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颔首,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拉著两个孩子来到中低价位的布料前,“宇儿,你喜欢什么颜色?”
“什么颜色都好,我不挑的。”
这时,一个卖糖葫芦的贩子从店门口走过,仪儿的双眼马上亮了起来,“月姨,我要吃糖葫芦。”
“不要那么嘴馋。”宇儿轻斥。
庄月屏掂掂荷包,估计自己还负担得起两支糖葫芦,“没关系的,宇儿,你带仪儿去买两支糖葫芦吃吧!”她摸出几个铜板塞进宇儿的手里,看著宇儿带著仪儿出了店门去追卖糖葫芦的贩子。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轻轻摇头,她含笑的再看向眼前的布料,暗自计算身上的碎银够不够帮宇儿和仪儿各买两件衣裳的布料回去。
“严堡主,你来啦!这次要办些什么好货呢?”
“把店里最好的都拿过来。”
庄月屏的血液霎时冻结——为了那声呼唤,也为了他那低沉的声音。
她打从、心底害怕起来,害怕严令风发现了她,害怕他会残酷的在众人面前揭穿她的身分,倘若如此,这些年来,她在这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将会荡然无存。到时,连这市集也都不会再欢迎她了。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瑟缩著身子,一步步的往角落里退,祈祷不会被严令风察觉到她的存在。
“大爷,你看这布料多美呀!像春日的阳光照在山岚上一样。”那娇滴滴的女声柔腻得令人讨厌。
“你喜欢?那就买了吧!”
原来那两个人是一道儿的,骤然领悟到这个事实,庄月屏霍然转身,他那昂然的身躯倏地映入她的眼帘,但他身边艳绿的身影更刺眼。她不敢置信地想道,他竟是为新近相好的女人置装来的,还选最好的布料、最美的色泽?
而她却为了几两碎银,处处计较著价钱,屈就著颜色晦暗的布料。唉!多么讽刺,他俩竟然会是夫妻?!
突然一阵昏眩,她不小心碰倒了一堆布匹,“砰!”地一声巨响,所有目光都集中过来,她惨白著脸,脑筋一片浑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发现她了!
“月大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个伙计奔了过来,急著捡起布匹摆回去。
庄月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忙低下头帮著伙计捡布匹,一边喃喃道歉著,但严令风还是一步步踏了过来,每一个脚步声都让她的心颤抖得更猛烈。 然后她看到他蹲下了身子,两个人有多久没这么靠近过了?她全身轻颤,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别慌,没有人会怪你的。”
他那低沉的声音是在安慰她吗?他没认出她是谁吗?
也难怪,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认真的看过她,而她也变了,她变得庸俗、变得不起眼变得不像千金小姐或当家夫人了。
“你看起来有些眼熟……”他突然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眸。
顿时,她的心跳彷佛停了,只能无助地呆愣在当场。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能也无法回答,万一他认得她的声音呢?
“严大爷,你就别捉弄这位大娘了,她是个寡妇,住在城外,可不是挂牌的姑娘呢!”好心的掌柜赶紧来解救她。
“寡妇?”严令风放开了她的手,“有孩子吗?”
“有呀!她那两个孩子刚刚拿了钱买糖葫芦去了。”
掌柜的答案让严令风稍稍释怀,他相信眼前这位“大娘”应该不可能是庄月屏,那个女人不会穿这么寒酸的衣服,也不会站在这么廉价难看的布料前,更不会看了他就害怕得发抖,也不会有两个孩子。
“大爷,你不是要为我添衣裳吗?”那妖娆的女子不甘受到冷落,跑来拉著他往昂贵的衣料架走去,“莫非你看上了那个寡妇?”
她听到的回答是一阵低沉的笑声,让她的心好痛好酸。
那个相似的脸庞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人?可能吗?
“大爷,你到底在想什么?”身旁的女人刻意贴在他身边,晃动著丰盈的酥胸,却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致。
他望向马车车窗外熙熙攘攘的大街,眼里突然掠进方才那个寡妇的身影,她手里抱著两匹布料,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身后跟著两名吃著糖葫芦的娃儿。
严令风深思的眯起眼睛,他确定自己见过这两个娃儿,在雷风堡的花园里,他们曾在其中嬉戏,当时,堡里的总管曾不满的向他报告,“堡主,那两个就是夫人收养的孤儿……”
这么说,她——的确就是庄月屏。
第二章
发现
早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李白·菩萨蛮
回到雷风堡后,严令风的心情依然是郁闷的。
庄月屏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平凡、畏缩?她以前的神气到哪里了?她那些艳丽的服装、金光闪闪的首饰又到哪里去了?
“总管!”
