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听说她可是你们南京城里的第一大美人,人长得说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唉呀,反正咱们兄弟俩,晚上闲着也是闲着,你就陪我去一趟嘛!”
原来那个艳名远播的姑娘,就叫梦蝶!
梦蝶?不知怎么的,狄扬倒是满欣赏这个名字的。
梦蝶!梦境里的彩蝶——名字取得可真好,不是吗?
也不知道这位梦蝶姑娘,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的美艳?抑或只是个被过度渲染的庸俗女子罢了!因此——也好,正如少军所说的,去见识见识也好。于是随即点了点头,狄扬十分爽快的回答:“好啊!”
少军没想到狄扬竟一口就答应了,重重的拍了拍狄扬的肩臂,喜出望外的连声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
蝶园的底楼,是高朋满座;而蝶园的顶楼,则是站着个孤零零的身影。
仰起头来,梦蝶静静的遥望着漆黑的夜幕。
和以往一样的月色、一样的星光、一样的冷寂;然而今晚,和以往所不同的是,一颗早已沉寂的心,竟无缘无故的浮躁不安。
她忍不住的想——今晚,可会有什么不同?
立刻摇了摇头,浮上她嘴角的,是一抹嘲笑自己的憎恨与冷然。
是的,她几乎是憎恨起自己来了!因为,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她恨自己居然还没彻底的学会——不去期望、不去奢望,甚至是不再作梦。
只因她不懂——期望是什么?奢想是什么?作梦是什么?
对她而言,这些个熟悉的字眼,到头来,不过都只是老天爷跟她开的一个大玩笑,一个教她痛不欲生、甚至是差点丧了命的大玩笑。
缓缓的低下头来,游移的目光,落在她手左手臂上。轻轻的掀开素白的衣袖,那儿一个以黑色丝带打成的蝴蝶结,牢牢的系在她的左手的上。
轻轻的抚摸着手腕上的黑丝带,梦蝶的心,忍不住悸动着……
猛然的合上双眼,她让沁凉的晚风,徐徐的安抚下自己来。
☆☆☆
再睁开眼时,已不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她已恢复一贯的冷然。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是听见底楼那鼓噪不安的声音——是她该出现的时候了。
于是再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黑色蝴蝶结,她缓缓的拉好方才卷起的衣袖,然后转身离开顶楼的窗台。
而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更是冷漠地,仿佛这些伤痛从不曾被想起过,甚至是被记忆过。
☆☆☆
一样隔着面白色珠帘,一样一身素白的衣裳,梦蝶高坐在她专属的台位上,熟练的抚弄着琴上的弦线,于是,一个个动人的音符就这么相继的飘散开来。
不知怎么的,今晚,她想起了家乡的雪。总还记得冬天的时候,家乡的天空会飘散着漫天的飞雪,那一片银白、洁净的世界。
也还记得,园子里那满园的梅花,总会在这时候盛开。只见一瓣瓣粉嫩的微红,缀满一片银白的世界,那景致就好似梦里仙境般,美得教人叹息。
她更是记得,总就在这个时候,她会支开所有的仆婢,一个人踽踽独行的漫步在园子里。静静的享受这大自然美的洗礼,和感受那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贵。
娇贵?一个多么遥远而深刻的一个名词!是的,它是那样遥远得自己都快记不得了;但却又那样深刻得教自己怎么也忘不掉。
往事如烟!人事已非!这一切——是不该再记起的,不该再记起……
☆☆☆
双脚才一踏进蝶园的大门,眼睛都还来不及细看蝶园里奢华的景致。狄扬的整个人早已被那优美的琴音勾去了所有心神。根本无心观看这蝶园里的摆设,也忘了理会一旁的少军和陆续扑上前来的姑娘,狄扬只一心一意的想找寻这琴音的来源。
因为,也许他只是个市侩的商人,也许他对这些个乐器,音律懂得并不多,但他想,这样轻柔优美、且深富情感的乐音,除非说是个聋子,否则任谁听,都会忍不住的想一听再听。
这琴音——该怎么形容才好呢?
如沐春风!是的,就是这四个宇,如沐春风!可不是吗?那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可就好比是一阵阵三月天里的春风,带着一份奇异的安定力量,是轻轻柔柔的吹拂着、舒缓了人们一颗浮躁不安的心。
这弹琴的人,可就是那位艳名远播的梦蝶姑娘吗?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女子?竟然能弹奏出如此动人的乐音来,真是令人不得不好奇。
终于,狄扬穿过了厅外那一道的长廓,来到宽敞且坐满酒客的前厅。
直挺挺的站在前厅的门槛前,狄扬的视线穿过眼前这一片杂乱、混浊的酒客歌女,远远的看见了,那位声名远播的梦蝶姑娘。
只见在雕工简洁的平台上,她端坐在白色的珠帘里,一身亮眼、洁净的纯白。远远看去,台上的洁白和台下的混浊,成了一幅极为鲜明且嘲讽的对比画面。
兀自站在原地,以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珠帘里的人儿,狄扬此时才真正的见识到,为什么就凭她一名风尘女子,竟能风靡了整府南京城!
