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动的回望着他,梦蝶在他的眼底眉梢,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对她的怜惜与不舍。于是仿佛是回应他的情意,只见梦蝶的嘴角缓缓的往上一扬,紧接着挂上唇边的,却也依旧是一抹残酷而嘲弄的冷笑。
对她而言,他的怜惜与不舍都来得太迟了!因此,她既不感动,更不领情。
而就在这个时候,梦蝶远远的看见,翠姨的贴身保镖平叔正飞快的朝这儿跑了过来,因此趁着狄扬一不留神之余,梦蝶立刻机警的一闪身,朝着平叔的方向快跑而去。
在自己都尚未来得及反应前,狄扬便眼睁睁的看着梦蝶自他身旁溜了开去。于是愕然的、有些措手不及的连忙转过身来,眼前,便只见蝶园那身手矫健、壮硕的保镖,像座山似的矗立在他面前;而一身男装、娇小的梦蝶,则是安然自在的躲在保镖的身后,两道清亮的眸光,直直的盯望着他。
虽然那保镖动也不动的挡在两人之间,但狄扬仍是不死心的追问着梦蝶道:“为什么就这么恨我?”
一样没有回答他,梦蝶的脸上,一派的冷然。
而这时,挡在他们两人间的平叔,一脸蛮横的瞪着狄扬,对着他身后的梦蝶说道:“小姐,你先回去,这个人由我挡着就行了。”
算是回答的轻哼了一声后,梦蝶立刻一转身,只见她那娇小、纤细的身子,快步的朝来时路跑了开去。
而仍呆立在原地的狄扬,目光仍忍不住的追随她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完会的消失后,才缓缓的调回自己的眼光,静静的望着身旁那孤立坟墓。
于是十分痛心的发觉,她——肯为这坟墓里的人,哭红双眼;然而却不肯为他,回头再看一眼。
即使是单单的一眼,她竟也不肯!
☆☆☆
夜里,不知怎么的,竟下起了淅沥哗啦的大雨。
而蝶园的顶楼,投身在滂沦的大雨中,梦蝶任那冷冽的雨水,又猛又烈。毫不留情的吹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僵直着冰凉的身躯,透过挂满水珠的眼睫,梦蝶的视线远远的落在前方,情绪不稳的望着那片由千百个雨点,交集而成的雨网。而那雨网,错综复杂的厉害,一如她现在的心情。
乱!乱!乱!
“梦蝶!”
先是意外的一愣,紧接着立刻收敛起紊乱的思绪,梦蝶缓缓的转过身来望着正站在她房屋里的翠姨。
远远的看着全身早已被淋湿了的梦蝶,翠姨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梦蝶最不擅长的一件事就是——爱惜自己。于是皱起眉来,翠姨无可奈何的连忙说道:“快进房里米,翠姨有话问你。”
只微微的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违背翠姨的,梦蝶听话且顺从的缓缓走了进来。不一会儿,站在房门外,翠姨的跟前,梦蝶就像是只刚被打捞起来的落水蝴蝶,全身上下都还湿漉漉的正滴着水。
一把将仍站在原地的梦蝶给拉进屋里来,关上房门后。只见翠姨开始满屋子的翻找着,于是不一会儿,一件件保暖而干爽的衣物堆满了翠姨的双手,翠姨不停的叨念着:“怎么你还站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先把这一身衣服给换下来,否则待会儿你准会着凉的。”
先是默默的看了翠姨一眼,梦蝶默默的收下衣物,背过身去,默默的开始褪下身上的衣服。
随着梦蝶身上的衣服一件件的褪了下去,翠姨默默的看在眼里,赞赏在心里。
梦蝶——的确是值得那么些男人迷恋不已!
可不是吗?此时,烛光下、衣衫尽褪的她,一头乌黑。湿漉的长发,随意的服贴在她清丽的小脸上,浑身雪白平滑的肌肤,就好比是婴儿般的细嫩;而那不至于太过丰腴的胸、臀,和纤细的小柳腰,可又是个女人的完美比例。
因此,以审美的眼光而言,别说是男人,就连翠姨,一个道道地地的女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体,有谁不欣赏!谁不爱呢!
套上最后一件衣物后,梦蝶转过身来,难得的缓缓开口说道:“谢谢翠姨!”
翠姨随手拿起一块干净的布,走上前来,擦拭着梦蝶胸前的长发,随口问道:“刚刚阿平告诉我,早上你出门的时候,那个叫狄扬的跟踪你,是不是?”
梦蝶只是沉默着。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还有那个叫狄扬的男人,究竟跟你是什么关系?”
