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崔,」她不客气地说。「我不习惯站在门阶上让一个粗鄙懒惰的仆人呆呆地瞪着我看。限你三秒钟让开,一、二——」
他往后退开,她大步走进门厅。
「去叫我弟弟来。」她说。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小姐——小姐——」
「崔小姐,」她说。「博迪爵士的姐姐。我要见他,现在。」她用伞尖敲击大理石地板以示强调。
洁丝过去经常得应付块头比她大、又难以管教的男孩,以及亲戚家的刁钻仆人。她发现最有效的态度和语气,就是使听者相信他们只有两个选择:服从或死亡。她这次用的就是那种态度和语气,结果证明效果仍然和以前一样良好。
男仆惊慌地瞥向走廊末端的楼梯。「不行,小姐,」他惊恐地低声说。「他会宰了我。不准打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小姐。」
「原来如此,」她说。「你有胆量把身材只有你一半的门房扔到街上,却没有——」
轰然一声枪响传来。
「博迪!」洁丝大叫,扔下雨伞,跑向楼梯。
☆☆☆
洁丝平时不会因听到手枪声而惊慌,即使像现在这样随后传来女人的尖叫。问题是,她的弟弟就在附近。如果博迪在水沟附近,他一定会跌进去;如果博迪在敞开的窗户附近,他一定会摔出去。
因此,如果博迪在飞射的子弹附近,他十之八九会直接撞向那颗子弹。
洁丝不敢奢望他没有中弹,只希望能及时替他止血。
她跑上长长的楼梯,沿着走廊准确地朝女性的尖叫声和男性酒醉的吼叫声奔去。
她拉开一扇门。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弟弟仰躺在地毯上。
一时之间,她看到的只有那个。她冲向弟弟。就在她跪下来检查时,博迪的胸膛突然起伏,接着发出响亮的鼾声。扑鼻而来的酒臭,使她立刻站起来。
接着她注意到房间里像墓地一样安静。
洁丝瞥向四周。
十几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张大着四肢躺卧在椅子、沙发和桌上。有些她从来没见过。有些则是她认得的,例如方洛朗、顾邦肯、萨罗比。许多女人跟他们在一起,全都是妓女。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丹恩身上。他坐在一张巨大的椅子里,手里握着一把手枪,腿上有两个丰满的妓女——一个金发,一个黑发。她们跟其他人一样瞪着她,仿佛静止在她冲进门时的姿势。黑发女郎正要将丹恩的衬衫扯出裤腰,金发女郎正在解他裤头的纽扣。
洁丝一点也不介意被一群衣冠不整、醉醺醺、正要纵欲狂欢的男女包围。她看过小男生为了引起家中女性尖叫而故意光着身体跑来跑去。她也经常看到青春期的堂表弟露出光屁股,那是机智问答的输家经常付出的赌注。
眼前的处境丝毫没有令她困窘或激动。连丹恩手中的手枪也没有令她惊慌,因为它已经发射了,即使要用也必须重新装填弹药。
唯一令她心烦的是,她有一股极不理性的冲动,想要拔光那两个妓女的头发和指甲。她告诉自己别傻了,她们只是拿钱办事、做生意的女人。她告诉自己她是替他们难过,所以她觉得很不高兴。
她几乎信以为真。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主人,应能控制情况。
「我以为他死了。」洁丝朝弟弟的方向点点头。「但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是我误会了。」她走向房门。「请继续,各位先生——各位小姐。」
她走出门去。
☆☆☆
在一定程度上,丹恩侯爵认为一切都很顺利。他终于想出办法解决无法嫖妓的问题。如果他受不了上妓院或找流莺,那么何妨把她们召到家里来。
那不会是第一次。
九年前,在父亲的葬礼,他看上当地一个名叫葛巧蒂的放荡女孩,几个小时后在祖宅的大床上占有了她。她是个令人愉快的伴,但仍远不及想到不久前过世的父亲已在祖坟里与祖先共舞,更令他愉快。
一个恼人的结果在九个月后出现,但相当容易就解决了。丹恩的律师以每年五十英镑解决了那个问题。从那时起,丹恩只跟妓女上床,因为妓女按规矩做生意,不会笨到怀孕生子,更不会试图用嚎啕大哭的婴儿来操弄和勒索他。
丹妮和玛格很上道,他总算打算好好地办那档事。
但,他得先解决崔小姐。
虽然十分肯定她迟早会找上他,但丹恩没有料到她会直接闯进他的客厅。但那大致上还算符合他的计划。在丹恩化被动为主动后,她的弟弟正迅速崩溃中。
崔小姐当然知道原因何在。聪明如她,她很快就会被迫承认,不该企图耍弄丹恩侯爵。他决定逼她下跪认错求饶。
但事情发展到这时似乎全走了样。
她只不过厌烦地看她弟弟和其他客人一眼,微感好笑地瞥丹恩一眼。然后,那个可恶的女人就从容不迫地、转身走了出去。
