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有轻暖的寝被、美味的餐食、华丽的衣裳,还有几个贴心的丫鬟;如今,那些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又薄又硬的被褥、冷掉的剩饭残食,取代了原有的一切,甚至连衣服也一件件褪了颜色,就如同她的人一样,渐渐地丧失了活力。
仆人们一个个背弃了她,原本布置华丽的新房顿时没了喜气,在疏于打理的情况下逐渐染上尘埃、染上她的悲哀,属于她的一切都渐渐的失去了光华、变得十分冷清。
她常常独自在屋里晃荡,并怀疑普天之下只剩下她一人而已,而这间屋子……就像个鬼屋一般,或许某一天她睁开双眼,就会看到她的爹嫂和牛头马面站在面前迎接她。
彷佛由永无止尽的哀伤中回过神似的,庄月屏甩了甩头,想抛开那股窒闷的情绪,蓦地,她看到严令风伸手拂过那女人的衣襟,然后用力往下拉扯,露出她莹白的颈项。
她的心怦然一动,但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挑逗地以口咬啮著那女人的肌肤。那女人呻吟著,细微的呜咽声随著夜风隐隐约约的飘向她,让她的心骤然变得好紧、好闷、好痛……
她是错了——错在以前不该势利,不该欺负出身低的他,不该打骂他的娘,不该害他娘染上重病……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啊!难道她真的没有机会赎罪吗?
霎时,她的心中升起一阵凄苦的愁绪,她霍然转身,泪水早已潸潸落下。她多希望时光倒流,若她能有机会重来,她一定会当个好女孩,会对他另眼相待的。
但这愿望……只能在梦里实现,不!就连作梦也不能,因为,紧紧纠缠在她梦里的是她从前欺负他的过往,是他憎恨的眼眸及他那冰冷的诅咒。
颤抖的手缓缓地关上窗,她一步步蹒跚的步向床,倾身颓然倒在泛黄的绣枕上,让泪又一次浸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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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令风放开了怀中香馥的女体,嘲弄的往对面那扇紧闭的窗一笑。
哼!那个骄傲的女人又把自己关在那扇木板后,她向来自视甚高,不屑他这样的丈夫跟其他的女人交合,甚至连为自己辩论都懒?
没关系,他乐得少了一件烦心事,不过也少了一次可以杀杀她傲气的机会。
他多想看她泪眼汪汪的跪在他面前,抱著他的脚,低声下气的哀求他原谅,向天发誓她以后会尊重他,以他为天为地,万事顺从他的意愿。
到那时,他就可以仰天狂笑,一脚踢开她,告诉她别作白日梦了,今生今世他都不可能原谅她的,只因为她害死了他可怜的娘,只因为她错待了他。
“大爷,你在想什么?”一双雪白的柔荑绕上了他的脖子,主动贴上温热的身子,“说来给我们姊妹听听吧?”
严令风眼神一黯,他不喜欢这么主动的女人,更不喜欢由女人来告诉他做什么,他是主人,做决定的人只可能是他。
他毫不留情地抓下那双手,眼神变得冷冽,“够了,你们回去吧!”
房里的四名当红花魁一下子心急了,“大爷,天色还那么早,让我们多留一下陪陪你,不好吗?”
他更讨厌别人违背他的命令,尤其是女人,自从他取得了控制权,他就要求每个人都得绝对遵守他的命令。
“出去!”他拍了一下桌子,毫不留情面的道:“现在就出去,今晚我不需要你们。”
“大爷?!”
“出去!”
他那气势十足的威喝声,马上让屋内四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噤了声,一个个面面相觑,默默的点了下头。
“那……严大爷,我们先回去了。”
他没有反应,迳自坐下来,动手斟了一杯酒浅酌。那双深邃的眼望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星光是那么的稀微,和明月比起来,更是显得不起眼,就像以前的他一样。
但现在,他不再是星,而是太阳,太阳一出现,月亮只能躲到一边,因为,月亮抱著对太阳的罪恶阴影,所以一见到太阳就得躲藏起来。
哈哈哈!他严令风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他再也容不得任何人欺负他、鄙视他,他现在已经是主人了,没有人能动摇或质疑他的地位,她更只能看他的脸色。
“娘,你看到了吗?”他仰头饮尽一杯酒,“你的儿子现在已经是雷风堡的主人了,只可惜,苦命的你不能享受当主母的威风,只因为那个贱人……”
当时,庄月屏为了要为难他们母子俩,为了要替那个懦弱得跳楼自杀的“大娘”报仇,不但千方百计的要他跟他娘难过,喝斥他做东做西,把他当作仆人使唤,还理所当然的叫他“孽种”。要不是娘要他千万忍耐,别为了这点“小事”伤了一家的和气,让他爹困扰,他早就顺了心性修理她,让她知道他的身分并不下贱,他是她的表哥,是她该尊敬的人!