翠姨的话,就好像是一记鞭子般,狠狠的抽打在梦蝶的身上。只见梦蝶娇小的身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而一张原本就过分白皙的小脸,此时又更刷白了许多。但抿着嘴的,梦蝶丝毫没有预警的兀自转过身去,背对看翠姨,她依然只选择了沉默。
“梦蝶……”
也许是基于一种逃避的心态,只见梦蝶有些激动往前移动了几步,拉开了自己与翠姨间的距离。而在好一阵僵持的静默后,仍是固执的背对着翠姨,只听见梦蝶那不平稳的声音,力持镇定的回答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根本就毫无关系。”
虽然看不到梦蝶的神情语态,但翠姨直觉的知道,她并没有说实话,而且也不打算开口说实话。
她——依旧是一泓的死水,而也许偶尔水面上会因为风而泛起些涟漪,但很快的,它会立刻趋于平静。因此你所看到的,总是它沉寂的一面;而真正惊人的逆流、潮涌,则是深深的藏在水底深处,你永远也看不到。因此对于梦蝶,翠姨只知道,除非有一天,梦蝶能真正的敞开心扉,否则是任谁也帮不了她的。
不过很显然的,这一天仿佛仍是遥遥无期的,于是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翠姨不再多说些什么,只默默的走出房去。
虽然没有转过身来,但梦蝶知道翠姨已经离开了,因此松了口气,梦蝶缓缓的又往前走去。尔后,半倚在门前,梦蝶的目光静静的又落在房门外。
雨,还是淅沥哗啦的下个不停。
所谓的“哑巴”——全都是别人谣传而来的,而她当然不是哑巴,她只不过是不想开口、又不想解释罢了。今天让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是暗自窃喜?还是大肆的宣扬?
不过她倒不在乎他打算怎么样,眼前,最最教她在意且心烦的是,对于他那无所不在的存在感,她真能当没事般的继续下去吗?
兀自的摇了摇头,不,她不想自欺欺人,因为如果她真能做到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的话,那么翠姨今晚就不会这样破例的追问着她。
是的,何不承认呢?对于狄扬——她就是无法心平气和的,当他只是另一个贪婪的酒客。而至于为什么无法心平气和的原因,她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那是因为她恨他——她是这样深信不疑的想着。
而也同样的因为她恨他,所以她才无法忍受他的出现、他的所有一切!是的,她真的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因此,她得想个办法,好让他死了这条心,让他不再踏上蝶园来,甚至最好让他永远在她眼前消失为止……
眼光缓缓的落在左手的手腕上,梦蝶轻轻的抚弄着腕上那只黑色的蝴蝶结,无意识的眺望着远方,她的思绪意识漫无目的的飘浮着。
眼前那不断倾落而下的雨,竟教她想起了家乡的雪。
叹了口气,突然间的,梦蝶竟是好想、好想再看一看家乡的雪。
第四章
当晚,深夜时分,在梦蝶的住房里,桌上的油灯一明一灭的映照在翠姨那错愕不已的脸上。“梦蝶,你刚刚说什么?”
缓缓的走向翠姨,再深深的吸了口气后,面对着翠姨,虽然明知道开口很难,但不许自己有所迟疑,梦蝶坚定的说道:“我想回去”。
翠姨几乎立刻紧握住梦蝶的双手,激动的连忙问道:“回去?回去哪里?”
垂下了眼睑,梦蝶喃喃的耳语道:“回北方、回我家。”
“北方?你知不知道北方离这儿有多远?你又记不记得我们当初是花了多久的时间才来到这儿的?”
“翠姨,那儿再远,毕竟都是我的家。”
“你的家?”摇了摇头,翠姨反驳:“你不是告诉过我,在那儿除了你死去的爹外,你连个亲人的都没有的吗?”
拢紧了一双黛眉,梦蝶沉默着。
梦蝶的沉默引来翠姨一阵沉重的哀伤,凝望着梦蝶,翠姨轻声的问道:“怎么,你一直是骗我的,是不是?”
“不,我没有骗你,”此时,只见一向冷漠自持的梦蝶,反手握住了翠姨的双手,深深地凝望着翠姨,“对我而言,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走呢?梦蝶,虽然蝶园并不是个好地方,但有我在这儿,我绝不会让那些臭男人欺负你的。现在你说要回北方去,在那儿,你连个照应的亲人都没有,你教我怎么放心让你回去呢?”
“翠姨,你不明白,我一定要回去。”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得回去,”深思的凝望着梦蝶,不一会儿,只见翠姨刺探的望着梦蝶问道:“是为了狄扬吗?你可是为了躲他,不得不逃回北方吗?”
“翠姨!”意外的惊呼一声,梦蝶全然没有想到翠姨会如此猜测,挣开翠姨的双手,别过脸去,一时间,梦蝶喘息着道:“我都说了,我跟他毫无关系,你为什么非得一再的提起他呢?”
