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羽,算了吧。”他的口吻是劝导也是沉痛。
“算了?”非羽摇摇头,认真地望着他,“为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觉得这样做不公平。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忍耐这些待遇;也不是非翊,年纪太小什么也不记得。”
“既然他讨厌我,我就离开,但为什么连我的自由也要被拘束?”她虽是询问,但语气中却夹杂些许痛心。“我不想这样。”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非翊了解她的个性,却也知道情势不可违。
“我……”非羽犹豫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胸口只存在浓浓的不平衡。被厌恶、被否定,被排斥得如此彻底,而对方竟是与她血脉相系的父亲!
“你应该清楚,不会有用的。”非翊叹了口气说:“他只要找到你,就会开始伤害你所在乎的人、事、物。你不会希望伤及无辜,不是吗?”
“我想和他谈谈,我不想再让他这样下去。今天拿我开刀,明天也许就找上非翎。我的人生被弄得混乱也就算了,可是你还有非翎的人生也要被他弄乱吗?难道真的要这样永无止境受操控下去吗?”非羽越说越激动。
非翊按住她的肩膀,想令她平静些,但她反而使劲抓着他的手腕。
“不行吗?我有权利和他对话吧?我只是想把话说清——”她的声音蓦然止住,目光停留在他拉开的衣袖下成片的瘀青乌紫。她愣愣地看着他扯下衣袖,苦涩地笑。
“非羽,”他语带无奈地说:“我们不会被接受的。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被否定的结果不会有所改变。”
“那是他打的?”非羽没有把他的语听进去,追问着那片伤痕的由来。
“你快逃吧,到哪里都好。”非翊停顿一下,语重心长地说:“对于爸的事,你就当作噩梦一场,不要继续执着,继续在乎了。这样下去,会受伤的。”
闻言,非羽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他,“我怎么会在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你别开玩笑了”。
“但是你逃避、你挣扎、你有所不平衡,不是吗?”
“那是因为他讨厌我,所以我逃避。因为待遇不公平,所以才会不平衡。”
“因为在乎,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才认为不公平、不平衡。因为喜欢,因为在意,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被讨厌的事实,所以不终止地逃避、不终止地抗辩下去。
“可是非羽,我知道你在等待,等待有一天还能够被接受。”非翊明知残忍却不得不道破这层迷思。“你所期待的幸福,其实并不是离开,而是被接受。被否定自己的人所接纳,被自己在乎的人所肯定。”
她凝视着他,无意识地摇头。想要得到幸福,因为“这里”太寒冷;想要得到幸福如果可以,是不是有谁拿爱来温暖心房?想要得到幸福,因为期待的爱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吗?如果一直抱着期望,会一直承受失落的。”
非羽咬着下唇,无法答腔。胸口被浓浓的愁绪所填满,像是站在干涸大地边缘目睹最后一滴甘露蒸发溢散,绝望得完全。是因为如果所有的逃避与不平衡都是源自在乎和期望,那么被恒久否定的事实也就是幸福的封缄吗?
她想起厌恶自己的父亲,也想起说讨厌她的李洵,许许多多纷杂的意念就这样滚滚流淌而出。
逃避、恐惧与不安,都是由于在乎吗?那不是悲哀得沧凉?
叮铃一声,冷凝的沉默与李洵出现而截断,非羽无神地瞥向他,耳畔传来非翊淡淡的声音,“那么,我先走了。有事情我再和你联络。”
“呖。”她漫应一声,似乎再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一抹笑容。
李洵见她一脸感伤,又望了眼非翊,脑中闪过些许疑惑和不安。
他注意到她双手环着自己瑟缩着,立刻脱下夹克,轻轻覆盖在她肩上。虽然不知道适才离去的潇洒身影究竟是什么人,但非羽似乎因他而受到伤害。
能够伤害非羽的,是她内心重要的人吗?这么一想,他的心头狠狠抽紧,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把非羽让给别人。
非羽抬起头看着他。说过讨厌自己的李洵是她所在乎的人吗?只是讨厌她的李洵又为了什么关心她?
逃避、恐惧与不安是源自于在乎的缘故吗?那么,厌弃、讨厌和排斥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披着吧,不然会着凉的。”李洵轻声地说。
“谢谢。”非羽抓着肩上的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不是讨厌我吗?”
