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虫声唧唧,一只花猫匍匐在砖造的矮墙上,它琥珀色的圆眼珠子,此刻正滴溜溜地望住脚底下陌生的车和人。
那是一部黑得发亮的宝士320,它突兀地挡住眷村狭窄的巷道中,无声地排放着淡淡的白烟。驾驶座上,一名司机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低头看报,他每隔几分钟就会抬起头来,看一眼车旁那扇油漆斑驳、矮旧的青色木门--
“李先生,你不用再说了啦!我妹和我妹夫,实在是死得不值得。他们夫妇俩到你们工地做事才不到两天就出代志了,现在劳保局又说什么公司没有替他们保险,所以钱发不下来。这个喔,我是一定要告到底的啦!”
“这位太太,请你先冷静一下。”
一名身穿黑西服、白衬衫,看起来十分高大稳重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狭小凌乱的客厅中,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平静,像是见多了这种场面。
在他的对面,是一位身材略嫌浮肿的中年妇人,她手摇一把蒲扇,在闷热的客厅中努力地制造凉风。妇人身上穿的,是廉价的无袖大花裙,她臃肿的大腿十分不雅地大张着,露出了里面的底裤。
男人很有风度地移开视线,他尝试耐住性子再次说道:“我承认公司在作业上确实有它的疏失,所以,我们董事长才会吩咐下来,要对那些失职的员工做出最严厉的惩处,当然,对于令妹及妹夫,我们也已经拟定了合理的赔偿方案,只要你们家属同意双方在庭外和解,一切都好谈。”
中年妇人挥扇的动作有些停顿,她犹豫地瞟了他一眼。
“唉呀,你讲那什么文诌诌的话我听不懂啦!反正啊,我妹跟他老公的后事都是我给他们办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啊,现在才念国小四年级而已,我自己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我老公又是退伍军人,这种日子啊,我们实在是过不下去啦--”
妇人滔滔不绝地抱怨着,其实她早已经料到这位先生此次来的目的。既然他们想用钱事业打发她,那以她就狠狠地给他捞一笔,夭寿。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
男人冷眼看着妇人做作又夸张的表情,为了息事宁人,他不得不勉强自己坐在这里,忍耐高达三十几度的室温,还有从那妇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汗臭。
就在此时,院子里传来咿呀的推门声,跟着,一阵唏啦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阿姨,我回来了。”一个男孩背着褪了色的绿书包,推开破了洞的老旧纱门,出现在客厅中。
小男生有着一双慧黠灵活的大眼睛,浓黑的眉笔直地扬起,彰显出他桀骜不驯的个性。他看起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身材略嫌瘦小了点,那条又旧又松的卡其裤穿在他的身上,就像布袋似的显得有些滑稽。
男人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直到妇人粗哑难听的高分贝嗓音再次茶毒他的耳根--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阿忠、阿义还有小芳呢?你没顾好他们?”
“他们说要去买冰吃,我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你这个死囝仔,叫你做点事情都做不好!等一下你给我出去找他们,没找到人不要给我回来!养这些小孩没一个有用的,真是气死人了。” 小男孩紧抿着唇,敢怒不敢言,他的眼睛对上了客厅里的陌生人,大概是觉得丢脸,他转身就想回房。
“去哪里?阿姨还有话要跟你说。”妇人粗鲁地阻止了他逃跑的小举动,小男孩于是停下脚步,侧身对着他们。
“李先生,这就是我妹妹的儿子啦,你看看,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要吃要住还要穿的,你说要花多少钱啊--”妇人当下又开始论斤论两的计较起来。
不过男人已经懒得理会她,他十分同情地看着小男孩,那双紧握的拳头,让他向来冷淡功利的心,意外地柔软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男孩怔了一下,他回头看向中年男子,眼中充满了防备。
“不要怕,叔叔不是坏人,叔叔是代表你爸爸妈妈的公司来向你们道歉的,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出来吧,叔叔可以尽量帮你喔。”说完,他还不忘给小男孩一个保证的微笑,虽然,他对哄小孩这档事向来生疏。
小男孩微蹙起眉,专注的眼神像在思考这些话的可信度有多少。
此时,他聒噪的阿姨又开口了:“阿政,你是傻瓜喔?人家要给你钱,你发什么呆?”真是笨死了!
“--你真的要给我钱吗?”小男孩看着他,好不容易松口。
“真的。”
“多少钱?”
这问题令男人有些怔住,不过他旋即露出笑容。小孩子嘛,能要多少钱?