她——真称得上是“艳如桃李、凛若冰霜”,的确是名不虚传!
是的,先不谈她那一手绝妙高超的琴艺,光是说她那绝俗清丽的容貌,和那一份自然散发出来,优雅、凛冽的气质——可就足足教这天底下的男人,前仆后继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因此,虽然是远远的隔着面珠帘,狄扬却是十分认真的打量起她来,而之所以令他如此打量着她的原因是:一来,以一个男人的眼光而言,她,绝对是称得上是国色天香;二来,以他本身的见识而言,在这污浊的风尘中,该是绝对培养不出她这一身优越高雅的气质。
因此,再细细的凝望着她,在一股陌生的怜惜之情外,他忍不住的想:她究竞是何出身?她可真只是名风尘女子吗?
仿佛感受到有人锐利且专注的凝视,只见梦蝶轻轻的抬起原本低垂着的头卢,而一双秋水般的清亮眼眸,冷冷的往外一望——对上了狄扬一双热切的。探索的眼眸。
于是在这么一瞬间,所有不置信的震撼与惊艳,是一一的写进了狄扬的眼里;而她,则在他的凝视下,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一双正弹着琴的手,甚至还微微的停顿了下。然而紧接着才又那么一瞬间的,只见梦蝶眼底的恍惚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绝然的憎恨与冷冽。
而当她移开双眼,一双青葱玉手再次落在琴弦上时,顿时,方才那如沐春风般的乐音不见了;此时,她所弹奏出来的一个个音符,就好比是严冬里那足以冻人的寒风,一阵阵猛烈的吹拂,教人听得忍不住直打哆嗦。
呆愣在原地,狄扬感受着一波波似乎是直冲着他而来的冰冷,就在他心生疑窦,而尚未来得及思考、反应时——
突然间,“当”地一声;一切的声响,全都聚然停止。
平台上、珠帘后的她,停下抚琴的双手,面无表情的端坐着。
而平台下、珠帘前的酒客儿,则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着;怎么无缘无故的,曲风会一下子变了那么多?而且,是否弹指间用力过猛,否则琴弦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断了呢?听说这弹琴的人,最忌讳的莫过于断弦。而今晚,这弦断了——可是意谓着些什么吗?
而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着的同时,没有任何预警的,梦蝶在众人意外的眼光下,猛然的站起身来离开了平台,一步步拾阶而上,全然不理会身后那不满的叫嚷和惋惜声,直到那白色身影没入了顶楼的阁楼里。
厅里,蝶园的老鸨——翠姨,耳朵里听着酒客不满的抱怨声,而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则是动也不动的打量着正站在厅门外的那个男人。
厅外,只见狄扬仍是直挺挺的站在门槛前,然后两道浓密的剑眉,则是紧紧的拢在一起,怎么也舒坦不开来。
第二章
她恨他!
真的,虽然他们之间,根本是素未谋面,但她——却是真的恨他!
狄扬只要一想起她那瞬间转为冷绝冰冻的双眸、那猛烈的琴音,和那断弦的愤怒,他就是没有理由且十分肯定的知道——她恨他!
缓缓的走出房外,披着一肩皎洁的月色,踩着草上晶莹的露珠,狄扬独自漫步在庭园里。一来,是享受眼前这难得的夜景;二来,则是思考眼前这恼人的难题。
这世上,能令人心存恨意的原因是什么?
为钱?为仇?为怨?不,这不可能,因为他一直都是个正当的生意人,更不曾逼人至绝,因此几乎不曾与人结下什么仇怨,所以这不可能。
难道是为了情?不,不,这更加不可能。因为他十分的肯定,在今晚以前,他甚至不曾见过她,因此也绝不可能是为了个情才对。
但这无关钱仇、不关情怨的,使得自认聪明过人的他,是怎么样也想不出来,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恨他?
摇了摇头,狄扬决定先行撇开这恼人的问题,只专心的感受这十五月圆时,皎洁而美好的夜色。
狄扬抬起头来,倒也开始恣情的仰看着那满天的星斗——还记得她的那一双眼眸,也是这么的发着光,耀眼得有如这天上的辰星。视线再往旁一移,狄扬又发觉,今晚的夜幕似乎特别的黑,就好比是她那一头黑得几乎发亮的秀发;今晚的月亮更是美得特别传神,犹如她那举手投足间,丝毫不作假的动人神韵。
记忆中,自己一向是独来独往,也似乎从不会爱过任何一个女人,更不接受别人为他安排的女人,即使是她那位因祸而逝的未婚妻也一样。
对于早逝的她——狄扬心底有着愧疚、遗憾,但却丝毫没有爱意。当然,也许在别人的眼里,会认为他是个近乎无情的男人,但他自己却以为,他的人生和他的女人,当然是得由他自己决定才行。
而此时,狄扬不得不承认的是,不过才匆匆的几眼,梦蝶的形貌竞已深深的烙在他的脑子里,甚至是严重的左右他整个心绪。狄扬忍不住的自问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而她——可会是自己想要的那个女人吗?
