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加大寿是远蓉的父亲在凯悦饭店替阿公办的,场面之浩大,别说富商巨贾、达官贵人、各地显要,就连总统都亲临贺寿,风光的不得了。总统还说了一堆老当益壮、商界耆宿等恭维话,要阿公不要急著退休,为台湾的经济再多出几年力……她当时还想总统是不是也在顺便称赞他自己。
远蓉忙了一下午,临下班之际才想起自己应该去弄个头发,於是匆匆忙忙的赶出去洗头。等她弄完头发回到公司,出乎意外,杜洛捷竟然已经来了。他坐在Rose的位置上,和Rose及一群还未下班的员工抽菸聊天,事实上,大家好像都因为杜洛捷的到来而忘记下班时间了。
他从没有上来过,总是直接打电话要她下去。看他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简直就像这里也是他的管区。
「你来啦……」远蓉不自在的说:「等我一下。」
她快步走向办公室,Rose也跟了进来,外头传来的笑声让她不太是滋味。
她低声问:「杜洛捷来了多久?」
「好一会了……」Rose帮她把桌子收拾好,一面提醒她。「你的妆得补一下。」
远蓉不太情愿的拿起化妆包,慢慢的往脸上补粉。「真搞不懂他上来干什么,看他那个样子,当真以为这里是他的领地。」
Rose替她再把头发梳齐。「说实话,杜先生的人还不错,没有架子……」
「连你也被他收买啦?」远蓉瞪著眼道:「拜托你……」
「我只是实话实说。」她一边帮远蓉收拾桌上的化妆品。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朱小姐,杜先生说时间来不及了,请你快一点!」
Rose走过去开门,并在远蓉经过她身旁时低声说道:「远蓉,如果你真想生一个孩子,眼前这个种是最好的,别舍近求远了。」
远蓉的脸蓦地红了,白了Rose一眼。
☆
他们就在众人的目视与窃窃私语下离开公司,一直到坐上杜洛捷的车,远蓉都还是板著脸。
杜洛捷却好像没看到她的情绪反应,淡淡说道:「『蓉衣』的整体比我想像的好很多,看来你的确下过一番苦心,也请了不错的人。」
「谢谢你的赞美。」
这话听起来一点都不真诚,杜洛捷望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看你生气的样子,好像我要跟你抢糖吃一样,放心吧,我只是尽一下本分,了解一下你公司的状况而已。」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远蓉没好气的说:「等哪一天我们真的离婚,我不会跟你敲赡养费的。」
「赡养费是最好解决的问题,」杜洛捷直视前方,冷漠的回答。「可以用钱解决的事,往往都是最简单的事。」
第三章
真是一顿让人窒息的晚餐!
十几个大人加上三个小孩围坐一张长方桌,除了孩子们偶尔不安的躁动,换来她们母亲几声低喝,整个晚餐就只剩下杯盘刀叉碰撞的声音。
突然间,一阵清脆的哗啦声打破这难捱的沉默,原来是杜裕捷年仅三岁的小女儿摔落了盘子。
小女孩吓得在座位上发抖,深怕阿祖又大发脾气,但杜狮只是冷冷的瞄她一眼,厌恶的说道:「下去、下去,一顿饭都吃不好,怎么教小孩子的?」
孩子的妈低头不语,三个女娃儿却如获大赦,一溜烟的跑出餐厅。
远蓉有些为大嫂沈翠茹难过,就因为她没有生儿子,在阿公的眼中就一点价值也没了。
阿公用一条绣花的餐巾擦嘴,目光转向远蓉,用他的台湾国语和悦的说:「远蓉啊,看你吃这么少,东西不合胃口吗?」
「没有……」远蓉不安的回答,她实在不喜欢阿公表现出特别偏疼她的感觉。「我午餐吃得晚,还不太饿。」
「不饿也得多吃一点,看你那么瘦。听说你前阵子病了一场,身体好了吗?」
「也没什么要紧,就是感冒而已,洛捷带我去看过医生了。」
阿公现出满意的笑容。「身体养好一点,工作不要太认真,我们杜家又不靠你吃饭。身体养好了,生的小孩才健康……洛捷,对远蓉好一点,要是远蓉有什么不高兴,我会找你算帐!」
「我知道,阿公。」杜洛捷顺著阿公的话回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次大陆的事你处理得不错,董事会很满意,接下来还有其他的投资案,我看就全交给你来接手。下个礼拜开始你到总管理处来上班,我会交代他们给你一间办公室,明达那边,你自己找人接手。」
「是的,阿公。」杜洛捷还是一样没表情,但坐在对面的杜裕捷脸色却有些难看,想必是怕他这个弟弟步步高升威胁到他的地位。
不高兴的还不只杜裕捷,杜洛捷的姑姑杜文念已经酸溜溜的开口:「阿爸就是偏心洛捷,其他的好像就不是你的孙子,致桐跟致桓在公司也待了好多年,还只是个小课长,难道外孙就不如内孙?」
「你要比什么?」阿公怒斥。「要比之前先看看你那两个儿子是什么德行!有那么大的胃口也要有那么大的嘴可以吞,不要吞不下去自己梗死。」
杜文念气得脸色发白,哗地站了起来,坐她身旁的姑丈张孟急忙拉住她,低声劝道:「别跟阿爸大小声,今天是阿爸的生日。」
