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挺着点。”
“没事,死不了。”胡氏深深吸了口气,兀自镇定。
张魁见状,却还火上浇油。“跟您说真格儿的,咱们这也不是什么大买卖,阮大爷也只是平日来咱这消遣消遣,就是柜上少了这笔银子,实在支使不开,能不能就麻烦阮夫人高抬高抬您贵手,毕竟是五十万两啊!”
“五……五十万?”一个晚上输了五十万两?!“这……怎么可能?!”
“赌钱嘛,一时兴起,什么都有可能嘛!嘿,若您不信,县太爷那儿说分明,输了钱就该付,不管多少钱都一样!”
“你……你没说错吧?”
“这事还能有假?”张魁冷哼一声,掏出几张借据啪地一声摊在桌子上。“阮夫人,您可看清啦!”
胡氏依言望去,只见桌上的那几张借据,都是白纸黑字写了分明,有零散的十万、五万、最后一张也是数目最大的一张,竟一口气借了二十万两,显见是阮光宗狗急跳墙,欲置死地而后生的最后一搏,但显然没有“后生”了,他还是输得一塌糊涂。
见那几张借据加起来,总数确确实实是五十万两,更气人的是还有阮光宗亲笔签的名、打的手印!胡氏看到这里,眼前一花,只觉那黑字仿佛在她眼前小虫似的乱扭,登时再也撑不住,喉头涌上腥甜,竟一口气呕出血来!
“夫人!”李大吓呆了!
“阮夫人,这下您总该信了吧!”
胡氏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张魁,一字一句,气喘吁吁地道:“光……光宗呢?你把他怎么了?”
张魁双手一摊。“哪敢怎么,他可是咱们的大贵客,胡夫人放心,有我张魁一句话,我底下的兄弟是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说是这么说,言下之意其实再清楚不过,要是不拿钱来放人,恐怕也只要张魁一句话,阮光宗立时身首异处,胡氏又是气急又是心痛,却又不能不拿出个主意来……
“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
“喔!张某自然理会得。”张魁嘻嘻笑着。“总要给您点时间筹备筹备是吧?”
胡氏不语,张魁又道:“那就三天。”
“三天?这怎么可能?!”李大直觉叫出来。“你是逼人太甚!三天凑五十万两银?”
对此,张魁倒像是胸有成竹,早知道他们不会答应似的。
“噢,最多半个月,半个月后要是钱还筹不出来,那张某也只好对不住大少爷和老夫人您了!”
“滚!”胡氏已是心力交瘁,声嘶力竭就只能喊出这么一句话。
“那就等夫人的好消息了。”张魁故作谦恭的一拱手,尔后神情一敛,回身一挥手。“走!”
一群凶神恶煞霎时鱼贯出厅,瞬间大厅中只剩下胡氏与李大两人。张魁和他那群兄弟才踏出阮家大门,走没几步,后头便有人喊道:“哟,那是阮家姑娘?”
张魁闻声回头,只见阮家大门前停了辆马车,一个丫鬟正搀扶着一个盛装女子下车,那窈窕身段、优雅的举止,令一群人看得目不转睛。
“肯定是,今天可是元宵夜呢!她大概是去赏花灯的吧!”
“呸!自家都出事了,这娘儿们倒还好兴致。”其中一名喽啰哼道,大伙儿一阵哄笑。
张魁看着那女子的身影,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朝着那发话的喽啰飞过去!
“哎哟!”那喽啰一声痛叫。
“胡说八道些什么!再敢乱说,老子撕了你的嘴!”张魁圆瞪着眼,怒斥了一句。
其中一名弟兄瞧出了张魁的异状,趋前询问。“老大敢情是看上了阮家小姐?”
张魁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知我者你也。”
“既然如此,那就把她娶过门啊!”人群中有人鼓动着。
“欸,咱大嫂那醋桶脾气谁不知道,你们别给老大添乱了,再说,何必为了吃猪肉,就把整只猪牵回家里宰?”那弟兄于是趁势进言。
“噢?”张魁听出意思来了。“说下去。”
那弟兄见状,便附到张魁耳边,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话,只见张魁越是听,越是眉飞色舞,眼中迸射着淫秽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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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
“夫人,您……”李大担心地探询。“您喝口茶。”说着将茶碗递到胡氏面前。
但见胡氏接过茶碗却不就口,一迳喃喃有词,面色苍白如洗,双肩不停颤动。
“一个晚上,不过是一个晚上!”她猛地一咬牙,将手中茶碗丢到地下,茶碗应声碎裂!李大吓了一跳。
“夫人……请息怒……”
就在这个当儿,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春雨掀起了帘子,阮飞香随之走了进来,两人一看眼前景象,均是一愣。
“娘?”阮飞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还浸淫在方才和佟晓生重逢的震撼里。那帮流氓前脚方走出阮家,她们后脚才跨进大门门槛,没想到才走近大厅,就听见打破东西的声音,一进大厅,看见母亲一脸伤心与失望,一时间竟也懵了。
春雨见状忙追问。“李大叔,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李大频频叹气,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阮飞香听着听着,一时间什么都忘了,脸色一阵发白。
“怎……怎么会?”
