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是真心为他感到难过。
但,他的寂寞不是她害的。
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们都不能逃避。
「我会是个好妈妈,马汀会是个好爸爸,不用多久,我们还会给言豫添个弟弟。马汀很疼小孩的,他跟言豫本来就相处的很好……」薇薇安试着说服他:「我们都住在纽约,言豫每个礼拜都可以去探望他的爷爷奶奶,我会开车送他去。言豫的爷爷奶奶,也很想念他……」
言放宇一直没动静。
他是不是在哭?
薇薇安起身离开沙发,走到他身前,轻轻拥抱他。
「对不起,我会好好照顾他的,真的--」
「妳别傻,我不会让他走。」言放宇回搂她,脸颊深深埋进她的发丝里,绝望地低语。
薇薇安温柔地轻抚他的后颈,并不急着逼他。
「我们是他的父母,你总会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最好的。」
一个星期之后,他送他们母子到中正国际机场搭乘飞机,看他们飞向天际,飞向幸福美满的国度。
而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言豫,没有岑茵,没有快乐,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开车来到岑茵房间的窗前,绝望地面对那一屋漆黑。
很想大吵大叫:岑茵,妳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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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那时他正在抽烟,抽了一阵子,地上的烟蒂大概有半包那么多。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总之,她就是从车尾的方向走来,敲着他的车窗,意示他把车窗摇下。
「要不要进来坐?」
岑母的头发被风吹的微乱,提着装满杂物的菜篮子。
她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但却知道他经常停在巷子口,对着她女儿房间的窗子抽烟。
言放宇尴尬地熄掉引擎,下车跟在岑母后头,一句也不敢多问。岑母也没有解释,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上楼,她扭开门,把菜篮子提到厨房后面,泡了两杯乌龙回客厅招呼他。
「随便坐,家里没什么好招呼的。你是茵茵的朋友厚?」
「是,读大学认识的,我是她学长。」言放宇客气地接过岑母端过来的茶杯,这才坐下。
岑母点点头。「那现在在哪里高就?」
「我在一家做防毒软件的公司上班。」言放宇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必恭必敬地双手奉上。「还没介绍,我姓言,言放宇。」
「喔。」岑母没戴老花眼镜,于是把名片拿得远远的仔细端详。「做计算机那一类的喔?那是高科技哪。」
「还好。」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言放宇倾身问道:「岑茵现在过的好吗?」
岑母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啊灾?电喂拢某卡。」
岑茵离家已经快五个月了,岑母为了她,着实老了不少。
现在,她电视也不爱看了,八卦也不爱听了,每天待在屋子里,有时扫扫地,不时对着电话发呆。
有一次,南部的亲戚打电话过来,电话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就是听不清楚。真受不了老电话,她一气就把电话机换了。花了三千多块哪,原来现在电话那么贵、那么复杂,她这支是精挑细选的,要是有人打电话进来,还看得到是什么号码……
「你有闲常来坐啊!」
岑母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挺顺心。
「是。」言放宇连忙答应。
岑母对岑茵的思念着实令人动容,言放宇心里一阵难过。
没想到岑茵消失的这么彻底。
「茵茵睡这个房间。」岑母指着一扇门,对他说:「你可以进企看看,我企厨房弄那些菜。」
「是。」他跟岑母一起起身,岑母进厨房去了,言放宇有点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着。
让他看岑茵的闺房,好象有点于理不合吧?可是,既然这是岑母的提议,他有什么理由抗拒?