“梦蝶,怎么到现在你还不肯告诉翠姨吗?难道你以为……”
“翠姨!”梦蝶先是出声打断了翠姨的话,忍不住的拢起眉来,她并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狄扬’的事,也更不想多费唇舌的谈论他。“我想回去,是因为那里是我的家、我的根,所以我得回去,我一定得回去。”
缓缓的走向前去,梦蝶停立在案桌前,仰起头来,她的眼光沉沉的又落在眼前的那幅画上,卸下一身拒人于千里外的冷冽,轻启双唇,她首次赤裸裸的诉说着她心底的哀伤。“翠姨,这些年来,我的沉郁、我的不快乐,你是都看在眼里的,不是吗?因此,即使我再留在蝶园,那又如何呢?我不过都只是具空皮囊罢了。”
望着梦蝶,翠姨没有说话,只觉得心酸。梦蝶的唇边挂着抹凄迷的笑。“画里的大宅,就是我家,宅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爹用心堆砌而成的。而尽宅前那一整片的红梅,是我爹亲手为我栽种的,他知道我最喜欢红梅了。他——一直是最爱我,最疼我的人。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他回去,将他葬在那儿。那儿,才是他最好的归处。”
望着梦蝶的侧影——这个陪伴她多年的好孩子,翠姨怎么舍得下呢?“梦蝶,这几年来,我们两一直是相依为命的,难道你就忍心丢下我走?”
转过身回望着翠姨,梦蝶心里也同样的不好受,毕竟这七年的时间并不算短,更何况这七年来,翠姨是如何的待她,她可是点滴在心头,因此她当然也舍不得。但,即使再怎么样的舍不得,离去——毕竟是早晚的事,因此,她不能不舍啊!
于是走向前来,紧紧握住了翠姨的双手,梦蝶的眼里充满坚定、感伤。“翠姨,我也舍不得你,但是我得回到去,而也许只有回那里,我才能找回我自己,得到平静。翠姨,你也希望我快乐的,不是吗?”
卖笑的生涯里,翠姨似乎早已不记得什么叫感伤?然而此时,忘情的将梦蝶给搂在怀里,她的心竟是酸酸涩涩的感伤着;忘情的流下泪来,她这才尝到自己的泪水,湿湿咸咸的滚烫着。
一样的紧搂着翠姨,在故作坚强的外表下,梦蝶的心,却是好生的难受。许久后,等自己的情绪已较为平复后,缓缓的松开手,翠姨一边抹去梦蝶脸上的泪,一边喃喃地道:“罢了!人生的聚散,我早该看透的,早该看透的。”
翠姨抹去了脸上的泪,仔细地盘算道:“如果你真要回去,那么就让平叔送你回去,平叔一向是最疼你的,有平叔一路上照顾你,我也才能放心让你回去。”
对于翠姨的好意,梦蝶只摇了摇头,冷静的说道:“其实没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已经计划好,这一路上都女扮男装,因此绝对不会有人发现我是女儿身的。”
原来她都已经计划好了!因此,翠姨只是无言的沉默着,而不由自主的,翠姨的眼光缓缓的飘向前方,就这么呆呆的望着墙上的那幅画。
“家”!——好遥远、好模糊的一个字!
记忆中,她也曾有个温暖的家,她也曾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直到十五岁那天,爹娘在一次灾疫里去世,而嗜赌如命的叔父先是好心肠的收留了她,接着又在她十六岁那天,将她推入青搂,开始了她这一生的恶梦。
于是在开始卖笑的日子里,她卖掉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青春,还有她所有的梦想。直到十九岁那天,她遇上了个男人,在男人的甜言蜜语下,她初尝了爱情的甜果。于是毅然决然的,她为他洗尽铅华、烧饭洗衣,直到她床头金尽,男人也终于离开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无依无靠的她,重操旧业,并且誓言不再爱上任何一个男人。
然而事与愿违的,爱情——并不就这么的放过她。
二十五岁那年,她爱上了第二个男人,在男人信誓旦旦,且深情的保证下,她再一次的相信了爱情,又再一次的为男人洗去一身的污浊。然而可恨的是,一样旧事重演,男人在一年后,满脸歉疚的离开了她。离开的原因是,他得在庞大的家产与青楼女之间,做个抉择。
于是带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她又回到了烟花界。而凭借一身的美貌和满腔的忿恨,她除了放浪形骸之外,更将身边的一个个男人,狠狠的玩弄于股掌间。
三十二岁那年,也许是厌倦了纸醉金迷的烟花生活,也许是想过平静日子,在几番的挣扎、考虑后,她终于答应嫁给一个愿意娶她为妻的男人,那男人是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
虽然她是嫁给一个已过半百的老头,但两年多的日子里,她倒也就这么平静的过了。但就在她三十五岁那年,她年老的丈夫两腿一伸的走了,而她甚至都还来不及为丈夫哀悼,当天夜里,她就叫夫家的人给赶出了家门。
于是,怎么也忘不了那一个深夜,她,一个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的女人,哀哀切切的伏在雪地上痛哭……
“翠姨!”
梦蝶清亮的声音,将翠姨由那不堪回首的记忆里给拉了回来。而仍然望着眼前的那幅画,迷蒙中,她只觉得雪地上的那幢宅子,显得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