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声音太过的干涩,虞媺连忙轻咳一声,佯装镇定的问:“你怎么会来?”
“我刚刚说了。”他提醒她,样子既单纯又无辜。
虞媺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她的问题。
没错,他说了,刚刚说过了,就在她急急忙忙办请假手续前,也就是一见面的时候,他已经解释,说他是为了洽谈画展的事宜,才会回到台北。但这并没有解释到,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学校,更没有一字半句有提到,关于他找她的原因。
抿抿唇,她想了一下,突地想到。“剑濮大哥呢?”
封剑濮,他的义兄兼经纪人再外兼老母鸡一般、全能管家的奇男子,向来跟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时没看到人,让她觉得颇意外。
“他去画廊,谈展览的事。”他答。
问题再度被带回原点,既然封剑濮还在画廊跟人谈画展的事,那他怎会在这里?
正确的来说,他怎么会来找她?
“我很久没看见妳了。”当桑海若冒出这一包时,虞媺才发现,她竟然不知不觉中把问题问了出口。
不过他的答案对现况一点帮助都没有,她根本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看出她的困惑,他微微一笑,俊美的容颜透着一抹稚子的天真神情,进一步解释道:“妳好久、好久没回台东了,我想妳,大哥让我来看妳。”
虞媺整个人僵住,因为他的话语。
清秀雅致的面容怔怔的看着他,怀疑她方才所听到的。
他说……他想她?
一颗心急速地鼓动,她暗暗的吐纳,提醒自己,他的话绝没有其它的意思,他没有……
“是舅舅、表姊他们让你来看我的吧?”慢慢平静下鼓噪的心情,她问,很合理的问。
他想了想,在出发前,确实是有被交代过,因此不置可否,依旧绽着他美丽的笑容,说道:“我想看妳,就来了。”
“就为了这理由,你大老远跑来学校找我,让我请假给你看?”她险些让这逻辑给打败。
这什么跟什么嘛!他这么贸然的直接杀进学校里指名找她,就为了一句“想看她”?
要换作一般的人,谁会用这种不是理由的理由,去影响正在学校里上课的学生?
更何况他不但是用了,甚至还那么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要她跟学校请假,跷掉后面的几堂课,一切就为了……想看她?
“难道……”见她的反应,他问的更是一绝。“妳不想看我?”
见他毫无悔意,甚至还带着一点受伤害的表情,虞媺蓦地苦笑。
她怎会忘了呢?他是桑海若,不是一般人,绝不是一般普通的人啊。
虽然说,实际上的她,因为个性孤僻少言,与他的交谈从来就不多,要说认识的话,大多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也就是其它人在闲谈聊天时,没有存在感的她躲在一旁跟着旁听来的。但光是那些,也够让她知道,他的异于常人之处。
所谓的异于常人,不是指他过分美丽的容貌,而是他的性格、思想跟行为。
据封剑濮说,因为一场童年变故,他的心智……似乎不该说是心智,因为他一点也不笨,跟容貌相得益彰的智力在那场变故中丝毫无损,不论是要学习各项知识或是日常生活技能,他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情感跟行为能力。
在他九岁那年的一场意外,暴力与血腥交织下,他失去了双亲,这一场骤然的剧变让他无法承受,继而封闭起他的心灵,导致他的情感跟应对能力被封锁在九岁的年纪。
即使在那之后,随着岁月流逝,他的年纪一再的增长,可是他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无人能改变的结果,他的情感与想法便一直停留在九岁,造成他的异于常人之处,与人的应对跟相处能力只有九岁年龄的程度。
所以,他可以堂而皇之的说着天真的话语而不自觉,不时流露出让人心疼的孩子气也不自觉,因为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而不自觉,心灵自我封闭着,纯真无垢的程度根本就是个孩子。
就像现在……
“妳不想看我吗?”他执拗的追问,像个不死心的孩子。
因为自我封闭,他的感受力分外的敏感。
他感觉得到,身边的人好象都很喜欢看他,因此他无法理解,虞媺怎会不想看他?这让他直想追问原因。
