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狄御亮开心地把手撑在脑后,一派轻松,毫不犹豫地在哥哥的伤口上抹盐。「找个时间,我们三个聚一聚吧,你一定也很怀念过去美好的时光,对不对?」
狄御明完全无法回答,只是如遭雷击似的,呆在当场。
他无法解释那一波波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慌感,任由它慢慢蔓延,直到几乎把他淹没……
天啊,他的恶梦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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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五、六、七、八……」
数拍子的嗓音被华丽热情的音乐淹没,顿时,仿佛置身在酷夏的南美洲,阳光火辣辣,女人的打扮也火辣辣,随着音乐性感扭动,充满了爆发力与生命力。
偌大的练习场是仓库改装,有了点年纪的木头地板伤痕累累。在上面移动的身影非常灵巧,即使穿著三吋高跟舞鞋,还是毫无困难地舞动着。
「大腿要用力,不能开……」即使舞姿节奏都十分激烈急促,教舞的年轻老师还是毫无困难地边跳边讲解。「上身不要跟着转,用腰跟腿的力量……」
「陶老师,这太难了啦!」因为是一对一的教学,唯一的学生一点也下客气地开始耍赖。「我跟不上!音乐太快了!」
「不会,我已经选了比较慢的音乐,一分钟四十小节而已,你只要抓到拍子就可以跟上。」老师很有耐心地说着,一面继续示范。
「这样还算慢喔,那不然快的有多快?」学生是年轻女孩,长相甜美,此刻却扠着腰,很不耐烦地问着。她根本就站在原地,不肯动了。
「桑巴舞的音乐,照规定的话,一分钟要有五十小节。」
「哪有可能!乱讲的吧?」
陶以彤很无奈地停下来。
这个学生非常下合作,也不肯认真学,照她的看法,大可不用浪费彼此的时间。只是坏就坏在--她非教不可,学生也非学不可,而且,必须在一个礼拜内教会这个顽劣不堪的学生!
「怎么又不练了?」旁边陪学生来上课的女子刚讲完手机,迎了上来,不是很谅解地责问:「不是听说你很会教?怎么已经练了两天,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责问的对象,当然不是学生,而是「教导不力」的老师。
「哎哟!薛姊,跳这个好累喔!可不可以学别的嘛?」学生开始撒娇了。
「不行,新闻都发了,下礼拜就要拍MV,这首歌就是森巴的节奏,你学别的怎么行?」
「可是真的好累,人家昨天脚底整个都红了,搞不好会起水泡!」年轻娇嫩的声音继续耍赖,「让人家休息一下啦!」
陶以彤怔怔地望着她的学生,也是最近非常走红的偶像明星于妙萱。
在萤光幕上出现时,于妙萱是可爱、甜美的代名词,风靡了多少人心,广告代言接不完,戏约不断还要兼顾唱片的她,私底下却是个非常骄纵的年轻女孩。
陶以彤被请来教舞,为的是于妙萱即将发的新唱片,里面有首主打歌采用森巴节奏。
唱片公司找她来时,她以为是个轻松差事--年轻学生、又是歌手,应该很容易教吧!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
「萱萱,你就忍耐一下嘛,来,喝点东西再继续。」素有万能经纪人美名的薛姊立刻递上四物鸡精,让于妙萱补一补,一面放软声音哄着,「等一下公司的人会来看,你要表现得好一点喔!你一定可以,再试试看,绝对没问题的!」
一样的戏码,每隔没多久就要上演一次。陶以彤其实暗暗佩服这位薛姊,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左右,却软硬兼施,哄得来一个骄纵难搞的偶像明星。
于妙萱嘟着樱桃般的小嘴,下甘不愿地回到地板中央。
「可以继续了?」陶以彤淡淡地问。她一旋身,摆好开始的姿势。「来,你跟着我从头开始,森巴wdk两个八拍……」
「陶老师,你有没有抽过脂啊?」偶像又有新花样了,于妙萱不肯乖乖学舞,突然一弯腰,伸手突袭陶以彤。「你的腰满细的,屁股好翘喔!」
闪避不及,陶以彤被她狠狠拧了一下腰际,她疼得皱起眉。
下手这么重,根本不是开玩笑玩闹。于妙萱从一开始就摆明了对她的曼抄身材非常眼红,总是故意要动手动脚。
「请你不要这样。」她压抑着怒气,尽量和气地说。
「怎样?我只是摸摸看而已。」于妙萱满不在乎地说,对自己的恶意举动轻描淡写地带过。「薛姊,音乐帮我们从头放!」
薛姊都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纵容于妙萱的无礼。
忍耐,一切都只能忍耐。陶以彤的鹅蛋脸上,却怎么也无法摆出应有的灿烂笑容,她又有一瞬间的闪神。
教舞并不是轻松的差事,如果遇上不合作的学生,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怎么办呢?她需要这份工作。
音乐再起,热情的节奏慢慢洗去了她的闷气。
举手投足,扭腰踩踏……她享受着舞动,享受掌控自己身体、百分之百配合音乐、舞出力道与美感的绝棒感受。
她爱跳舞,在舞曲中,浑然忘我。
那种痛快感是无法言喻的,只能用身体去诠释、去表达。
舞到一个段落,她一回头,发现学生又不见了。
门口有几个陌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薛姊和于妙萱都在那边,开心交谈着,她一个人跳了好一阵子的舞,也没人跟她打声招呼。
抽过披在旁边椅子上的毛巾,陶以彤擦了擦汗,低头准备退到旁边。
应该是唱片公司的人来探班吧,也有可能是记者。她教过不只一个明星学生,还算了解状况。
只是,她敏锐地察觉,似乎……有人一直盯着她。
照理说,于妙萱是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不会有人多看她这个老师一眼才对。
「你的老师是我介绍的,怎么可能教不好!」一个带着笑意的男性嗓音,制止了于妙萱的叽叽呱呱--大概是在告状吧。「你跟她学如果学不好的话,那全台湾就没有人能教你了!」
语气非常夸张,让陶以彤忍不住微笑起来。
也可能是因为那熟悉的嗓音吧。她当然认得嗓音的主人。
可是,为什么……那视线不像他?