堡里的总管匆匆忙忙的奔进大厅,“堡主,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夫人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总管一愣,堡主问这个问题是期待听到什么回答?要好的还是坏的?
“堡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堡主不是已经好几年对夫人不闻不问了吗?
“我关心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对?说!那个女人最近安不安分?”
“那个女人?!”总管暗忖,这样听来堡主对夫人还是心存芥蒂,“夫人好得很,还是吃香的、喝辣的,小的有拨几个仆人照顾她,堡主请放心,她绝对过得很舒服。”
通常只要这么回答,堡主就不会再追问下去。因为夫人过得好,他只会觉得碍眼;但如果让堡主知道他放任夫人在绮春阁里自生自灭,堡主说不定会起了同情心,既而发现他怠忽职守,盗用该给夫人的款项。
“哦?”严令风眯起眼,对总管的话产生强烈的怀疑,他知道这其中一定隐藏了什么他长久以来忽略的事情,不过,他会找出来的。
“你下去吧!”
夜风沁冷,月明星稀。
严令风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悄悄地走进绮春阁里。
记得最后一次踏进绮春阁时,他是怒气冲冲的。因为,大胆的庄月屏居然跋扈的找上他青睐的女孩,得理不饶人的砸了她的家,还赏了那孤苦的女孩好几个巴掌,狠狠的警告她不准再勾引“她的男人”。
那次,他愤恨的踢开她的房门,对她华丽的美艳外表不屑一顾,他还记得当时庄月屏转头娇俏的对他一笑。
“你终于来了。”抬高的下巴代表著她依旧不变的傲慢,“我就知道你不笨,天底下还有哪个女人比我好?有我为妻,就不该再到外头找其他的女人。”
他冷冷的笑道:“可不是吗?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比你好。”
“你说什么?!”她俏丽的脸庞霎时充满怒气,“你有种再说一遍!”
他鄙夷的看了她一眼,“我喜欢天下所有的女人,就是不喜欢你。”
“你……”
“天下所有的女人都配得上我,就是你不配。”
“你说什么?!”庄月屏气极了,双手握拳。
“要不是我爹逼婚,我根本就不会娶你。”他故意又补上一句。
他的话、他的态度彻底的激怒了庄月屏,她娇斥一声冲向他,扬手就要打下去,“你太放肆了!”
严令风立刻擒住她的手,“这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他不客气的推了她一把,却只令她向后退了几步。
“你以为我高兴嫁给你吗?我也是被逼的,谁会喜欢嫁给你这种身分低贱的男人?要不是你娘的魅功了得,你根本……”
污辱他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污辱他娘,更何况她都已经死了,死在庄月屏的助纣为虐下。他愈想愈气,猛地一个巴掌打过去,严声喝令,“住口!”
美丽的庄月屏捂住肿痛的双颊,不敢置信的瞪视著他,“你打我?我是你的妻子,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又怎么样?谁教你不识好歹,你以为自己还能继续任性下去吗?”他要教训她,想要当他的妻子就要听话,可别想控制他、操纵他,也不许轻蔑他,更不许管他的事情,尤其是庄月屏这个女人,更是不可越雷池一步。
“你……你竟然打女人?”庄月屏震惊的往后退,大声嘶喊:“你这样还算是男人吗?”
她彻底的污辱了他男性的自尊,教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昔日那些被她欺凌羞辱的记忆全涌了上来,在一瞬间爆发。“你说什么?!”
庄月屏明显的瑟缩了一下,但随即强装镇定,“打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在你眼中,我又是什么英雄好汉?”他眼里眯著危险的冷光,“怎么?只准你打人,不准别人打你吗?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你的妻子。”她说得理所当然。
“妻子不顺从丈夫,理应该打,没有人会说话。”他开始朝她逼近。
“你敢?!”她一步步后退,眼里闪著畏怯的光芒,“你不可以打我,我会告诉姨丈的,他绝对会为我做主。”
“那就试试看!”他又一巴掌打过去,“这是为了那个女孩打的,你凭什么带人去砸她的屋子?”
捂著肿痛两颊的庄月屏,眼里闪著泪光,“因为她贱,竟然敢勾引你!”
“贱的人是你,你怎么不自己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去找其他的女人?你总是怪别人,你有没有反省过你自己?”
“我犯了什么错?”
