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天启六年
在凤凰楼上夜眺停泊于扬于江上的漕船群,她冷列的眸子沉静地观看船上那点点灯火,楼下的市集于夜间仍持续一片热闹,一向爱静的她不禁为那嘈杂不休的人声蹙起了眉,
「师妹。」
低沉的嗓音忽地响起,她立时转过身来,锐利的视线对上了一身漆黑的男人。
「师哥,你可来了。」清脆无温的声调一如她绝艳的容颜般,冷冻如冰。
「许久不见了。」举步走到她身前,窗外的月色直直投落到男人身上,照亮了他刚俊的脸庞。「听说你深得九千岁爷重用,这些年来该过得不错吧?」
他是东厂的人,而她则是锦衣卫的人,虽是为同一主子效忠,一样听命于魏忠贤,但因各自身处于下同的组织里,他们已有五年不曾碰面了。
荆荭撇唇一笑,美丽却冰冷的眸子透出一丝嘲讽。旁人总把她的成功看得这么简单,说得这么容易,天晓得她是熬过了多少苦痛,用了多少人头与血污,才可换得今天的成就。「荆荭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始终不及师哥在东厂的崇高地位。」谦虚之言自红润的唇办中徐徐吐出,她冷峻的眼神有真切的敬意,对这与她从小一起受锦衣卫之磨练的师哥,一直心存佩眼和绝对的尊敬。
东厂之权力在锦衣卫之上,优秀的荆蒯凭着令人惊叹的睿智与一身的好武功被东厂督主魏忠贤相中,学师完毕他立即被调派到东厂去,不到两年,他登上了北镇抚司之位,与南镇抚司——魏忠贤的义子许显纯不分高下,除了当今天子和魏忠贤外,他的权势与身分是万人之首。
「言重了,师妹。」勾唇一笑,荆蒯明白她欲往更高处之野心。「完成了这任务后,就连锦衣千户也得听命于你了。」
斜睨着那艘巨大的漕船,冷艳的唇办掀起了嗜血的笑痕。「我绝不会让九千岁爷失望。」
眯眼盯着她阴冷的锐目,荆蒯随即咧开满意的笑,俏声退出了房间,他将静心等待她的好消息。
第一章 出水芙蓉
炽热的七月天,扬子江上一片繁忙。
江上多艘船舶围拥住那山峦秀丽、江流壮阔之美景,在这素有「天下第一江山」美誉的镇江,江南的旖旎风光尽显无遗。
镇江的夏季炎热多雨,上午匆匆下过一场大雨后,绮丽景致像被洗涤过一样,如出水芙蓉般地清明秀雅,随后午问又继续燃烧着如火一般的炎阳。
过了晌午时分,内河漕船逐一驶离镇江,随风前往与镇江隔江相望的扬州。
扬子江上唯一扬帆于海的大漕船仍旧静止不动,它高大的船体加上刻凿于船身上那透出豪迈气魄的四字——名扬天下,在在显示这艘大漕船的来头不小。
手提垂钓的工具,顾名扬趁着乍后空闲来到船头钓鱼,准备钓上一篓鱼虾作为晚膳之用。
「哥!」
叫喊声连着嘈杂的脚步声,让顾名扬略微皱起了眉头。「鱼儿都被你吓跑了。」冷漠的脸庞掠过一抹不悦之色。
「啧!又干这种无聊事!」不屑的啐道,顾名龙没好气的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大哥身旁。「钓这个作啥?咱们又不是没钱买鱼吃,有空就到那花船去逛逛啊,那儿的姑娘啊……」一忆起昨夜风流,他脸上就是一阵淫笑。「保证让你乐而忘返!」
一直专注于竹杠上的视线未曾抬起,顾名扬沉默的从怀里掏出刚才押贷时所收下的银票,递给了蹲坐在身旁的弟弟。
狐疑的皱起眉,顾名龙不疑有诈的接过银票。「拿这给我作啥?」
「让你到陆地上去看大夫用的,看看有没有惹到什么风流病。」平声说出揶揄的话,顾名扬脸上仍是一贯的淡漠,认真的语气像是笃定顾名龙已得了病似的。
顾名龙一愣,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人说话要毒辣起来,那可真能要了人家的命!「没兴趣就算了,干么这样诅咒我?我这是条百毒不侵的活龙,顾大爷你少替我担心了!」撇着嘴反击他那「恶毒的诅咒」。呸呸呸!去他的鬼大夫、去他的风流病!他顾名龙才不会这么倒楣!