虞媺自然知道他的性子,虽然她因求学的因素大多数时间不在老家,而就算她在家,因为孤僻的性格,她也总是远远的看他,不像家乡的人一般,老是以最大的善意跟笑容面对他,努力的想跟他多亲近。但,就算只是远远观望而已,她就是知道他的个性,如同她了解自己一般的清楚。
“看见你,很好啊。”她应了一声,知道不这么说,他只会继续追问。
桑海若露出笑容,愉快的笑容,因为她的答案。
不过,那一抹笑意很快的隐没,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偏头看着她。
“怎么了?”她跟着停下,直觉问。
“为什么妳不回台东呢?”因为她问起,所以他回问的很直接。
她别过头,拒绝看他那张迷惑人的俊颜,径自大步向前走去,答:“我要上课啊。”
他跟上她的步伐,反驳道:“可是妳以前放假会回台东,现在妳几乎都不回去了。”
“……”她没接腔,不想接腔,低着头,越走越快。
看着她,俊美的面容露出不解,他又停下脚步。
“小鱼儿?”他唤她,用他取的小名。
她想假装没听见,但她不行,知道他异于常人的执拗,默默走了几步后,最后还是闷闷的跟着停下来。
“妳怎么了?”桑海若一脸无辜,深邃摄人的乌瞳直看着她,用那小鹿一般,闪烁纯真光芒的瞳眸直直看着她。
即使两人之间隔了一小段距离,那眼神的杀伤力依旧强大,让她不自觉回避了他的凝视。
“没有啊。”她装死,在不看他双眼的前提下。
他不信,忽然想起一事。
“刚刚,妳为什么跟老师说我是妳表姊夫?”他问。
她一滞,因为这个称呼,提醒了她最现实的一面。
表姊夫,眼前这男人可是未来要成为她表姊夫的男人,一个她绝不可以怀有任何痴心妄想的男人。
一阵酸涩感猛地淹没她心房,那是一种只能被称之为痛苦的感觉。
随着这份痛,她的思绪隐隐飘向了两年前……
第二章
虞媺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天,是暑假的第一天,高一要升高二的她,自离家求学后第一次得到这么长的假期,太过愉悦的心情让她怎么也无法久睡,大异于一般得到长假的学子,她非但没有一路睡到日上三竿,相反的,天才微微亮,她便醒来。
并没有惊扰任何人,她迫不及待的换上专属的潜水装备,沿着她熟悉到不行的海岸线,在做完暖身运动后,好整以暇的,一步一步迈入海水之中,回归她最爱的大海,探访她深爱的水中世界。
那一天,天气极好,日照充足,水中能见度高,是一个极适合浮潜的好日子──
噗噜、噗噜……噗噜、噗噜……
置身于让她感到舒适的水压当中,成串成串的气泡从她的唇畔溢出,笑容藏在那些白色的气泡水花当中,她看着让她熟悉的景物,着迷于水底多彩妍丽的美丽。
她喜欢,非常喜欢这样的感觉。
置身水中,让她感觉安全,不论是紧紧包裹住她的海水,还是那些无害、却又美丽万分的水中生物,都让她感到安全。
不像陆地上的人……
她没说,从没说过什么,但她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待她的,那些镇上的人。
古怪、别扭、孤僻,依据她不讨喜的个性,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么说她的。
剪刀柄、铁扫帚、克父、克母的白脚蹄、扫把星,各式各样难听的评语及咒骂都有,少部分的人,特别是迷信的那一群总是会这么说她。
大抵来说,镇上那些人对于她的评论,除了这些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了。
所有的评论加总一起,没一句称得上是好听话,而且每每总有意无意的就传进她耳里。
对此,她从没表示过什么,但不表示她喜欢别人那么说她。
真要她说的话,她觉得厌烦,除了厌烦还是厌烦,好似只要她是在陆地上,不管是在哪里,学校有同学的指指点点,家里有邻居的闲言闲语,她总避不了那些让人听了就不舒服的评论。
可是在水里面就不一样了!
水里的世界,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探索批判的目光,呈现在她眼中的,永远是那沁人心脾的透明水蓝,以及那多彩缤纷、让人惊叹的珊瑚景观。
至于陪伴着她的,不会是让人感到不舒服的人群,而是各式各样最妍丽娇巧,也最温和无害的热带鱼。
所以她喜欢海,最喜欢有事没事泡在海中的世界,跟着鱼儿悠游于这宽广天地之中,次数一多、日子一久了,无形中她的肺活量训练得极强,有时她甚至只穿著浮潜用的轻装备,也能下潜数公尺,憋气个几分钟,让她好近一步观察躲在珊瑚丛中的彩色小鱼。
就像现在,她贴近珊瑚丛,近观那尾少见的彩色小鱼……
良久,正在她返身打算浮上水面换气的时候,不远处的画面让她顿了一顿。
那是什么?