“千真万确啊!”
“香儿。”这时,胡氏突然站起身子,阮飞香忙上前搀扶,胡氏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对着其余两人吩咐了一句。
“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跟小姐说。”
李大和春雨面面相觑了一下,双双告退,阮飞香望着他们出去、带上大门,这才将视线转回母亲身上。
是错觉吗?她仿佛觉得母亲的白发变多了,一瞬间的苍老最是磨人,母亲的强悍竟在此刻消失无踪……
“香儿……”胡氏缓缓开口。“娘……累了。”
“娘?”
“你大哥不行了,他那性子,我掂量着早晚要出事……可偏偏……哎……”
“娘,别急,一定有办法的。”
其实,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也是六神无主了啊!
“柜上的支出不能拿,我们自己帐房里头的钱却也不够……”胡氏喃喃自语着。
“娘,我那儿有些私房钱,我拿出来给您吧!”阮飞香实不忍见母亲如此伤神,于是欲转身回房,不料胡氏却按住了她的手。
“别忙,你那点钱我还不知道吗?能顶什么用?”
阮飞香无言。
李大这时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字条。
“夫人,元宝赌坊的人送来了字条,您要不要看一看!”
胡氏一愣,随即道:“呈上来。”
李大将字条呈送上去,胡氏急切的打开。
“条子上怎么写?”阮飞香关切的问,话方出口,只见母亲愕然,脸色惨白的抬起头看着她。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胡氏暴怒地吼着,吓得众人也慌了。还不及做任何反应,胡氏胸口一窒,竟就这样厥了过去!
李大慌忙冲上前去。“夫人!夫人!”
随后被叫进来帮忙的人,顺气的顺气、捏人中的捏人中、倒茶的倒茶、呼喊的呼喊,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阮飞香缓缓弯下腰来,拾起那张条子,一字一句的读了个清楚,这一看,她完全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第五章
花灯会后两日,孙府。
佟晓生在自己房里走来走去绕圈子,不时以摺扇轻敲着掌心,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请进。”
一个年轻男子依言进入佟晓生房内,一见到他,佟晓生便道:“阮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这男子是佟晓生安排在阮家打听消息的探子,方才他心神不定的,就是在等那探子回报,毕竟那天阮飞香的神色不寻常,他实在没有办法不去探究。
那男子也不迂迥曲折,直截了当地道:“大少爷在元宝赌坊赌钱输了五十万,老夫人正在发愁呢。”
“原来如此……”佟晓生喃喃的道。“五十万,五十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那男子又道:“还不只这样呢。”
“哦?”
“元宝赌坊的头儿张魁,平日就爱逛窑子玩女人,他们那天从阮家离开的时候,正巧看见了从花灯会回来的小姐,张魁瞧上了小姐,派人递了纸条子过来……”
“都说了些什么?”
那探子顿了一顿,后才说道:“张魁说,要是筹不出五十万两也投关系,只要阮家小姐立下字据,书明愿意每个月上眠花阁陪他两天,其余的事都好谈,赌债也可以一笔勾销。”
“什么?”佟晓生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眠花阁是城里最知名的妓院,张魁摆明了只想玩弄女儿家的清白,顺便让阮家声誉一败涂地,再也抬不起头来!这是什么样的居心、什么样的王八脑袋,亏他竟想得出来!
“你从哪听来的这些事?”
“是从李大叔那得来的消息,不会有错的,老夫人在所有的下人里最倚重他,凡事都跟他商量,他正因不知道如何解决而烦恼呢!这两天一直窝在帐房里头盘算怎么挪钱。”原来那探子是在李大身边跟随已久的亲信。
佟晓生不禁脸色铁青,紧握着摺扇不发一语,内心的怒涛更是早已排山倒海。
他真想杀了张魁!