狄御亮看人总带点调侃味道,绝没有这样专注而锐利,仿佛要把人烧穿两个洞般的眼神。
因为跳舞而发热的身体,此刻体温继续飙高,心跳也加快了,莫名其妙地,她全身都绷紧,好象要面临什么挑战似的。
「……要把人家拍漂亮一点喔!」于妙萱又使出她的绝招,开始撒娇了。她亲热地挽着狄御亮--也就是负责这次MV的导演--笑得好甜地问:「导演,这是谁啊?你朋友吗?怎么跟你有点像?」
「我哥,也是你下个广告的广告主。」狄御亮很随意地说着。「像吗?我比他帅多了吧,你看……」
已经走到角落的陶以彤浑身一震,完全听不见接下来的热闹交谈对话了。
他哥哥!狄御亮的哥哥!
倏然抬头,她果然正面对上那逼人视线的主人。
英俊得像个明星,浑身上下却有着演艺圈培养不来的霸气与沉稳,他站在年轻耀眼、自在谈笑着的狄御亮身旁,对比之下,一股成熟男子的气度,更是清晰明显。
狄御明……
已经多少年没见面,岁月却给他最好的待遇。
而岁月对待她,却没有这么宽厚。
陶以彤无法解释那股毫无原因的古怪慌乱,所以她做了一件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转头,她逃出了舞蹈教室!
第三章
「所以你转头就跑?没有跟他叙旧、聊一聊?」
一身薄软睡衣,正坐在床上拉筋、伸展的陶以彤,听见母亲这样问,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装聋作哑。
小小的房间,塞了床、书桌和书柜之后,局促得连转身都有点困难,在她母亲进来之后,更显拥挤。不过陶母一点也不介意,一屁股坐到小小单人床边,追问着女儿。
「他家的事业现在做得那么大,怎么有时间到处逛?会不会是特地去看你的?再怎么说,你们也算青梅竹马……」
「妈,拜托你……」陶以彤忍不住呻吟,「已经多少年没见面了,而且以前麻烦人家那么多,他想来找我,我都不好意思相认。」
「聊聊有什么关系?以前你们一天到晚在一起……」
「不要再讲以前了啦。」陶以彤翻身把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说。
陶母安静了。
半晌,她探出手,轻轻安抚着使性子的女儿。
她的头发依然还像小时候,柔软微卷,发色却不黑,摸起来如同小猫一样。
「其实你也应该像他们兄弟那样,过着有钱有势的日子……」陶母的语调低落下来,「要不是你爸爸……」
「妈,你要不要吃消夜?」心里清楚母亲又即将开始感叹,陶以彤立刻坐起身,当机立断地转移话题。「我想吃耶,我们来吃泡面好不好?」
「泡面不健康,要吃的话,吃点别的……」
妈妈的注意力果然移开,暂时不再继续那令人心情不好的话题。陶以彤暗暗松了一口气。
待陶母出去准备煮消夜后,她重新躺回枕上。
已经十多年了,妈妈似乎一直没有从阴影中完全走出来。
在小学毕业前,她确实是个标准的小公主;独生女、家境又好,父母捧在掌心里疼,要什么给什么,身边还有形影不离的玩伴狄御亮,以及帅帅的大哥哥狄御明……根本就是无忧无虑、优渥幸福到极点的生活。
然后,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父亲投资失败,与长期以来的搭档狄叔叔起了严重争执,然后又听信其它朋友的谗言,却陷入不断投资、不断赔钱的循环中。
那段时间,她父亲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赌徒,一直想要翻身,所以病急乱投医,相信不该相信的人,赌上所有的资本,终至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才读小学的她,了解得并不多,却很清楚家里情况变了。
父母处于严重争执的状况中,她母亲甚至已经把离婚协议书签好放在书桌上,带着她要离开。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十岁的她很惶惑地问。
「乖,你东西都收好了吗?收好了就走啰。」陶母没有正面回答。短短一年问她苍老了好多,不再精心装扮的脸上,只有深深的疲倦。