「好自为之。」淡淡吐出四字,顾名扬从头到尾都没瞧他一眼。从以前的禁止他外出拈花惹草,到现在的懒得理会,他明了弟弟已长大成人,很多事他根本管不来。
长叹一声,顾名龙满脸惋惜的看着面容冷峻的大哥,叹他不懂得享受那人间一
大乐事,整天把自己困在这艘「名扬天下」上,这么无趣的生活也只有他大哥受得了,换作是他早就闷疯了。
「我刚接到天津那边的消息,你的对漕船已经造好了。」钓起一尾大鱼,顾名扬竹杠一挑,大鱼随即落人篓中,动作俐落得几近完美。
「啥?我的对漕船?」顾名龙听得莫名其妙。
「嗯,那不是一般的清江漕船,天津造的这种漕船构造很特别,不仅平底浅舱,而且前后还可以截然分开,遇上河道狭窄,转弯困难时,能将船体一分为二,长船变成短船,那转弯就方便极了;碰到搁浅时还可以分段移动,十分省力。」徐徐介绍这艘特别的「对漕船」,言谈间,顾名扬又钓起好几尾鲜鱼。
听不进顾名扬口中那艘特别的对漕船是如何地优秀,顾名龙愕然注视他脸上那抹坚定的神色。「你、你要我像你这样办船运事业?」有点结巴的问。他暗暗恳求老天别这样耍弄他,要是他的猜测成真的话,那他的自由与幸福就结束了!
点下头,顾名扬系好鱼饵后,终于转脸正色对上他的眼。「那对漕船一到,你就搬过去打点,今年冬天名扬天下会驶往温州去,镇江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平淡的声调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严,教顾名龙听得不由得手心冒汗、心惊胆战。
「那艘船就叫做『名龙天下』对不?呵呵……大哥,你真会开玩笑,想给名扬天下换新船就随便换了吧!这艘船的确老了,该是时候换了!」呵呵大笑着,顾名龙装疯卖傻的扭曲顾名扬的意思,妄想逃过一劫。
没让那副嬉皮笑脸给击退分毫,顾名扬深沉的目光瞧着这吊儿郎当的亲弟。
「你取的名字不错,就叫『名龙天下』吧!我这就让人传信到天津去,要他们记得在船身凿下『名龙天下』四个大字。」学着弟弟的赖皮伎俩,他装没听见他的换船提议,不留情面地反将他一军。
俊逸的嘴角抽搐着,顾名龙没想到大哥会如此坚持。「你别那么大野心好不好?你顾名扬的船运事业已是江南航业之首,无需这样增添一艘船来跟小船家争生意吧?我说做人啊,就该怀点慈悲之心,留条活路给那些同业们。你连人家的小饭碗也抢定,人家会在你背后诅咒你的啊!」故作苦口婆心的劝道,明知他大哥不是这种人,却刻意把他说成是个恶意抢夺他人生意的无情商人,想藉此逼退他的决定与安排。
「能否抢走人家的饭碗,那还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领。」顾名扬面不改色的说道,已经太习惯他推搪责任的言辞。「都二十三岁的人了,还这么吊儿郎当,日后怎么成家立室?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那艘对漕船一到,你的家就不在名扬天下上了,少逛点儿花船,好好的去准备吧!」道出最后的叮嘱,他随即收起竹杠,看着满篓的肥美鲜鱼,他不禁掀起一抹满意的淡笑。
顾名扬的认真与严肃,仿佛在无情地对他宣告着:顾名龙,你快乐无忧的人生到此为止了,以后花船不准逛、花酒不许喝、花娘不能抱……
「啊……」仰头对天尽情嘶声嚎叫着,顾名龙任江面阵阵和风吹袭着自己,他还未玩够玩腻,便要告别快乐了。
唉……残酷绝情的大哥,悲哀无趣的人生啊!
才没走几步,顾名扬蓦地站住了脚,侧耳细听那自江中传来的微弱声响,他眸光倏然一亮,一皱眉,他迅速放下手上的东西,步回方才垂钓之处。
他的突然折返让顾名龙霎时止住了嚎叫。
咦?大哥终于明白他的心伤了?他是为了自己的哀叫而决定改变主意吗?
美好的念头才一窜起,顾名龙还没来得及合上那张得老大的嘴巴,就见顾名扬怱地向下纵身一跳,瞬间消失在他眼前!
惊讶的倒抽一口气,顾名龙被吓着了。
他、他干么这么想不开,投江去了?
反射性的上前看个究竟,却见江面上空无一人,他焦急的搜寻着顾名扬的身
影,正犹豫着是否该跳下去救人时,突地看见水花四溅,顾名扬终于浮出了水面。
才安下心,顾名龙又惊讶的瞪大双目,只因他大哥怀里多了个人。
「名龙,把绳子拿来!」
回过神来,顾名龙立刻转身拿来绳子抛向他。
紧抱住怀中的女人,顾名扬咬牙撑着自己加上这女人的巨大重量,吃力的沿着绳索攀回船上。
好不容易回到船上,他小心翼翼的将女人放下,伸指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庆幸不是已断气的尸体,他总算救了一命。
「是个女人耶!」惊叫着,顾名龙不禁蹲下身,好奇的拨开覆盖于她脸上的湿长发丝。「好美的一张脸儿啊!」紧盯着这浑身湿淋淋且昏迷不醒的女人,他不住赞叹。
那白净的脸蛋有着最精致漂亮的五官,肤若凝脂、眉像弯月、鼻如水葱、唇似花瓣般教人瞧得迷醉,尽管佳人闭目不醒,但从她眼皮上那道清晰的划痕便能想像她的眼睛必定很迷人,不必睁目也能猜想到她的眼睛有多么的大、多么的明丽!