那探子当然不会察觉到主子的心事,只是平铺直述地往下说:“因此阮家现在成日愁云惨雾的,固然不能糟蹋了大小姐,但作坊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更不能轻易拱手让人,可是五十万实在太多了,除非从天上掉下银两,否则实在拿不出手。”
“好了。”佟晓生道:“我明白情况了。”他从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小袋碎银,递给那探子。“辛苦你了,这些就拿去喝茶吧。”
“谢主子。”那探子接过后,佟晓生又吩咐了一句。
“记住,要是有什么消息,再来回报。”
“是。”
看着探子退出门外,佟晓生才在桌边坐了下来。
只是一瞬间,他已决定该怎么做。
心中浮现的尽是阮飞香以泪洗面的模样,教他不舍与心痛,即使他对飞香的母亲有再多的不满,此时此刻似乎也顾不得了。
“飞香,你等着我……”同样的一句话,此刻再由他口中说出,却已无当年的祈望神态,这回他是有着绝对的自信,要她等着他!
等着我……
佟晓生像在对阮飞香保证般,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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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要成亲?!”喜形于色的是孙尚书,和他异口同声的,则是满脸不可置信的孙义昭。
“是哪家的姑娘?”孙尚书迫不及待的问道。
“你脑子没烧坏吧?”孙义昭倒是觉得很奇怪,明明前两天还说不想娶媳妇,怎么才事隔两日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放心吧,我并没有神智不清。”佟晓生淡淡一笑。“我之所以一直不想成亲,其实是心底已有了人的缘故……”
“什么?”孙尚书可真是一头雾水。“既然你心底有了人,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作主帮你提亲就好了,还一直拖到现在?”
佟晓生一叹。“看来也只好向你们说个明白了。”
于是,他娓娓道出了十年前为阮家所退婚的遭遇,当然,也顺便将阮家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至于花灯会里重逢的那一段,他就省略不提了。
只见孙尚书以及孙义昭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孙义昭才吐出一句话。
“好小子,你瞒得我们好苦啊!”
“晓生向义父赔不是了。”佟晓生在孙尚书面前深深一揖。“这许久以来,不是晓生不胜娶,而是无法娶啊!”
“哎……”孙尚书听了义子那番前尘际遇后,幽幽叹了一口气。“人间多少痴儿女,你倒也算得上一个了……”
孙义昭快人快语,笑道:“要是阮夫人知道你此番已是誉满商场,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佟晓生苦笑:“这要如何说起?我自己也不晓得今天会有这番局面,阮夫人又如何能得知呢?”
“我相信人生有许多不同的路,不是只有读书做官才能出头,你弃文从商,也许就是苍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孙义昭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其实都要感谢义父。”佟晓生道。
“好了,你们别在那里闲聊了。”孙尚书打断了他们两个。“晓生,你打算要怎么做?”
孙尚书问佟晓生怎么做,其实已有同意他作主的意思,见孙尚书和孙义昭都如此支持自己,佟晓生只觉心中十分温馨。
孙尚书与孙义昭给了他全新的家庭温暖。自从父母双亡、家道中落,被阮家退婚之后,他已尝尽了太多世间的辛酸,对人也抱持着不信任的态度,但是老天爷似乎在和他开玩笑似的,让他又在义父孙尚书的身上看到人性的高贵与无私,他是那么的疼爱与器重他,将偌大的家业交付予他却完全没有半点不信任,孙义昭更始终将他看成手足兄弟。这些无言的情感在在都令他感动,有时甚至会以为不过是一场梦,偏偏这又是再真实不过的了……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义父了……”佟晓生于是将他的计划与构想慢慢说了出来,只见孙尚书听得频频点头,孙义昭则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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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
胡氏正在与帐房管家核对能变卖的家产及收藏,一边清点、一边不禁悲从中来。
“阮家在我手里,好不容易有了点模样,却出了这么个败家子……”
帐房管家闻言,只能劝慰一句。“夫人,好歹少爷是阮家唯一的根苗,光凭着这一点,咱们说什么也得把他救回来啊!”
“……”胡氏无言了。
老实说,玉作坊是祖业,不能动摇,唯一能动用的,就是家里的钱,但这些凑一凑有没有五十万两现银还很难说,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干耗着等死,一想到张魁另外的提议,竟是将飞香送去当他的玩物,胡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夫人……”帐房管家唤了唤出神的胡氏一声。
胡氏回过神来,才发现李大来了。“什么事?”
李大道:“外头来了孙尚书府的人,不知道见是不见?”
“孙尚书?”胡氏愣了一下,直觉的道:“咱们家平素踉他们没什么往来啊!”更何况现在情况非比寻常,她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实在没有见客的心思。
“可是那人坚持要见您……”说到这里,李大顿了一下。“而且……他还说……”
“说什么?”
“他还说,他是为您分忧来的。”
“分忧?分什么忧?”胡氏何等精明,下意识扫了桌上的帐册一眼,随即站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