六天来,丹恩清醒时几乎都和她讨厌的弟弟在一起,假装是那个笨蛋的知心好友。六天来,崔博迪一直在丹恩耳边瞎嚷嚷,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巴结奉承地渴望得到注意,被他自己或不幸挡到他的人或物绊得东倒西歪。饱受她没脑袋的弟弟折磨将近一星期后,丹恩发现自己竟然只落得成为崔小姐觉得好笑的对象。
「走开。(法语)」他低声说。丹妮和玛格立刻跳起来,冲向房间对面的角落。
「嘿,丹恩。」方洛朗安抚地开口。
丹恩瞪他一眼,方洛朗连忙拿起酒瓶往自己杯子里倒。
丹恩放下手枪,大步走向房门,走出房间,甩上房门。
然后他开始加快脚步。抵达楼梯平台时,正好看到博迪的姐姐停在大门前四下张望地寻找东西。
「崔小姐。」他没有提高嗓门。他不需要,因为充满怒气的低沉嗓音像闷雷一样传遍走廊。
她猛地拉开门,迅速冲了出去。
他看到大门关上,告诉自己回客厅再去射天花板上石膏天使的鼻子,因为如果他追上她,他一定会宰了她。那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丹恩无论如何都不容许自己沉沦到被次一等的女性激怒。
但就在规劝自己的同时,他跑下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大门前。他拉开大门,怒气冲冲地走出去,砰地一声带上门。
第五章
他差点把崔小姐踩扁,因为不知何故,她没有沿着街道逃跑,而是回头走向他的屋子。
「该死的傲慢东西!」她嚷嚷着走向大门。「我要打断他的鼻梁。先是门房,现在是我的女仆——和出租马车。太过分了!」
丹恩挡住她的去路,庞大的身躯挡在门前。「你休想,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在玩什么把戏——」
「把戏?」她退后一步,双手插腰瞪着他。至少她看起来像在瞪眼;由于天色渐暗和帽沿宽大,他无法确定。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但厚厚的乌云笼罩在巴黎上空,低沉的雷声从远方传来。
「把戏?」她重复。「是你的恶棍男仆效法他的主人,拿无辜的人出气。他一定觉得很好玩,先偷了我的雨伞,接着吓跑出租马车和我那坐在车里的女仆,使我进退两难。」
她转身走开。
如果丹恩没有听错,她的意思是赫勃吓跑了她的女仆,以及载她来这里的出租马车。
雷雨即将来临,赫勃拿走她的伞,而在这个时辰和这种坏天气,找到空的出租马车的机率几乎等于零。
丹恩露出微笑。「那么再会了,崔小姐,」他说。「祝你散步回家愉快。」
「再会,丹恩侯爵,」她头也不回地说。「祝你和你的两头乳牛有个愉快的夜晚。」
乳牛?
她可悲地试图用那句斥责激怒他,丹恩告诉自己。生气等于承认她的话刺伤了他,他命令自己大笑、转身回去找他的……乳牛。
结果却是几个气愤的大步把他带到她的身旁。「那是故作正经,还是羡慕?」他问。「惹你不高兴的是她们从事的行业,还是她们天生比较丰满?」
她继续往前走。「博迪告诉我你付多少钱时,我还以为是她们的服务贵得惊人,」她说。「但现在我明白我弄错了,你显然是按体积来付钱的。」
「价钱也许高得过分。」他很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但话说回来,我不像你那么会讨价还价,也许将来你愿意替我交涉。既然如此,我应该事先说明我的要求。我喜欢她们——」
「胸大无貌。」她说。
「有没有头脑根本没有关系。」他努力压住扯下她的帽子踩烂的强烈冲动。「我又不是雇用她们来讨论玄学。但既然你已经了解我喜欢的长相,那么我应该赶快说明我喜欢她们做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她们脱掉你的衣服,」她说。「或者是替你穿好衣服,当时很难分辨她们正要开始或正要结束。」
「两样我都喜欢。」他的下颚绷紧。「在穿脱之间,我喜欢她们——」
「我劝你先自行扣好钮扣,」她说。「你的裤子快要不雅地掉到靴子上了。」
丹恩这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他的衬衫袖口拍打着手腕,衬衫则在强风中翻腾。
丹恩的字典里虽然有「羞怯」两个字,却和他本身从来没有关联。但不同于他的性格,他的服装向来适当且得体。更不用说他正处在世上最讲究服装的城市。
他的脖子热了起来。「谢谢你促使我注意到这件事,崔小姐。」他镇定地说,然后同样镇定地一边与她并肩而行,一边解开长裤所有的钮扣,把衬衫塞进去后,再从容不迫地一一扣好。
崔小姐轻轻地倒抽一口气。
丹恩锐利地瞥她一眼。帽子和迅速变暗的天色使他无法确定,但他认为她脸红了。
「崔小姐,你是不是感到头昏眼花?」他问。「不然为什么该转弯了却直接走过去?」