张孟此话一出,阿公更生气,提高喉咙大骂:「过什么生日……我这一世人活到现在也够额了,还要过什么生日?今天打下来的江山以后都是你们的,我还可以带走吗?不用那么急著抢权,等我死了后,要怎么败犹在你们……」
在座的人就只有杜洛捷的表情最冷漠,他慢慢品著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远蓉觉得阿公说这些话有些过分,但这也不关她的事,所以她学著杜洛捷拿起红酒凑到唇边,一面看著山雨欲来的紧张情势。
「好好坏坏由子孙,」杜文念的声势也不小。「那么不情愿把江山交出来,你就干脆放我们自己去打拚,何必硬要把我们留在雄狮,做牛做马造福别人……」
阿公看起来极度愤怒,三姨妈急忙站起来,一面轻抚阿公的胸口一面转头对阿姑说道:「文念啊……你也节制一点,做人女儿哪有和自己爸爸大吼大叫的……」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杜文念对姨妈厉声喝道:「我们走了你是多分一点财产,不用你在这里假惺惺……」
「文念,不要再说了。」一个音量不大却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杜文怀的元配杜林秀站起来,走到小姑的身边。「姨妈说得没错,做人子女的本来就不该和父母大小声。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一家人没必要恶脸相向。阿孟,你先带文念回房间休息一下!裕捷,带大家到书房去泡茶!」
「好的,妈。」杜裕捷在一旁回答。
「洛捷先留下,」阿公叫道:「陪我去散散步,满肚子火……」
杜林秀抛给洛捷一个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低声的说:「讲话小心一点,不要砍柴添火灶。」
「我知道,大姨。」杜洛捷冷淡的回答。
於是该走的定、该留的留,远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随一群男人到书房去,还是留下来帮忙处理善后?
杜林秀彷佛读出她的想法,威严却客气的说:「你跟他们去说说话,这里我和翠茹就可以了。」
远蓉和她这个名义上的婆婆相处的时间不多,一向也说不上什么话,杜林秀对她总是客客气气,既不亲近,也不曾疾言厉色。远蓉猜想,这多少也因为杜林秀与杜洛捷向来各自为政、互不相干有关吧?
远蓉是真的累了,所以她并没有到书房去,而是回到那个为她和洛捷特别布置的新房--虽然远蓉从来没在那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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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杜洛捷一直都不喜欢杜家的花园。
小时候不愉快的记忆太深,以至於杜洛捷到现在还觉得这片巍巍参天、郁郁苍苍的树林,比较像童话故事中住著妖怪的森林。
他默默的跟在阿公身后,八十几岁人了,阿公仍然背杆挺直,步伐稳健。多少人在这个年纪还能像他一样,不屈不挠的为更宏伟的理想奋斗?
阿公沉默了比他预期还要久的时间,这才缓慢的开口:「昨天你丈母娘打电话给你姨妈,你姨妈说听她的口气对你好像有很多不满……」阿公锐利的瞥他一眼。「讲实在话,你也太不应该了,一下这个、一下那个,你叫远蓉的面子要放哪里?」
杜洛捷笑一笑不答。
「听说你最近跟反对党那个廖主席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廖筱懿的……走得很近?」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这几年他不晓得传过多少绯闻,朱夫人从来没吭过气,要不是这次的对象让她紧张,恐怕她也不会发表任何意见吧。
他突然有点为远蓉感到悲哀。
「也没有,只不过是碰过一次面,一起吃顿饭而已。」他简洁的回答。
阿公一脸的不相信。「吃一次饭,你就答应捐200万给他们?」
这个公司的眼线太多,一点风吹瀌动都会传到阿公耳中。
「应酬啊!200万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就算留一个人情……」
「这不是钱的问题。」阿公打断他的话。「问题出在你的身分,你是朱敬山的女婿,还捐钱给反对党,这传出去能听吗?」
「就算这样,我们也不必做得太绝……」
「没这个必要!」阿公斩钉截铁的说:「你是怕你丈人会倒是不是?政党轮替?再等二十年看看!」
洛捷默默不语,当阿公已经这么说的时候,最好别不识相的与他辩解才好。
一阵山风吹来,哗啦啦的叶片波浪似的舞动,山上的夜晚总是特别的凉。
他扶著阿公的肩,轻轻说道:「有一点冷,你也没穿外套,进去好了。」
「我没那么娇嫩,再大的风浪都见过。」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听从洛捷的意思,转身走回大屋。一面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洛捷,远蓉到底有没有问题?」