「还没。」陶以彤小小的脸蛋上,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不知道要带哪些东西。」
「上学用的收一收,衣服带几件就好,快去。」陶母捺着性子说,一面不停手地整理自己的东西、文件等等。为了赶在丈夫回来前离开,她没有太多时间帮女儿。
「可是我上学的书跟作业本,都在小亮他家。」陶以彤哭着说,眼泪滚落精致的小小脸蛋。
她说得没错,每天放学都待在隔壁,狄家人还在书房里为她设了一张桌子和书柜,就跟狄御亮的并排。
「而且我不知道要带什么,平常都是御明哥哥帮我看的。还有我不知道要带哪些衣服,我的舞鞋要带哪一双,妈妈,我们要出门多久?什么时候回来?这礼拜天御明哥哥要带我跟小亮去……」
「女儿半撒娇半惊慌的眼泪,让这阵子面对失败婚姻、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丈夫已经精疲力尽的陶母,突然丧失了平日的温柔与耐性。
「叫妳去收就去收!我不管你要收什么,都几岁了,还不会自己处理?不要哭!我十分钟后要走,你若还没弄好,我就不管你,自己走了!」
声色俱厉的斥骂,让陶以彤一震,吓得连哭都不敢再哭,眼泪也突然不见了。
她的童年在那一刻正式结束。
来不及告别,完全没有时间反应,她被迫长大,把过去充满缎带、蕾丝、音乐、洋娃娃的世界,统统割舍。
母亲带着她连夜搭车,到了南部。在大舅的帮助下,到岛的南端一个小镇上安顿下来。
母女俩住进两房公寓里,全部面积加起来,跟她以前的房间差不多大。
这一住,就是好多年。
「彤彤,面煮好了,赶快来吃。」陶母在外面叫她,「我帮你打好蛋了,你快点来,不然蛋黄会硬掉。」
在能力范围之内,母亲还是尽力的宠她,比如永远记得她爱吃什么东西……即使如此微不足道,只是一颗要不了多少钱的鸡蛋。
陶以彤的鼻头有点酸酸的,用力瞪着天花板上的简陋日光灯。
这间公寓已经比以前在南部住的地方大了一些,她们母女目前生活虽不宽裕,却不再需要担心会不会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一切,都要感谢一个人十多年来音讯全无,也没有寻找过她们的父亲。
他为妻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了她们一笔保险金--在他因病过世之后。
「彤彤,妳到底要不要吃?」陶母又在唤了。「还不快点,面要糊掉了。」
母亲的手艺是练出来的。国中三年加高中三年,这段时间里,母亲白天在大卖场当收银员,傍晚就在巷口的面摊帮忙,赚着辛苦又很微薄的钱,让她上学,还供她继续读舞蹈实验班。
舞衣自己做,舞鞋穿旧了缝补后继续穿……她却依然坚持着。
那仿佛是她与旧时光景唯一的接轨,在舞动中,在一曲又一曲的音乐中,在一段又一段的舞序中,她能够暂时忘掉一切,只专心用肢体去表达,去沟通。
大学之后开始教舞。陶以彤学了一种又一种的舞,从摩登到拉丁,从街舞到现代舞……不管学生是谁,不管种类,只要有钱赚,她就教。
她再也不是小公主了,早就不是了。
而是一个被生活与经历逼得早熟、甚至心境有些苍老的女子。
二十五岁的她,只有在母亲面前能够撒娇,变成小女孩一般,重温一点小时候的旧梦。
「啊!妈,你怎么放这么多青菜啦!」出了房门,食物的香味充盈室内,她到厨房一看,就开始抱怨,「人家不喜欢吃青菜,我不要吃菠菜啦!」
「人家?人家是谁?」陶母故意取笑女儿。「最近市场上菠菜很便宜,买了好多,你多吃一点。」
听到这样的取笑,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暖流突然涨满陶以彤的胸门。
以前,那个老是板着脸,却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御明哥哥,也会这样取笑她。
他好严肃,可是她从小就不怕他。御明哥哥虽然很凶,可是对她真的很好很好。虽然一直骂她、念她,可是她的功课都是御明哥哥教的。劳作或美术作业交不出来,御明哥哥会脸很臭的教训她,一面帮她做。
被人照顾的感觉……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