其实心里也是好奇的,他推开房门时,连心跳都不自觉地加速,好象闯进一块神秘的禁地,又危险又刺激。
这就是岑茵的房间。
靠着窗户摆了一张床,床边是从前小学生常用的爱王书桌,再过来就是一个拉炼式的塑料衣柜。另外一面墙,是好几个卡通箱组合起来的书柜。卡通箱有点眼熟,言放宇仔细扶着箱子细看,认出这是他大学租宿舍时买的。
大概是他出国后,她从他宿舍里搬来的。
他笑着摸摸它,走到床边坐下。
岑母大约是每天打扫,所以一点灰尘也没有。
因为房间不大,所以他眼睛绕来绕去,始终绕着那堆卡通箱打转,觉得特别亲切。
卡通箱里除了书之外,还叠着几个装喜饼的铁盒子,他看到最上面那盒喜饼盒的盖子上,好象贴着什么。
好象是他的照片。
他怀疑他看错了,忍不住倾身取出那个盒子。
是他登在远见杂志上的照片没错,第一七八期的。岑茵把它剪下来,用透明胶带把它黏在盒盖上。
他打开盒盖,最上面是一条心型项链和一张专辑。莫雅的专辑。
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别去打扰他的心。
专辑和项链底下,全是他的报导。
言放宇楞楞地盯着这些岑茵留下的东西,已经被伤到体无完肤的一颗心,又狠狠地被揉碎了一遍。
第九章
「烧喔、烧喔!死大头,还不快闪!」
阿旺端着一锅子的羊肉炉,大叫大嚷地从厨房里冲出来,那个被他叫成死大头的倒霉鬼赶紧跳下板凳,闪到一边去,手上还端着筷子和碗。
「厚,很危险耶,谁叫你端的啊--」
「不然你就比较会端喔!」
「起码比你好一点。」
「好啊,那换你去厨房帮忙!」
「统统不要吵啦--」筱玲端着火锅料走来,命令道:「没地方放了,还不把桌子清一清?」
「喔喔喔--」两个大男人于是七手八脚地挪开刚解决完的空盘子。
「茵茵,妳不要再弄了,赶快过来吃啊,不然等一下都被这群恶狼分光喽!」
惠雅婷喊着还在吧台里忙东忙西的岑茵。
「来了,来了。」岑茵把一叠叠调好的沙茶酱料,统统摆进大托盘里,慢条斯理的从吧台里出来。
「嘿嘿……开动开动。」士华笑瞇瞇地伸手夹菜,这一桌子的好料,光是看就爽呆了。
「茵茵坐我旁边,来来来……」筱玲替她挪了一张椅子来,热情地呼唤她。
岑茵朝她笑笑,也拿了一副免洗餐具向她走去。
其实,孤身一人也有孤身一人的清风明月。
寂寞,不一定是那么凄苦的事。更何况,无论天涯海角,我们总会再遇到一些人一些事,并非总是一个人的。
去年离开台北后,她并没有如自己像辜城日说的那样,四处走走停停。
一来是手上的积蓄不许她到处挥霍,二来,她其实不适合流浪的,她是个宁静安定的人。
所以她毫不考虑地选择了台东,有山有海,有她喜欢的温泉,有适合她的情调。大学时代就和朋友游览过一趟,她一直很喜欢这里。
离台北够远。
最后,她果然在一处海边找到一间小巧的透天屋,屋子是有点老旧,不过浴室接引了温泉水,而且厨房的空间很明亮,她一眼就喜欢。
她自己装潢,采买家具,买了一台中古摩托车,没事就四处采访,找寻离家最近的市场和商店。
没过多久,新的盆栽移进来了,油漆的颜色令人愉悦,她跑遍购物城找到一张满意的布沙发,还有一块摆在厕所前的地毯。
日子被填得满满的,也就不再去想台北的种种。
辜城日、言放宇,无论是谁,都渐渐在她脑海中淡去了。
接着有一天,惠雅婷--她的房东--突然来拜访她,原本只是来看看她在这屋子住的习不习惯,没想到一进门就嗅到一股浓浓的咖啡香气。
才一下午的时光,她们马上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第二天,她就问她愿不愿意去她开的咖啡馆当咖啡手。
惠雅婷,是个非常慷慨热情的女人。
岑茵也很喜欢这家店,这里的气氛和这里的人,都让她觉得舒服自在。
「茵茵啊,快过年了耶,我们要休到初五,妳有什么打算没有?」老板娘惠雅婷突然问她。「要留在台东还是回家团圆?」
「过年啊--」想到要回家过年,岑茵心里忍不住一阵忐忑。
也许是长久以来,她都太害怕面对母亲。
但,任性也得有个底限,她已经整整一年没回去过,让母亲一个人孤单单的过年,未免太不孝了。
「我会回台北。」她硬着头皮点头。
惠雅婷鼓励地拍拍她,笑道:「回去好啦,妳一整年都没回去,回去给妳妈看看也好。既然回家就待久一点,不用急着回来上班。」
岑茵点点头。「时间我再问问我妈。」
「茵茵姐,」筱玲拉拉她的手。「台北的百货公司,过年前是不是有很多大打折啊?」
「呃……」岑茵托着下巴想想。「有吧,有周年庆。」
「那妳回去可不可以帮我买东西?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有打九折耶。」
「我也要、我也要!」惠雅婷赶紧举手报名。「我也要买保养品。」
岑茵忍不住噗哧一笑。「好啦,我又不是明天就回家,你们要买什么,开张单子给我吧!」
「那3C产品可不可以啊?」士华笑瞇瞇地问:「我想要一个新的摇杆耶,可是光华商场才有。」
「那你要写清楚喔,我只能把你的字条拿给老板看,因为我是计算机白痴。」
「耶耶耶,新摇杆--」
好一个温暖的冬至哪,她突然变成圣诞老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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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妈,我是茵茵。」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岑茵还是事先深吸了口气,才能顺利脱口说出来。
电话那头,深深静了几秒钟。
「茵茵喔?」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像是……像是突然老了。岑茵心口忍不住紧紧揪了一下。
「过年回不回来吃饭?」岑母问。
「嗯,我要跟妳商量一下,过年……我大概可以休息十天到十五天,妳觉得我哪一天回家比较好?」
「妳好就好了,我又没什么事。」
「嗯。」岑茵舔舔干燥的嘴唇。「那我后天中午左右到家好吗?」
「要不要煮午餐等妳?」
「好啊,那,掰掰。」匆匆挂上电话,岑茵拼命深呼吸,环抱自己的双臂,胸口一阵一阵的闷,全身上下都被罪恶感包围。
又来了。
所以她才不喜欢打电话回家,不想面对她。每次听见她的声音,她就觉得自己简直罪大恶极。
她是她最亲的母亲啊!
