着他的博迪分心后,丹恩只差几步就可以走出店门。但他的视线飘向崔小姐,她又看着珠宝陈列柜里的某个东西。好奇心令他缓下脚步。
第二章
在自动玩具的嗡嗡声和喀喀声中,丹恩侯爵的踌躇在洁丝听来就像开战的号角声一样清晰。接着,他迈步向前,步伐大胆而傲慢。他打定了主意,带着重炮前来。
丹恩就像重炮,她心想。无论博迪或其他人说过什么,她都不可能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乌黑的头发、大胆的黑眸、凯撒大帝般的鼻子,和阴郁却性感的嘴唇,光是那张脸就使他有资格成为路西弗的嫡系后裔,一如维塞所言。
至于他的身体……
博迪曾说丹恩体格魁梧。她以为她会看一个庞大笨拙的壮汉,没料到竟是身材高大匀称的猛男——从合身长裤显示出的轮廓,看得出他的肌肉非常结实。她不应该看那里的,即便只是迅速的一瞥,但那样的体格太过引人注意,注意到他的……全身上下。在那有失淑女风范的一瞥后,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使视线停驻在他的脸上,以免她丧失残存的理智,做出惊世骇俗的行为。
「好吧,崔小姐。」他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右肩上方传来。「你激起我的好奇心了。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令人如此着迷的东西?」
他的头或许高出她许多,但他的身体却离她很近。她可以闻到他不久前吸的雪茄烟味,以及淡雅却昂贵无比的男性香水味。她那几分钟前初次感到燥热、此刻还没有完全降温的身体,又慢慢燥热起来。
她必须找妮薇长谈一番,洁丝告诉自己。这些感觉不可能是她怀疑的东西。
「怀表。」她沉着地说。「表面有一个穿粉红色衣服女人的那只。」
他倾身凝视陈列柜。「她是不是站在树下?是不是那只?」
他把戴着昂贵皮手套的左手放在陈列柜上,她立刻感到口干舌燥。那是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她意识到他光凭那只手就可以把她举离地板。
「对。」她努力抗拒舔润嘴唇的冲动。
「你一定想更仔细地看它。」他说。
他伸手从椽柱钉子上取下一把钥匙,走到陈列柜后开锁取出那只表。
钱拓奕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个放肆的举动,但他一声未吭,似乎专心在和博迪交谈。关键在「似乎」这两个字。和博迪做一般所谓的交谈,几乎已算不可能;用法语专心交谈,则是根本不可能。
「也许我应该示范它如何操作。」丹恩的声音唤回她的注意力。
从他压低的声音中,洁丝听出男性想要恶作剧之前一定会有的那种故作无辜的语气。她原本可以明说,并非昨天才出生的她非常清楚那只表该如何操作。但他黑眼中的光芒显示他是如此的自得其乐,她不想扫他的兴。目前还不想。
「谢谢。」她轻声说。
「转动这个旋钮。」他边说边示范。「她的裙子就会分开,在她两腿之间有一个——」他假装仔细端详。「天啊,真是令人吃惊。我想那里跪着一个男人。」他把表凑近她的脸。
「我没有近视,爵爷。」她拿走他手中的表。「你说的没错。确实是一个男人,显然是她的爱人,因为他似乎在为她提供爱人的服务。」
她打开手提袋,拿出小型放大镜仔细检视那只表,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自己也正受到同样仔细的审视。
「男士假发的珐琅有点磨损,女士裙子的左侧有微小的刮伤。」她说。「除此之外,以这只表的表龄,它的状况还算非常好,虽然我非常怀疑它能告诉我准确的时间。它毕竟不是宝玑大师的作品。」
她收起放大镜,抬头迎视他半眯的目光。「你认为钱老板的要价会是多少?」
「你想买它,崔小姐?」他问。「我非常怀疑你的长辈会赞同这样的举动。或者,英国的礼教观念在我出国期间发生了革命性的剧变?」
「哦,不是我自己要,」她说。「是要买给我祖母的。」
她不得不佩服他始终面不改色。
「唔,那就另当别论了。」他说。
「作为生日礼物。」洁丝解释。「请借过,我最好去阻止博迪讨价还价。他的语气显示他想要计算,而诚如你刚才的犀利见解,那对他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单手就可以举起她,丹恩看着她走开时心想。即使戴着装饰繁复的帽子,她的头也只刚抵达他的胸骨,她的体重不可能超过一百一十磅。
他早已习惯自己比女人和大多数男人高出许多,也学会了对自己魁梧的身材感到自在。运动,尤其是拳击和击剑,使他锻炼出敏捷的身手。
站在她的身旁,他觉得自己就像傻大个。又丑又蠢的傻大个。她早就知道那只表暗藏什么玄机。问题是,她是怎样的女人?那个小妞直视他恶棍的脸孔竟没有眨眼。他故意站得离她太近,她却一动也不动。
后来她竟然拿出放大镜,泰然自若地检查那只色情怀表,好像它是珍本的福克斯《殉教者书》。
丹恩后悔以前没有多注意听博迪谈他姐姐。问题是,注意听博迪说话会使人抓狂。
博迪在这时大吼:「不行!绝对不行!你会使她变本加厉,洁丝。我不答应!你不可以卖给她,钱老板。」
「你要卖,钱老板。」崔小姐以流利的法语说。「不必理会我的小弟。他没有权力管我的任何事。」她尽责地翻译给弟弟听,气得他满脸通红。
「我不是小弟!我是崔家的家长,我——」
「去玩鼓手玩具,博迪。」她说。「不然带你迷人的朋友出去喝一杯也行。」
「洁丝,」博迪在情急之下恳求道。「你知道她会拿给别人看,我会很没有面子。」
「天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一本正经了?」
博迪双眼暴突。「一本什么?」
「一本正经,迂腐古板,十足的卫理公会教徒。」
博迪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声,然后转向丹恩。丹恩已经放弃所有离去的念头,靠在陈列柜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博迪的姐姐。
「听到没有,丹恩?」博迪问。「你有没有听到那个可恶的女孩说什么?」
「我不可能没有听到。」丹恩说。「我听得非常专心。」
「我!」博迪用拇指戳胸膛。「一本正经。」
「太令人震惊了。我一定得和你绝交,我不能让自己被道德高尚的同伴带坏了。」
「但是,丹恩,我——」
「你的朋友说的没错,亲爱的弟弟。」崔小姐说。「他承担不起被人看到和你在一起的风险。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他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啊,崔小姐,你对我的名声非常清楚,对不对?」丹恩问。
「对啊,你是有史以来最邪恶的人。保姆都会警告小孩子,不乖就会被你抓去当早餐吃掉。」
「但是你一点也不害怕。」
「现在不是早餐时间,我也不是小孩子。但我可以理解高高在上的你有可能把我误认成小孩子。」
丹恩侯爵上下打量她。「不,我不认为我会犯下那种错误。」
「听过她对人的辱骂,我也认为不会。」博迪说。
「话说回来,崔小姐。」丹恩继续说,好像博迪根本不存在。「如果你不乖,我或许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