“你想要多少?”他把问题丢还给他。
这回,换小男孩沉默了。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有钱的叔叔--这个人看起来很有威严,穿着也够体面,看在他的眼中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再加上外头那部又大、又气派的车子,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然勾勒出小男孩心目中的理想境界。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他曾经不只一次的企图逃家,虽然每次都失败,而且被姨丈抓回来痛打一顿,可是这个念头却从来未曾停止过。他好怕跟死去的爸妈一样,为了赚一点点的钱,一辈子劳碌奔波,最后连命都要赔上。
他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种地方,他要和这个叔叔一样,做个很有成就的大人物,这样子,就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他了。
“我想要什么,你都可以做得到吗?”他很慎重地再确认一次。
“一定。”男人微笑颔首。
“好,那你就把我变成跟你一样。我不要钱,我只要长大以后能像你这样,在大公司上班,开大车子,还有很多人听我的话,这样就够了,我不要钱。”他昂首下巴,过分早熟地说道,也不管旁边的阿姨惊得差点跌下椅子,那双坚定的眼神彰显出他不小的野心。
闻言,男人诧异地挑起了眉。“这--就是你的愿望?!”不是要一部电脑,或是多功能的越野脚踏车?
“不行吗?”男孩定定的看着他,似乎开始怀疑他的诚信度,后者于是闷声一笑。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关政。”
“关政?”男人点点头,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好吧,就如你所愿,我会好好地栽培并且教育你,但条件是,你必须跟我走。”留在这种地方,别说要当董事长的幕僚了,就连当个主管的座车司机恐怕都有困难。
男人随后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空白支票,在上头写了几个字后,交给一旁瞠目结舌的妇人。
“李--李先生--”妇人颤抖着手,那支票上头的数字,显然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
“我打算收养这个孩子,所以,从今以后他和你就互不相干了,我也不希望你们来探视他。记住,令妹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日后如果让我们听见家属再对外乱放话,或者企图上法院控告本公司,那么,这笔钱我们会连本带利的向你讨回。”
语毕,在妇人震惊而茫然的注视之下,男人从容地领着男孩走出屋外,头也不回地坐上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第一章
二十五年后--
“她是谁?”
李映曦咬唇,斜觑着一名金发蓬松,外型丰满而美丽的外藉女子,她原先所有的期盼与喜悦,都在见到这个女人之后迅速地消失无踪。
在机场人来人往的入境大厅里,出色的两女一男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站在映曦对面的,是长她五岁,青梅竹马的大哥哥宋立名,至于立名哥哥身旁那个碍眼的家伙--哼!映曦敢打包票,她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是--小映曦?你怎么会在这里?”宋立名显然十分惊讶。
他可不记得有告诉这丫头班机抵达的时间,实际上,在他出国之后,他们两人几乎等于断了音讯。
而在那些不算愉快的众多回忆当中,这丫头只有黏人的功夫令他毕生难忘,唉!
“宋妈妈告诉我的,她说你会搭这班飞机回来。”李映曦双手环胸,秀气精致的小脸蛋上,一双乌黑大眼眨也不眨地瞪着比她足足高出半颗头颅的金发妞。
“立名哥哥,你还没告诉我她是谁?”居然这么不要脸的勾着她的立名哥哥,真是够了。
闻言,宋立名露齿一笑,他亲昵地搂住身旁女伴,那笑容简直灿烂得过分。
“喔,你说Amanda啊?她是我在英国认识的女朋友。Amanda,这是小映曦,我的妹妹。”他用英语流利地和身旁的女子交谈着,那女人在听见妹妹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特夸张的惊叹号。
“你的妹妹?亲妹妹吗?”
“不,只是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妹。”
“喔,我懂了。”
金发美女释怀一笑,仗着身高上的优势,她懒懒地抛给李映曦一个十分敷衍的微笑。
“哈罗。”涂着艳红寇丹的十指,在映曦眼前招魂似的飞舞。
拜托!李映曦嫌恶地拉直嘴角,严谨的家教让她在生气之余,还能勉强维持住淑女的风范。她不再搭理那个金毛狮王,转而看向早已经被迷得两眼发直的立名哥哥,她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在淌血。
“立名哥哥,我的车就停在前面的停车场,我们一起回去吧?”她咬住下唇,俨然一派清纯佳人的模样,否着头问道。
没关系,吃荤吃多了总会腻的,像她这种纯情女大学生型的,永远都是最后的胜利者。
岂料,宋立名却挥挥手。“不用了,我爸的司机已经在外面等着,不用麻烦你了。这样吧,改天我再找你吃饭。拜。”
说完,他意气风发的搂住那名妖娆的金发美女,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向出口。
在他们身后,那相对阴暗的角落里,可怜的映曦足足呆愣了好几分钟。她蜜桃色的唇微张着,两只清澈的大眼不敢置信地瞠到最大。
喂,有没有搞错?!