岑茵双手掩着脸,眼泪忍不住滑落。
她并不想伤空口她,其实,她……好想念她……
她一个人,过得可习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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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家过年吗?
好几个深夜里,言放宇也这样问自己。
还是不了。
纵使美国有他的双亲、有他的孩子,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这里,还有另一个人,跟他一样寂寞地等待着彼此。
他要留在这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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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手轻脚的打开家门,岑茵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走进家里。厨房里传来切菜剁肉的声音,岑母显然正在里面忙碌着。
她慢慢靠近厨房,母亲的背影依旧不变,只是头发似乎更白了些。
「妈。」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回来喽?」岑母转过身看见她。「外面很冷,去泡乌龙茶来喝啦!」
接着,就转身继续忙她的麻油鸡。
岑茵默默地取出茶叶罐和热水杯泡茶。热水瓶的热气暖烘烘地冒上来,她心底也是一阵灼热。
吃饭的时候,岑母显得特别安静,没有炮火隆隆的开骂,也没有尖酸严厉的指责,只问了她住的地方环境好不好、老板好不好。
跟她想象中很不一样。
这一年来,她们都改变不少。
「妈,我跟丽儿约好明天要去逛百货公司,帮我同事他们买些化妆品之类的,因为台北年底有打折,比较便宜。」
「喔,」岑母停下筷子,叮咛道:「妳别只买人家交代的,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礼物,要多买一点,出门靠朋友知道吗?」
「嗯。」眼眶有点发热,岑茵赶紧低头吃饭。
为什么她从没发现母亲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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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岑茵跟丽儿约了在台北车站前的新光三越碰头。
才一年不见,恍如隔世似的,一见面嘴巴就停不下来。岑茵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告诉她,丽儿也有不少收获发展。两人找了家餐厅,一路从中午聊到傍晚,几乎差点忘了出来干什么。
「惨,不要再聊了,我什么也没买到。」岑茵埋怨地看着手表。「时间怎么过这么快!」
丽儿呵呵笑道:「我们都老了嘛,时间当然是愈走愈快喽。」
「还说风凉话呢!快走啦!」岑茵笑着拉她起身,付完帐,就匆匆赶着去百货公司采买。
仗着大马路上的车阵拥挤,她们没等绿灯亮起就闯了红灯过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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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岑茵吗?
言放宇看傻了眼。
那抹疑似岑茵的身影飞快过了马路,渐走渐远。他焦急地握紧方向盘,无奈被困在车阵里,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她的背影。
到底是不是呢?
绿灯亮起,前面的车潮总算开始动了。
他拼命跟着往前挪,眼睛不断追逐岑茵消失的方向,往前、往前、往前、再往前--
突然,「碰」地一声巨响。
之后,什么景象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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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好象变了一个人。」岑茵跟丽儿边买边聊。「我这次回来,她什么话也没说。」
「那很好啊,妳以后就解脱了。」
「我还以为她会痛骂我一顿,然后叫我马上搬回来,不然就在我眼前死给我看什么的。」
「妳以后真的都要住在台东喔?好远耶--」
「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啦,谁知道,搞不好我明年突然嫁人,然后就全听老公安排了呢?」岑茵突发奇想地笑说。
「是喔,」丽儿哈哈大笑。「那一定是妳头壳被敲昏了。」
两人走出百货公司,迎着大马路是一片大混乱。
救护车的声音刺耳地尖叫,车流乱成一团,一大堆警察吹着口哨,舞着指挥棒,正忙着疏导交通。
岑茵和丽儿两个,也忍不住随着围观人潮一再探头想看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