洛捷先是一愣,随即会意过来。「远蓉哪有什么问题,该生的时候就会生,你不用紧张啦。」
「我怎么能不紧张?结婚这么多年了,还不赶快生个曾孙给我抱!你哥哥我是不指望他了,阿公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可千万别让阿公失望。」
杜洛捷的脸上微微一笑,眼中却是一片寒霜,夜色太黑,老人并没有看出来,只听到孙儿恭敬的声音道:「我知道,阿公。」
☆
回到房间,远蓉并没有睡,她拥著一件杜洛捷的旧大衣,斜卧在落地窗前的贵妃椅上。落地窗大大的敞开,送进一室的寒意,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转头望了一眼。
「我以为你睡了。」杜洛捷道。走向窗前,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刚刚他和阿公走回主屋的身影。
「本来是要睡了,」远蓉拉拉身上的大衣。「可是风声太大,吵得没法入睡,干脆坐起来……听风的歌。」
「听风的歌?」杜洛捷若有所思的重复,这样的说法未免太有诗意。
「阿公又跟你说了什么?」远蓉懒懒的问:「又要叫我们生孩子?」
「别理他,过一阵子我再告诉他是我有问题就好了。」
「讲得简单,」远蓉冷冷一笑。「他搞不好还会叫我们去做人工受孕,别忘了你大嫂的前车之鉴。」
杜洛捷不答,只是离开窗边,在她身旁的沙发坐下,掏出菸点上。
远蓉也不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觉得嫁到你们杜家的女人真可怜,一旦生不出儿子,就跟个废物没两样……」
「也不尽然,大姨的话谁敢不听?」
远蓉轻笑。「大姨的确是例外。对了……为什么你叫她大姨可是大哥却叫她妈?难道你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
她无心一问,却让杜洛捷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他长长吐出一口烟,这才冷冷的回答:「我们的确是从同一个肚皮出来的,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话。」
远蓉有种预感,觉得她正碰触到杜洛捷最敏感的一部分。
「我只是好奇罢了,」她略带歉意的说:「要是让你觉得不舒服……那我道歉好了!」
「没有什么舒服不舒服,」杜洛捷回复他一贯的漠然。「这是一个交易,让我母亲可以被承认的交易。」
远蓉不懂。
「你应该知道我爸和大姨的婚姻是怎么样的情况吧?」
这个远蓉知道,就和她与杜洛捷的婚姻一样,都是一种策略联盟。大姨比杜文怀大了五岁,而杜文怀被迫结婚时,也不过才二十岁。
「我跟大哥的妈妈和爸爸是大学同学,两个人不顾家里反对,也不管使君有妇就同居,我妈甚至还因为怀孕而休学。爸那时也想离婚,可是阿公根本不可能让他如愿,再加上爸自己太没有规划,经济大权全掌控在阿公手里;阿公一旦断绝他的经济来源,他就完全束手无策了。」
说到这里,杜洛捷抬眼扫过远蓉。「这件事给我很大的警惕,如果我要做相同的事,绝对不让自己陷入同样的困境中。」
远蓉明白他的意思,但那是杜洛捷的问题,她只知道如果自己离开杜洛捷,就算不拿杜家的钱,她也不会饿死。
「然后呢?」
「然后当然还是大姨出面,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如果第一胎是男孩,就送回杜家给她养;然后只要我爸不离婚,她可以容忍我妈的存在。所以裕捷出生还不到一个礼拜就被抱回杜家,在他眼中,只有大姨才是他的妈妈。」
原来如此,怪不得杜洛捷对大姨会那么冷淡,甚至和裕捷也是如此疏远。
「那你呢?你是几岁回来的?依照阿公的个性,就算你不是长子,他应该也不会把你留在外面才是?」
远蓉看到杜洛捷原本就深沉的表情,竟然慢慢的浮现一股杀气。这中间必定隐藏了许多无法磨灭的恨意,才会让一个如此内敛的人压抑不住……她的鸡皮疙瘩浮了上来,而她很清楚绝不是因为寒冷的关系。
「因为他们害怕我的智商有问题,所以根本就不敢提这件事。」
空洞而阴森的语调回荡在呼啸的风中,竟让远蓉不寒而栗,是她的错觉还是温度真的变低了?她不由自主的拉紧身上的大衣。
她还有千百个问题,但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蓦然间,一阵疾风狂扫进屋内,风中夹杂凄厉的咻咻声,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远蓉的心狂跳,被这来得诡异的风势吓到了。就在她惊魂未定之际,却看到杜洛捷一个箭步冲向窗边,神色狂乱的望著无边际的黑夜。
「好怪异的风,」远蓉喘著气说道:「山上的风都这么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