她不知悔改的态度,让他更为恼怒。“你的错就是因为你没有脑子。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的事不许你管,你要是再管,下一次我会打得更重。”
“那你干脆把我打死算了,你这个杂种,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一夜,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究竟出手多重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她伤得不轻,整整过了一个月她才能下床。
从那次起,他就不曾再踏进绮春阁,除了不想再度失去控制之外,也是为了不想再承受她鄙夷的污辱。
就这样,匆匆五年的岁月过去,绮春阁也变了,以前那花团锦簇的景致,牡丹、芍药处处绽放,映著金碧辉煌的屋子,让人看了炫目。现在或许是由于入夜的关系,就著月光他只能看见树影摇曳,却完全没有昔日繁花的踪影。
他步到屋后,看到那一畦畦的菜圃,心中的惊讶更盛。
摇摇头,他继续绕著屋外走,竟然瞧见了一个简陋的草棚,他忍不住好奇走了进去,只见里头简单地摆了一个老旧的桌子、两条长板凳,再加上三副粗陶、粗木做的碗筷及几个盘子。这会是厨房吗?他不禁怀疑的暗忖。
突地,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发出了清脆的铿锵声。
他低头一瞧,一个铁锅搁在三个有烟薰痕迹的砖头上。这该不会是拿来煮东西用的吧?他心中的疑惑愈来愈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庄月屏自己种菜、自己煮食?但可能吗?她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被娇生惯养,怎么可能会委屈自己做这样的活儿?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雷风堡的当家夫人,就算他对她不理不睬,可也没少给她吃的、喝的、穿的,她犯不著过这种贫穷的生活呀?
唯一的可能是,她在耍手段引他的注意……是苦肉计吗?那她用得还真不错,以她那种豆腐脑,能想出这一招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他微微的扯动嘴角,又回到正门,轻轻一推,门便“吱嘎”的开启了,他走进屋里,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怎么回事?那些艳丽厚重的布幔到哪里去了?那些垂挂的玉饰又消失到何处?还有庄月屏最喜欢薰的“百花缭绕”的香气又散逸到何处?为何这屋子看起来如此的冷清、单调?
庄月屏从来就不是一个朴素的女人,她跟朴素根本扯不上一点关系呀!
他急急走进屋里,看见内房透出摇曳的烛光,黯黯淡淡的,一点也不像是堡里用的辉煌大烛,那光……看起来像是油灯发出来的,堡里竟然还有人使用油灯?他放慢脚步,悄悄移近探看,这一看,让他不禁讶然的屏息。
庄月屏——那个原该是骄纵刁蛮的女人,正就著微弱的灯火一针一线的缝制著衣服,看那尺寸显然不是她的,是要给那两个孩子的吧?那布的质料一眼望去就知道普通平凡,就像她身上所穿的。
这太令人讶异了,如果这是“苦肉计”,那她用得可真彻底,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不曾目睹的时间里,她做这样的举动又有何用?
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但仍不动声色的退出屋内,他得回去好好想一想。
“咳!咳!咳!”
突然,一阵剧烈的喘咳声引起他的注意,她生病了吗?
但他随即又想到许久以前,他娘也是这样咳著,躺在床上难以活动,那时他著急地看著娘亲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羸弱,却无法去找大夫来诊治,他又见不到爹,也没办法出堡去求救,而这全都是因为庄月屏和他那两个哥哥从中作梗,想要让他们母子俩吃尽苦头。
那时他娘的苦,庄月屏现在总算领略到了。这就叫做风水轮流转,不是没有报应,只是时候未到。
他不禁对著失去光泽的屋顶向天暗自呼喊:“娘亲,你看到了吧?那个恶女人终于也尝到你当初受到的苦楚了。”
寒风吹了进来,引起一阵剧烈的喘咳,看来,她是真的受凉了,再不好好歇息,恐怕病情会加重。
叹了一口气,庄月屏搁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她站了起来,想把窗户关上,却无意间瞥见院子里的小径上有个人影。
是谁?她的心跳陡然加剧,会是小偷吗?
但雷风堡警戒严密,一般窃贼应该无法潜进来。这么一想,她赶紧定下心来再仔细一瞧,那身影好熟……好像是……令风。
是他来看她了吗?
带著满心的雀跃,她像一只轻盈的云雀般奔出房门,脑海里满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眼看就要奔出屋子,却又在门前陡然停住。她想到方才所见到的是他的背影,这代表他正要离开,不管他到绮春阁来做什么,他都已经达到目的而准备离开。
而她,居然差点就要傻傻的追上他,向他献上自己愚蠢的欢心,以为他终于奇迹似的回心转意,开始在乎起她来,唉!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呀!
重新关上门,她转身步履沉重的回到内房。摇晃的微弱灯影,映在她哀戚的脸上,一双眼犹悲哀的往外望著,望向他消失的方向,期盼著或许他还会转身回来……
蠢啊!
就这样,她站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油尽灯枯,连那丝暖光也不见了,她依旧舍不得关上窗,只因为她在乎他……从好久好久以前就是如此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