「大哥今天手气真是下错!不仅钓了那么多的大鱼,还钓上了大美人呢!」
没空仔细观赏顾名龙口中那副花容月貌,顾名扬二话不说的打横抱起昏迷的女人,快步前往离这里最近的舱房——他顾名扬的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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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名龙的舱房换掉一身湿衣后,他随即接到下人的通知,那个女人已经醒过来了。
还未走进自己的舱房,就见一大堆人挤在房外争相窥视他舱房内的一切,他们的不规炬惹得顾名扬泛起一丝懊恼,乾咳一声,他高大的身躯徐徐步近人群。
人们闻声纷纷转过头,赫然看到顾名扬就伫立在他们身后,他脸上的不悦教他们识趣的离开,
蹙起英挺的眉峰,顾名扬踏着沉稳的脚步走进舱房,才一抬眸,床上那副绝色姿容立时映入眼底,他心中闪过一丝惊艳之余,也终于明了为何平日被他调教得规规矩矩的下人,会如此斗胆的丢下工作来到他的舱房。
「顾爷。」守在床边的老妇人一见到顾名扬,立刻起身向他鞠躬。
「王妈辛苦了。」略一颔首,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感谢,王妈是船上唯一的女人,救了人后,他马上要王妈放下舱灶的事过来帮忙。
「大哥,她好像溺水溺坏了脑子,失忆了。」一旁的顾名龙道,
「失忆了?」轻皱起眉,他有丝疑惑的目光投到那女人脸上。「你家住何方,叫什么名字?」尽管她被宣告是失忆的人,但他仍不死心的问。
他耳朵一向灵光得很,不管是江河或是海洋,凡是有关于水的一切,他都存有一分熟稔与敏感,他方才是听到有巨物于水中游动才上前察看江水,可当他一到船边,那声响就马上消失无踪,为了一探究竟,他跳进水里去,这才拾获了她。
「大哥,你问的我刚才全问过了,她只一迳地摇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顾名龙可心疼死了这美人的凄凉境况,刚才她一醒过来就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被问及怎么掉进江里时,就惊惶的不住摇头,教人不由得心生怜惜,大哥若再问下去的话,她的头可真要被她给摇断了。
迅速收起所有的情绪,顾名扬将一切的狐疑与不信尽收心坎底,暗想尽管那不是游动的声响,他就姑且将它当成挣扎的声响罢了,但没道理一个在水中尚有知觉的人,一浮上水面就连自个儿的名字也忘得一乾二净。
「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笑吟吟的问这耀眼大美人,顾名龙坐上了床边,「现是夏季,你就姓夏吧!至于名儿呢……」沉吟着,他眯眼将她美丽的容颜梭巡了一遍,这张俏脸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便是那双灵动的大凤眼,蓦地他灵机一动—
「就叫做天凤吧!夏季里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只失忆凤凰!夏天凤这名儿怎样?」咧开嘴低笑着,他兴奋地提议道。
天呀!他的文采真是丰富极了,能想到这么棒的名字,他真是太厉害了!
「谢过恩人。」垂下眼睑,她语带一丝感激,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今后你就喊我龙哥,我就喊你凤妹怎样?咱们一龙一凤待在这艘船上一辈子,你可愿意?」逸出奸狡的笑痕,顾名龙轻佻的问。
他是龙、她是凤的话……嘻嘻,那他们便是一对佳偶啦!
顾名扬轻皱起眉,捕捉到她眉间那一闪而逝的厌烦之色,他深邃的眸子合了合。
「够了,名龙。」抛了记严厉的眼色给他,示意他别再放肆了。
顾名龙翻了个大白眼,却也知趣的依言噤了声。开开玩笑也不行,唉!
明白顾名扬在为自己解围,她不禁仰起了脸,水漾般的明眸直直地看进他那如深海般的俊眸,盯紧了眼前这个面容与身段都极为不凡的男人。
「小姐可在此暂宿一宵,明儿个我会派人带你到官府去,那儿的人定能为你寻回家人。」顾名扬淡然地道。
会留来历不明的人在船上不是他一贯的作法,但看在她一介女流的分上,又遇上溺水之祸,出于善意,他勉强留她一个晚上。
「谢过恩人。」朱唇淡淡吐出四字,她乖顺的任他为自己安排一切。
「不如让夏小姐在船上多待几天吧!别那么急着去官府嘛!能上咱们这『名扬天下』可是很难得的呢!夏小姐,你看怎样?」竭力争取与美人相聚的机会,顾名龙笑眯眯的提议。
「她家人会担心的,明儿个就得出发了。」无情的打碎弟弟的希冀,顾名扬说得斩钉截铁,冷沉的俊脸转向王妈吩咐道:「带小姐到客舱去。」
「是的。」王妈马上扶起夏天凤离开。
她们双双步出舱房后,顾名龙一脸哀怨的看着这专泼他冷水的大哥。「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钓上了这样难得一见的美人,却那么快就放她走,你有没有搞错啊?」
没兴趣理会弟弟的埋怨,顾名扬迳自上前收拾自己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