但他娘老是愚蠢的委曲求全,她愿意牺牲一切,忍气吞声,忍受庄月屏的恶意使唤,忍受他大哥、二哥的嘲笑欺凌,一切只为了她爱的男人希望“家和万事兴”。
结果,这般折磨下来,她的身子渐渐衰弱,那个叫做“他爹”的男人察觉到了吗?没有!他完全陷在对元配妻子的愧疚中,根本不知道他娘为他所做的牺牲。
还记得那一天,庄月屏又突然心血来潮,一大早就闯进他娘的卧房,口中叫嚣道:“老太婆,你该起床工作了!”
见他娘没反应,她又上前扯开棉被,“今天你的工作是挑满水缸的水,赶快起来!”
他气得大声骂她,“我娘不是仆人,不需要做这些工作,请你搞清楚!”
但庄月屏却高高的抬起下巴,“谁说的?本小姐要她做,她就得做。”
他想反驳回去,是他娘阻止了他,娘用柔弱无力的手捂住他的嘴,“没关系的,风儿,别为了这点小事让大家难过。”
他好恨他娘的认分,要不是她的愚蠢、她的委曲求全,她也不会在那天一大早,强撑著衰弱的身体,顺应了庄月屏的命令去厨房挑水,也不会不小心绊到路边的石头,更不会因此而跌倒,额头撞上坚硬的地面,从此卧病在床,不到半旬就撒手人寰。
这一切全都是庄月屏的错,她才小小年纪就毁了他的人生,如今她落在他的手上,仰靠他的鼻息过活,他哪可能轻易的放过她!
“娘,莫非这都是你的庇荫?”他冷冷一笑,嘴角流露出无限得意。
这种骄纵的女人怎么能轻易放过她?怎么能再让她享受富贵荣华?他不允许,他绝对要让她难过、让她后悔,让她明白他的尊贵、他崇高的地位。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让她对过去的所作所为忏悔不已,并且为此付出代价。
仰头饮尽杯中残酒,他冷酷的抿紧嘴角,让过去的旧恨悲愤压下心里那股对她无依无靠的悲悯情怀。
他再度对天发誓,“娘,你放心,当初她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她,我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悠悠醒来,已日上三竿,柔和的日光从窗棂射入,为满室的寂寥增添了些许的暖意。庄月屏缓缓起身,觉得喉咙有些发痒,或许是昨晚哭倒在床上,忘了盖被保暖的关系吧?
如果她病了,严令风会来探望她吗?
庄月屏随即悲哀的摇摇头,不会的,他不会来,他甚至连大夫也不会帮她请。
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记忆鲜明得让她忘不了,他娘也曾经患过风寒,她知道,大表哥、二表哥也知道,但他们不许仆人们张扬,也不许他们去请大夫,他们甚至做绝了,千方百计的阻扰严令风去找姨丈求救。那时在大表哥、二表哥的怂恿下,他们一心想让他娘病死,为她的阿姨报仇。
不到十岁的娃儿,哪知道什么是对是错?哪明白人命关天的道理?大表哥、二表哥说什么,她就点头同意,且十分乐意配合。
或许是老天怜悯,在严令风的细心照顾下,二姨娘的病渐渐好了,虽然身体依旧孱弱,可是那个时候,她跟大表哥、二表哥却对她的痊愈感到非常生气。
所以她才会在那一天早上,冲进二姨娘的房里,命令她去厨房挑水,没想到她竟然……
忆及此,庄月屏全身不由得战栗起来,无法相信自己小时候竟然可以这么残忍。
天哪!果真恶有恶报。发生在二姨娘身上的事,十几年后一桩桩都报应在她身上,如今她再后悔也已无用。
罢了,如果能消除严令风的怨气,就让她病死,赔二姨娘一条命吧!
她徐徐的起身,走到镜前梳理头发,那镜中朴素的容颜,完全看不出十年前的娇俏艳丽。只因为现在再也没有人欣赏她的美貌,赞扬她的不俗,没有人在乎,所以艳丽的牡丹渐渐失色,化为不起眼的浮萍,在扎不进根的人海里随波逐流。
如今,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只有宇儿与仪儿的存在——那两个四年前她所收留的孤儿。
她将厚重的发挽成一个髻,用一个不起眼的木钗固定在头顶,这就是她平常的打扮,像个不起眼的村妇,哪里看得出来她是鼎鼎大名雷风堡的夫人?