透过能见度极佳的面镜,她眯起了眼。
如果她没看错,那是个人……正确的来说,一个正在溺水中的人……
即使是她这样一个被视为古怪、别扭又孤僻的人,见了这种事,也从没有出现过置之不理的想法。
她快速的浮上水面,换气的同时也好观察一下,看对方是否有同行的人……她暗想,搞不好已经有人正设法进行援救,就不用她上场……可惜结果叫人失望了。
从海面上看去,不远处的小船上空无一人,孤零零的飘在海上,这让她义无反顾,快速的朝那慢慢停止挣扎的人游去。
溺水的是个男人,但这时救人也无须管男女,她一把抓住了他,而这时,他别说是已经不太动了,根本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出事地点离岸边太远,她一点也没考虑过要回岸上,急忙就想将他拖回船上,可是男女体型有别,他又是那么样的高大,在水中有浮力相助还不觉得,一待她先爬回船上想把他拖上去的时候,那可真是吃力了。
事关人命,紧张感让她肾上腺素急速上升,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长期的潜水,背那些重装备的体能训练让她小有一些力气,这时再加上肾上腺素分泌,蛮力大增的她在她自己都没意料下,花费一番气力后竟真的将他拖回了船上。
只是这会儿可没时间让她佩服自己,她快速的脱去面镜、顺手拔掉呼吸管,为求行动方便,她解开快速扣,一并把脚上的蛙鞋给脱掉,然后刻不容缓地检查他的状况……
情况不是太糟,他还有心跳,虽然微弱,但它确实还在,唯一缺少的,就是他的呼吸。
因为时常练习,她完美无误的用最正确的姿势,压额、抬下巴,确保他呼吸道的畅通,之后紧捏着他的鼻子,低头,就要为他做人工呼吸。
在唇与唇紧贴住的那一刻她才惊觉到……不一样!这唇瓣是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让人做练习用的安妮假人。
救人为上,迟疑只在那一刹那间,她撇开怪异感,专心一志的为他进行人工呼吸,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猛地呛咳一声,吐出许多水来,然后继续陷入昏迷。
见他已恢复自行呼吸的功能,她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是全然的松懈,毕竟他还昏迷着。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她执起桨,快速的将船往岸边划去,由于摸不清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所以回程就只能沿着她所知的路线往回划。
但问题是,她熟知的路线并没有泊船区那种东西,而且这区域不是沙滩就是礁岩,实在没有停船的地点,害得她也不知要将小船放到哪儿去,又不可能像卡通中一路直直划上岸……
最终,没办法的情况下,她只得再运用让她自己也感惊奇的蛮力将他搬下船,然后两手拽着他的腋下,在海水中将本来一身湿的他一路拖、拖、拖的拖回岸上。
这项大工程简直是要累死她,将他平放在沙滩上时,筋疲力竭的她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猛喘着气,一度还起不来。
她原先是想喘一下,然后赶紧找人送他上医院,可远远的传来表姊的叫唤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直觉就从旁找了块礁石躲了起来。
然后,慢慢走近的表姊发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他,飞奔前来查探他的状况,无巧不巧的,昏迷好一会儿的他在这时转醒,轻轻蠕动的双唇不知道对表姊说了什么,大概是感谢救命之恩那一类的吧!
总之她远远的观看,看着他说没两句,然后又因为一阵剧烈的呛咳再度昏了过去;而紧接着表姊连忙跑了开来,这用想的也知道,表姊是回去叫人来救命。
她暗暗的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逮住了这空档,毫不迟疑的摸回船上,将先前放置在他船上的潜水装备快速穿回身上,然后下水,迅速如鱼儿一般的离开了现场。
她不想让人知道人是她救回来的,不为什么,直觉就是不想。
所以她走了,在海中又“游”荡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装成毫不知情的模样回到家里,顺理成章的撇清一切,冷眼看着家人为了他而忙得团团转。
就如同别人所认定的,她就是那么的古怪、别扭跟孤僻。就算日后因为“救命之恩”,这个名叫桑海若的男人、连同他的义兄经纪人住进了她舅舅家,慢慢融入那和乐的大家庭当中,她还是她,冷冷淡淡、不喜与人亲近的她,躲着所有人,一个人静静的过着她的日子。
近乎冰封的冷漠娇颜,只有过一次,就那么一次,毫无情绪的漠然出现了一丝裂缝,因为惊奇而出现了愕然表情。
那是在桑海若住院期间发生的事。那时,她被家人拖着一起去医院探望他,在没有心理准备下,她看见了他,但又不是他,因为,她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她使尽吃奶力气捞出水面的男人,而是一个拥有一张绝美俊颜、美丽到让人不由得看呆的陌生人。
她很难,真的很难把眼前的人跟当初救出水面、狼狈不堪的溺水者划上等号,虽然说,当中最大的差别只是没有一头淌着水的乱发散布在脸上,但单是这一项差别,仅仅是露出他干爽、带着点苍白但又不是死人般死白的面容,就够让她惊愕到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