她特地来接机,接、机、耶!多少男人排队想要请她吃饭都不成,而立名哥哥他居然--居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说?
厚--这简直就是天大的侮辱!
映曦脚步不稳地晃了一下,十指牢牢地揪紧了香奈儿最新款的荷叶边小短裙。
不气不气,立名哥哥肯定是一时昏了头才会这样,更何况她可是有“后台”的。
想起这个后台,映曦不知不觉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只要她回去向宋妈妈告头,向来最疼她的宋妈妈肯定会出面替她撑腰,到时候,就不信立名哥哥真敢移情别恋。
哼哼--
映曦阴恻恻地笑着,随着一个轻巧的回身,她准确无误地撞上一堵墙。
咚!
“啊呀,对不起。”她轻蹙着眉头,那人撞疼了她的手臂,不过她也无暇计较,匆匆地绕过那人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大厅之中,被她撞上的那名男子,有一刹的怔忡。
回望着女孩窈窕青春的背影,和她脑后左右甩动的可爱马尾,那阵阵香甜的气息令他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关政,你在听吗?”
手机传来询问的声音,关政收回心神,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是的,李叔叔,我在听。”
电话那端再次下达了一连串的指示,关政静静地聆听着,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方才那个迷人的身影,然而那个女孩早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叹息着低下头来,眼角余光蓦地瞥见了躺在他黑色皮鞋边上,一条银色的手链。他怔了一会儿,弯下腰拾起它,那上头,还缠着一根蓝色细线,是和他的西装一模一样的深蓝色人造丝。
关政抿唇一笑,那手链上头的小鱼装饰,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娇小又可爱。他粗糙的拇指轻抚过镶嵌在鱼身上的碎钻,接着他反手将它收进裤袋。
没有太多的幻想,他很快就将那女孩的身影抛诸脑后,日光之中,他一手拿着行动电话,一手拉起行李,大步走向巴士候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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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两掌同时拍打在柜台上的声音,回荡于整个大厅里头。
“你说什么?宋夫人不在?她去哪儿了?跟谁一起去的?是不是宋立名?”
一连串的问题,外加咄咄逼人的气势,直教长谷建设的张秘书大叹吃不消。
而眼前这位看起来很难伺候的小姐,正是李氏集团的总裁--李镇远先生的独生女--李映曦。
李镇远曾经是长谷建设董事长宋长谷的左右手。
十多年前,他离开长谷自成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房地产仲介公司,靠着台湾的经济起飞,几年下来竟也累积不少的资产,接着他又转投资其他行业,在旧产业纷纷被淘汰之际,他成功地跨足房地产、饭店、百货甚至于金融业,结果亮眼的表现不但远远地超越了长谷建设,还摇身一变成为台湾的十大企业之一。
如今,李、宋两家虽然在商场上时有较劲,然而却还能相安无事地维持着当年的友好关系,众人皆揣测,这应是李镇远感念当年宋长谷的知遇之恩使然,当然,李家大小姐李映曦的功劳自是不在话下。
由于当年两家往来密切,映曦从小便认识了长她五岁的宋立名。
在她的眼里,只有英俊潇洒、知书达礼的宋家长子,才是唯一能配得上她的优质好男人。
因此,打从上国中起,她便经常往宋家跑,要是宋立名不在,她便黏住宋妈妈。总而言之,不管人家喜不喜欢、父亲高不高兴,她呢,早把自己当成了宋家未来的媳妇。
这会儿,李映曦在机场吃了宋立名的闭门羹之后,便理所当然的立刻跑到宋夫人膝前告状。原本以为有个人可以替她出出气、撑撑腰杆的,岂料,宋夫人却不在长谷附属的艺廊里头。
“张秘书,你快点说呀,宋夫人她到底去哪里了?”李映曦一手插腰、一手敲桌面,表情颇为不耐地抬高了下巴问道。
啧,慢吞吞的,她要是耽误了她的大事--改天非叫宋妈妈把她给开除不可!
“抱歉,李小姐,宋夫人并没有交代她的去处。”张秘书回以一贯虚弱的微笑。
只有老天知道,她的忍耐也已经濒临极限了。
不可以得罪李家大小姐,不可以让她感到一丁点的不舒服,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这些,全都是宋夫人老早以前就千叮咛、万交代的事情,长谷建设的每一个员工都谨记在心,奉若圭臬。
没办法,李氏集团现在可说是如日中天,别说老板得看他们脸色,就连他们这些在底下做事的,也得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