走到衣柜前,她刻意忽视压在最底处的华丽衣裳,捡了一件粗布裁成的浅蓝衣裙穿上,这样的打扮最符合她的处境。
深深叹口气,庄月屏撑著有些儿慵懒的身体,打开房门,步出这个宛如牢笼的“绮春阁”。
她振作起精神,走到屋子后头,那里有一个小菜圃,是她跟宇儿、仪儿一铲一铲挖出来的,园子里种了些青菜,让他们在雷风堡的仆人们忘了送饭时,还不至于饿著肚子。这里的土地肥沃,种出来的青菜甜美硕大,在宇儿的建议下,她偶尔会拔一些出去卖,换得一些银两,帮宇儿和仪儿买一些布料做新衣,或买一些点心给他们享用。
宇儿和仪儿就像她的儿子、女儿一样,这对兄妹给她的生活带来无限的慰藉,在所有人都背叛她、离她而去的时候,他们一直跟在她身边吃苦,真是难为了他们。
看著他们两个在菜圃里挖土,种下据说是从番邦引进、繁殖力强的蕃薯块茎,小小的脸颊上沾著几块污泥,身上穿的衣服也弄脏了,为了方便,两个人都打著赤脚,看得她的心有点疼。虽然她是雷风堡名义上的当家夫人,但却没有一点权势,身边也没有什么银两,食衣住行样样差,没法儿让宇儿和仪儿享受些什么。
“月姨,你醒了。”十岁多的宇儿朝她露出阳光般的笑靥。
她微微颔首,冷冷的心霎时有了暖意。
“我煮了粥和青菜,你一定要多吃一点喔!”
她正想回说她还不饿的同时,宇儿就大声叫著妹妹,“仪儿,快过来陪月姨吃饭。”接著又提出令她无法拒绝的要求,“月姨,仪儿也还没吃,你们两个一起吃,你一定要逼仪儿把早点吃完,不然她会长不大的。”
“为什么一定要吃饭?好麻烦喔!”嘟著嘴的仪儿一步步踱了过来,满脸的不高兴。那模样煞是可爱,让月屏不禁扬高唇角的线条。
身为哥哥的宇儿听了,轻轻敲了她一个响头,“有得吃还挑,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吃都没得吃吗?”
仪儿埋怨的看著哥哥,“那就给他们吃好了。”
庄月屏微笑的看著他们一来一往的逗嘴,这对可爱的孩子是她养的,他们的聪明慧黠一向是她的骄傲,说不定也是她此生唯一能拿来夸耀的小小成就。
“好了,你们别吵。”轻声打断他们,她拉起仪儿的小手,“仪儿,走,跟月姨去喝粥。宇儿,你要不要再过来多吃一些?”
宇儿摇了摇头,“不了,我吃饱了,你们去吃吧!”他转身又往菜圃里走。
庄月屏微笑的望著他的背影,然后注意到宇儿的衣服似乎太小了些。宇儿又长大了,是该给他买一些布料,做几件新衣裳。
“月姨,你在想些什么?”不耐烦的仪儿摇了摇她的手。
“我在想,待会儿吃完早点,我们三个去街上逛逛如何?”
仪儿兴奋地猛点头,“当然好,我们快点去厨房把粥吃光光吧!”
所谓的厨房,不过是一间茅草搭成的棚子,是宇儿拜托堡里的园丁帮忙搭建的。棚子里有一张老旧的桌子,是堡里丢弃不要的东西,却让他们捡了回来,成了温馨的餐桌。
几块方形的石头则砌成简单的灶,以方便他们煮食。
桌上摆著两副碗筷,一锅已经凉了的粥,两盘用水烫过的青菜,及一小碟酱油,谁能料到雷风堡的夫人吃的是这样的东西?
“月姨,你在难过吗?”仪儿抬起头,认真的问道。
庄月屏摇头,“不,月姨没有难过,只是有些感叹。”
“感叹什么?”
感叹……命运作弄呵!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帮月儿舀了一碗粥,“快吃吧!你不是想上街吗?”
当她还是雷风堡的表小姐、明月庄的掌上明珠时,这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她,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的抢著招待她,那时她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后来,她成了严令风的妻子,大家也都知道了严令风对她的厌恶及不屑,于是,奉承迅速变成冷淡疏离,她成了没人理睬的“堡主夫人”。
因此,她将自己变成一个平凡的村妇,让城里的人们以为她是从外地搬来的寡妇,而身边的两个孩子则是亲戚遗留下来的孤儿。
她也乐见大家都这么认为,她反而因此得到大家的援助。
庄月屏才走到街上,就有人叫著,“月大娘,你今天要办什么货吗?”
“月大娘,你明天能带些菜来卖我吗?”
“喂!月大娘,带著你那两个娃儿来我这摊子光顾一下吧?”
一声声的呼唤带给她一丝丝的温暖,这嘈杂的市集竟比那高耸的雷风堡还要令她感到自在,但她警告自己不能太过眷恋这里,她的家依旧是那座冰冷的古堡,严令风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月姨,你不要想那么多。”宇儿拉拉她的衣襟,“我们现在过得不也是挺好的吗?”
庄月屏微笑的暗忖,宇儿总是那么的贴心,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他那双灵黠的黑眼好像能看透她的心似的,当然,那不过是空想而已。
她走进布庄,里头生意很好,几个伙计都在忙著招呼客人,她自己翻看著能负担且中意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