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打断了狄扬的思考。于是连忙的转过身,只见不远的前方,少军缓缓走向前来。“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你不也一样还没睡吗?”
狄扬,笑了笑没再说些什么。
少军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若有所思的猛盯着狄扬瞧,最后终于忍不住,也只好厚着脸皮,开口问道:“喂,狄扬,你为什么会睡不着觉?是不是为了那个梦蝶姑娘?”
“梦蝶?”狄扬十分意外的看着少军,莫非……
“喂,喂,你别这样看我……”一时间,少军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见他搔了搔头,最后逼不得已的,只好道:“唉呀!说穿了,还不就是为了她嘛!”
“她?你是说梦蝶?”
“就是她,不然还有谁?”少军点了点头,而一提起她,少军的两个眼睛亮晶晶的,一张嘴巴更是笑得几乎合不拢了。“我就说,难怪她会这么样的出名。喂,喂,狄扬,她长得真的很美,对不对?我觉得她就好像那句话所说的一样,嗯,就是说出什么泥而不染的!”
“出淤泥而不染!”
“对,对,就是这句话。怎么?你也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少军先是很高兴的发现狄扬也这么想,但不一会儿,他立刻狐疑的盯着狄扬瞧:“咦?这么说的话,不就表示你也……”
狄扬当然知道少军指的是什么,但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内敛的没有表示任何的意见。
这么多年的交情,少军对他的反应倒也是十分习以为常。只见少军沉默的盯着狄扬猛瞧,而整整的瞧了好一会儿后,最后他终于决定放弃挣扎,然后一把搭上了狄扬的肩膀,朗声的说道:“依我看,咱们俩不如就公平竞争吧!看看谁能有这个运气,打得动这南京城里第一美人的心。”
“其实……”
然而少军可不等狄扬把话说完,就立刻打断狄扬的话,道:“没什么好其实的,总之一句话,无论输赢、不伤和气,咱们俩还是最好的兄弟。哪!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眼看少军一脸兴致勃勃且十分坚持的模样,狄扬倒还真是狠不心来泼他的冷水,不过狄扬会这么想,可绝没有轻视少军的意思。而是所谓的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试想以梦蝶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与孤傲,他还真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人能融冰化雪,打动她冰封的心。
一颗冰封的心——谁能打得动?会是少军吗?
移开目光的望着天上的皎月,他陷入沉思中!
蝶园,自从断了琴弦的那一夜起,三天了,已经整整三天了,梦蝶没有依旧出现在珠帘后,为蝶园里的酒客高弹一曲。这三天来,虽然蝶园里仍是高朋满座,但其中多的是为了慕梦蝶的名而来的客人,因此当他们在久候不到梦蝶出现时,心里那一份不满之情,绝对是可想而知的。
就好比现在,静静的倚站在蝶园的楼柱旁,翠姨可是清清楚楚的听见客人离去时,嘴里那一句句的抱怨。于是拢紧双眉,翠姨的眼光缓缓的飘向前方。只见以往那众所瞩目、乐音袅袅的平台上;如今,少了珠帘里的人,便只空留下一片寂寥、乏味的幽暗。
其实她也知道梦蝶一直都是蝶园里耀眼眩目的风采光华后此,如果失去了她,那么蝶园也就等于失去了那一份独有的光彩。
这些年来,蝶园里所有的姑娘,她唯一疼在心里头的,就只有梦蝶一个。而之所以疼她的原因,当然绝对不是如外人所说的,因为梦蝶是蝶园里的摇钱树。疼她,或许是这些年来相依为命之情,也或许一种无从解释的喜爱之情吧!翠姨自己也说不上来。
而这三天来,梦蝶不肯下楼来,她没有干涉,是因为她知道梦蝶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不过,都已经整整三天了,看来——她是得上去瞧瞧才行了。于是才这么想着时,翠姨的双脚也就立刻拾梯而上,往梦蝶独住的顶楼走了上去。
上了顶楼,敲了敲门后,房里就跟以往一样的,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于是翠姨,顺手的推开了房间,缓缓的走进了梦蝶那简单而朴实的房间。
是的,其实这些年来,无论是那些贪好美色的男人,或者是蝶园里头的姑娘,从来没人能进得了梦蝶的闺房,只除了翠姨。因此,还真是没有人会知道,若是跟蝶园底楼那金碧辉煌、奢侈华丽的景致比起来,梦蝶所独住的卧房,可真称得上是又简单又素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