李洵没料到她会再次这么问,看来他应该解开这个误会才是。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明白而已。”她也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烘烘的,都是对于自己情感的困惑。
“非羽,我要向你道歉。”李洵注视着她的双眸,认真地说,“说了那么过分的话,都是我的愚蠢所造成的。我不是存心伤害你,其实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许你误会我的——”
“你听我说。”不希望非羽被任何人夺走,他必须把自己的感受说清楚,激动之下不由自主地将她拉入怀中。“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学习舞蹈?我的答案是,因为我在找你。我想见你,我想成为你记忆中重要的人。”
“我一直没有发现,所谓的讨厌其实是我的在乎,才会愚蠢的想借由伤害你来让你记得我。”
如果说,花费十年的思念只能给非羽带来伤害的误解,那不是愚蠢,会是什么?
“我为我说过的话道歉,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在这里。我想跳得更好,即便吃再多苦也不要紧,因为我想见你,想和你拥有同样的梦想。就算一次也好,我就能够说服自己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继续生活下去。所以,请你相信,我不是存心这么说的。”
非羽彻底愣住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讨厌你,因为我在乎你。”李洵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想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你据说的都是真的吗?”她从他温暖的怀抱仰起头来,目光迷离地问,“因为在乎,所以讨厌?因为在乎,所以逃避?”
“嗯,因为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的感觉,所以才会始终没有发现。没有发现什么是重要、什么是在意的。但是我知道我不想失去你,我想看见你幸福。就算我们都不明白什么才是幸福也不要紧,我相信只要有你在身边,一定可以发现幸福。”
“是吗?”他的怀抱就像那天夜里一样的温暖,一样带着浓浓的关心。她喜欢这种安全的感觉,喜欢可以依靠的感觉,尽管她仍不清楚逃避李洵是不是也是由于在乎?
在乎李洵,是因为他以她预料之外的方式进入她的生命?因为他的绝世风华、舞艺高超?因为他给她的奇异熟悉感和关怀?非羽不清楚,只知道他说并不讨厌她时,她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如同解脱。
“嗯。”他点头握住她的手。尽管不清楚何谓幸福,但他希望非羽真正幸福,让她的世界没有悲伤。
因为,他在乎。
“谢谢你。”非羽回握他的手,淡淡地说。
只要是人类,就没有能力全然理解自己的思绪。所以,也许所有的外显行为,都存有自己也不清楚的动机。非羽想着否定她存在价值的父亲,他会不会有一天也有改变的机会?
非翊说她所期待的幸福,并非离开,而是被接纳。非羽将脸埋在李洵的胸膛,“聆听着规律的心跳声,脑中思索着。
“非羽,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李洵轻声地问。
她没来得及回答,叮铃的声响夹杂惊呼声,刹那间将他们拉回了现实。
现实,是必须工作的。
第六章
“刚才进淋浴间,发现莲蓬头没水了,所以才找非羽来帮忙。”一名绑着马尾的舞者解释道。
“是哪一间?”非羽举步走向淋浴间,李洵跟在她身后。
“第一间,完全转不出水。”舞者侧身指了指方向,“我这就去拿工具箱。”
“好。”非羽轻应一声,深吸口气,走了进去。
“你真的没问题吗?”李洵有些怀疑,“以前修理过吗?”
“可以这么说。”她边说边转动着莲蓬头下的开头装置。“有一回同样的情况,刚好被我弄好了。”
“刚好?”好奇怪的说法。
“嗯。”非羽以右手稍稍敲着开头说:“就像这样子,没想到水就流出来了,所以才会说是刚好。”她轻笑一声,“其实是很愚蠢的方法。”
“不,我觉得很可爱。”李洵由衷地说。此刻神情专注的非羽,不像他之前印象中坚强活跃、孤寂矛盾的她,反而令他思及努力在月宫捣药的玉兔,是如此地单纯且惹人怜爱。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非羽。
“可爱?”非羽愣住了,这头只见他的面容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如同冬日的阳光,暖暖地融解所有争执的可能。她喜欢这种和谐感,有着即使下一秒生命走向休止也心甘情愿的平和。
这会是自己所期望的和李洵相处的模式吗?因为希望和自己所在乎的人好好相处?
哗啦一声,一道如瀑布般的水流突然倾泄而下,猝不及防之下,非羽闪避不及,水流瞬间冲走所有思索能力,徒留下彻底湿透的自己。
“老天!”李洵惊呼一声。
水势缓和下来,她望了眼一身的狼狈,又抬起头扫过不听话的莲蓬头一眼,深感有趣地笑了出来。
存在,也是这么地有意思。人们永远无法预测下一秒钟会有什么波折,然而即使是众多苦难,也可以有着好心情的。过去是这样,未来自然也会这样。就像有一天可以不被李洵讨厌而和气地相处,总有一天,也能够被父亲怕接纳的。
李洵也笑了,无法不被眼前可爱的非羽所感染,摇着头走近她,伸手轻轻将她的发丝拨开,“你说的刚好,就是这样吧?”