她停下脚步。「我直接走过去,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转弯了。」她含糊地说。
他露出微笑。「啊,你不认得回家的路。」
她再度举步,走向他指示的那条街。「我会找到的。」
他跟着她转过街角。「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却要在深夜一路走回你弟弟的家。你是笨蛋,是不是?」
「我同意天色越来越暗,但现在离深夜还很久,」她说。「无论如何,我绝不是只身一人,有巴黎最吓人的男士护送,我哪里笨了?你很有骑士风度,丹恩。事实上,还相当体贴,」她在一条窄街口停下。「啊,我大概弄清方向了。这条街通往普罗旺街,对不对?」
「你说什么?」他以危险的低沉语气说。
「我说这条街通往——」
「体贴。」他跟着她绕过转角。
「没错。」她加快脚步。「我认得那盏路灯。」
如果她是男人,他一定抓她的头去撞路灯柱。
丹恩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他放慢脚步,命令自己回家。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对女人动粗。那种行为证明的不仅是缺乏自制,还有懦弱。只有懦夫才用会致命的武器去对付毫无武器的人。
「你在巴黎街头游荡并引起大众骚动,似乎不会有立即的危险,」他绷着声音说。「我想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让你独自完成你的旅程了。」
她停下来,转身微笑。「我完全了解。普罗旺街在这个时候通常非常拥挤,你说不定会被你的朋友看到。你最好赶快离开,我保证不会把你的殷勤与『体贴』让任何人知道。」
他叫自己大笑走开。他以前做过无数次,知道那是最好的退场方式之一。丹恩当面嘲笑时,令人无从刺伤他。他曾被更凶狠地刺伤过,这次只是……令人不快。
但他就是笑不出来,就是无法转过身不理她。
她已经消失在转角了。
他怒气冲冲地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拦下她。「你给我闭嘴听好,」他直率地说。「我不是那种任由一文不值、却自以为聪明的小妞嘲笑愚弄的纨绔子弟。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想法和说法。我没有骑士风度,崔小姐,我也不体贴,你这个放肆无礼的丫头!」
「我也不是你的笨乳牛!」她厉声道。「我不是收你的钱来讨好你的人,世上也没有任何法律规定我必须那样做。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此时此刻,惹你生气令我高兴无比。因为我现在非常生气。我的夜晚被你毁了,我最想做的莫过于以牙还牙,你这个骄纵、自私、可恶的家伙!」
她踢他的脚踝。
他吃了一惊,放开她的手臂。
他瞪着她穿靴子的小脚。「天啊,你真以为那样可以伤害我?」他大笑。「你是不是疯了,洁丝?」
「你这个烂醉如泥的大老粗!」她叫道。「你实在太可恶了!」她扯下帽子,用帽子打他的胸膛。「谁准许你用我的名字叫我?」她再度打他。「我不是一文不值的小妞,你这个迟钝的大笨蛋!」打、打、打。
丹恩大惑不解地低头凝视。他看到一个弱小女子试图用一顶女帽伤害他。
她似乎处于盛怒之中。她一边用那顶可笑的帽子搔痒似地拍打他的胸膛,一边气呼呼地嚷着什么宴会、画像、毕夫人、他破坏了一切,以及他会后悔莫及,因为她不要再管那个一无是处的博迪,她要直接回英国开店,以一万英镑拍卖掉那幅圣像画,把丹恩活活气死。
丹恩猜他还没有气死就会先笑死,因为他这辈子还没有看过比崔洁丝小姐发脾气更有趣的事。
她的双颊粉嫩红润,眼中闪着银色光芒,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肩膀。
她的头发和他的一样黑,但他的粗糙卷曲,她的却像丝一般柔滑。
几绺头发挣脱发夹的束缚,撩人地垂荡在她的胸前。
他就是在这时分了心。
她苹果绿的外衣一路扣到雪白的颈项,合身地勾勒出胸部的曲线。
崔小姐的胸部远不及丹妮或玛格雄伟,但纤细婀娜的身材和盈盈一握的腰肢,使她的女性曲线突然变得分外丰满。
丹恩侯爵的手指开始蠢蠢欲动,一股热流像蛇一样自腹部深处苏醒且蠕动。
搔痒似的帽子开始令他厌烦。他抓住它,在手里捏扁后往地上一扔。「够了!」他说。「你越来越烦人了。」
「烦?」她叫道。「你嫌我烦?这样才叫烦人,自负的呆子。」她举臂挥拳,正中他的胸口。
那拳非常扎实,如果她打中的是体格没有这么壮硕的男人,那个男人一定会摇晃。
但丹恩几乎没有感觉,那拳对他的影响,就像零星雨滴飘落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