“嗯。”非羽伸手梳开透湿的发,唇畔仍挂着止不住的笑意。“真是乱七八糟。不过也很有意思。”
他极轻地为她抹去面颊上的水珠,湿透了的非羽狼狈中有着单纯的可爱,更加令人疼惜。
她再次呆愣住了。李洵的温柔莫名地熟悉,是如此地安全,如此值得信赖,如此地动摇她遥远的记忆领域。
她睁大双眸,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眸有宠溺的温柔,他的唇畔有体谅的微笑,他是如此不同于前些日子的印象,如此地让她感到幸福。
这就是在乎吗?很温暖、很牵挂的感受?
“怎么了吗?”李洵看着有些失神的她询问。
“不,没什么。”非羽浅浅一笑,“只晨想,我们曾经见过面的,对吧?”
李洵回以一笑,笑容里带着几许感触。“我想也是。”
“什么?”她眨动眼睫不解的看着她。
“我想,也许远在今生之前,我们就见过面了吧。”
非羽不知如何回答,只感觉到他的目光温柔得令她难以移动。
“我把工具箱拿来了!”打破这片宁静的是闯进淋浴间的舞者,只见她大声嚷道:“啊!水怎么流出来了?”
“水?”非羽甫回过神,只见水流依然潸潸淌落着。
她险些就忘了,自己是在修莲蓬头。
???
电话铃声在屋里轻轻回荡着,像泛漾开的波浪,在如溶液般的夕彩里缓缓流淌。止境盯着话筒,慢条斯理地接起。
“我是兑非翊,你是止境吧。”
“嗄,被发现了。”止境的语气和神情显得轻松愉快。“非羽姐不在,如果要找她,要晚些时候打来。”
“我刚才见过她了。这通电话是找你的。”非翊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愁绪。
“是吗?有什么事?”止境不疾不徐地问。
“我想拜托你,劝非羽快点离开。家父私下作了些有违情理的决定,为了非羽以及她身边的人好,希望你能说服她。家父的行径你应该略知一二,他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所以我很担心非羽。”
“你不是和非羽姐谈过了吗?”
“没错。”非翊缓缓叹了口气,“非羽似乎打算据理力争,只不过这么做根本是以卵击石,后果堪忧。”
“这个我了解。”止境可以想见后果。
“唉,也许你们看不出来,不过,她确实是很在意家父的。表面上看起来很坚强,实际上她很脆弱、很惶恐。
“她一直没有表现自己的感受,或者说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在我们之中,最在乎家父的,其实是她自己。因为无法接受被排斥、被否定的感觉,所以才会离家发展。与其说她是在追逐自己的理想,不如说她试图借由外在的肯定来确定自己存在的意义,想要等到有一天,家父也能够重新接纳她。
“幼年受到伤害太严重,她没有办法肯定自己,没有办法面对现实。”非翊再次叹了口气,“虽然连我也不是很明白,家父对我们的否定何以这么严重,究竟是怨恨或是厌弃?只是非羽深受这个变质家庭所害,我不得不阻止她继续这样下去。”
“这个我可以了解。”止境温和的口吻有淡淡的包容性,“只是就算劝非羽姐离开,就算让她死心不再抗辩,她也不会幸福的。不管是多深的伤害,都无法借着逃避来解决的,不是吗?我相信非羽正学着去面对、去感受。”
“你不懂家父对我们的怨恨,那是非常危险的。”
“所以他也需要学习呀。”止境很有信心地笑了笑。“因为遭受过背叛,所以遗忘了爱人的能力。因为害怕、不安,以及逃避面对,所以才不断地造成伤害,所以激烈地想以伤害去证明。其实都是在乎,都是缺乏勇气。”
“止境……”非翊思索着她的话。
“我相信非羽姐,也相信会有另一个人支持着她的。”止境语气认真地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学建筑的吧?”
止境轻笑一声,“所有的系所和工作,都是和人类相关的,不管是建筑或是什么都是希望让人类得到幸福的,不是吗?”
也许幸福始终存在着的,只是我们缺乏勇气,缺乏面对的勇气,也缺乏承认的勇气。
所以,我们才会如此孤寂地期待幸福。
???
舞蹈教室内忙成一团,服装师前来为舞者们量身,在嘈杂声中,老师不得不宣布下午休息,随后又一头栽入舞台布置、灯光、音乐诸多繁杂事情中。
不知是谁将音响开到最大声,室内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旋律,非羽好不容易量完身,看看没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便半掩着耳朵溜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