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君说:“在酒店谈生意,客户盛情难却嘛!”
石榴红听他睁眼说瞎话,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是谁在笑?”那头问。
梁秉君开玩笑地回答:“一个酒店的小姐……”
石榴红的笑容霎时冻结,他说她是一个酒店的小姐,石榴红摇摇头,不相信他会这么说她。
她了解他不想惹麻烦,不想解释她的存在,但难道不能用别的话来带过吗?他把她贬低成一个酒店小姐来当挡箭牌,好让自己安全过关?她在他的心目中就只有这样的地位?他真爱她吗,真想过要娶她吗?如果那是真的,他怎么能轻易地说出侮蔑她的话?
几百个思绪闪现又幻灭,她盯着他,紧紧锁住眉,直到梁秉君收线后与她眼光交触,才陡地被她镇慑住。
“我从来不曾真的去瞧不起酒店的小姐,但当你对你的老婆谎称我是一个酒店小姐时,我却从你的言词里听出深深的蔑视!”石榴红对他说,口气很轻很轻。
“我说了什么?”梁秉君失措了。“我……我是随口开玩笑的!”
“你开玩笑?你能拿我开这种玩笑,你能吗?”
石榴红的语气还是那么轻、那么无力,但她的目光却灼灼地逼视他。
“你要对她撒谎,你要掩饰我的存在,我都可以体谅你,但你说我是一个酒店小姐,我就不能原谅你!”梁秉君那副不知错在何处的表情,令石榴红更加忿怒也更加寒心,他竟不懂她在乎的是什么!
当一个人很爱很爱另一个人的时候,这分爱情除了爱之外,必定也还包含了爱惜和敬重。一个身不由己的酒家女并不会让人轻视,可是他对他老婆说她是一个酒家女时,分明是想借由一般人对于身操贱业的女人的那种蔑视,来达到撇清关系的目的。
原来他是这样子在爱她的!他对她一点都不尊重!
全世界都可以看不起她抢夺人家丈夫,惟独他不能对她有一丝丝的不敬重!如果她的付出与苦等竟连他的敬重都换不到,那么她算什么呢?他们的爱情又算什么呢?
心痛使石榴红再说不出其他的话,她朝梁秉君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冲回包厢抓了自己的皮包,便奔出酒店。
白熙阳见榴红跑走,紧张地追着榴红去,吕大书也立即跟着守护熙阳,包厢的门大大敞开着,里面的人都不明所以地把眼光投注在呆如木雕的梁秉君身上。
石榴红奔出酒店大门,白熙阳追上来从后面拉她,反而被她拖到昏暗的巷弄去。
“熙阳我完了,我好难过……”石榴红抓着熙阳,脸爬满了泪痕。
“你为什么完了?你怎么了?”白熙阳不会安慰人,她看榴红哭成这样,觉得好难过,抱着榴红也想要哭了。“是不是梁秉君惹你伤心了?”
“他是个混账!他是王八蛋!他根本不爱我,他……”石榴红骂着,无限的酸楚委屈,使她不能成言。
“榴红,呜……”白熙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是梁秉君害榴红伤心,那榴红一定真的伤心死了,她陪她哭了起来。
两个人紧紧相拥,哭了好一阵子,终于,石榴红先抬起脸,抹去泪痕,用衣袖替熙阳细细地拭泪,说:“你哭什么?傻瓜!”
白熙阳还是流泪说……“看你哭,我难过嘛,你自己还不是傻瓜,你哭得才糟糕呢。”
石榴红对熙阳笑着落下几颗泪珠,说:“你别哭了,要是大书看见会心疼死的。我也不哭了,我哭一下就觉得好累了,现在想回家睡觉。”
“你来我家,我陪你睡觉。”
“不行,”石榴红说:“我不去当你们夫妻的电灯泡,你去陪大书,不要来陪我,我自己回家。”
白熙阳扯着榴红的手臂:“我不管,我要陪你。”
石榴红只好纵容地笑说:“你会不会磨牙?我听到人家磨牙会做噩梦的,如果你会磨牙,我就不要你陪。”
“我不会,你要让我陪。”白熙阳破涕为笑。
两个人终于停止哭泣,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男子的哀求与哭声。
石榴红警觉地搂着熙阳,轻踩着脚步挪到前面一点的转角处。那个地方是金葫芦偏旁的厨房,想必也通向后门出口。
两个穿制服的大汉各持一根铁棒,而地上则蹲着一个抱头求饶的男子。
“签了十几万的账,你到底还不还钱?”其中一个大汉凶神恶煞地说。
石榴红认出那大汉是金葫芦的保全人员,刚刚她几次出入门口时,他都坐在代客泊车柜台的凳子上,朝她和善地微笑。
“还还还,明天马上还。”跨着的男子说。“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陌生而呜咽的声音,在夜街里听来格外教人觉得惊心与酸楚。
白熙阳又要哭了,说:“他好可怜!”
石榴红点点头。“也可能是他罪有应得。”
衰什么?”白熙阳问。
“这里不是付不出钱的人可以来狐假虎威的地方……别看了,我们走吧!”
她们转过身,撞见吕大书已在眼前。白熙阳投入大书怀里,把头埋进大书胸膛;吕大书温柔地抚摩她的背。
石榴红默默看着他们,泪又来了,全世界的人都是幸福的,都有一个怀抱可以归属。熙阳有大书,梁秉君家里有人在等着他,紫嫣离了婚也还有一个温暖的娘家可以回,只有她,只有她被幸福所遗忘。
她想离开,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怪胎,也许逃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没有道别,石榴红与他们错身,消失在厚重得难以承受的夜幕里。
第七章
“妈,星期天我开车带您和老爹到处走走好不好?”
汪家人齐聚在客厅,这是晚餐之后泡茶闲聊的时刻。
汪妈眉开眼笑:“好好好,当然好,只是你星期六晚上要早点睡,第二天才有精神开车。”
汪爹也说!“对呀,你每天晚上都失眠也不是办法,我看你的体质不适合喝茶,还是别喝好了。”说着,汪爹将紫嫣杯中的茶全部倒掉。
“老爹,没关系,不是喝茶的原因。”汪紫嫣笑说。
“不能喝,不能喝!”汪爹固执地挥着手。
“好,那我不喝,”汪紫嫣笑说:“我来陪老爹下一盘军旗。”
“好好好,”汪妈说:“让紫嫣陪你下下棋。紫嫣啊,你老爹就嫌我手笨,下得盘盘皆输。我说呀:‘我好心陪你下棋。让你赢还不好,换成别人,你哪有办法神气!’他还说不好不好,老赢也没意思!紫嫣呀,你好好下,让你老爹尝尝失败的滋味,最好输到想把整副棋盘拿去后院放一把火烧了,那将来的日子我可才清静呢。”
“你妈不安好心眼,”汪爹叨念:“其实要放火烧棋盘是她多年来的心愿。哼,我们紫嫣可是最孝顺我的,她不会让你那么做,就算万一你偷偷烧了我的棋盘,紫嫣也会十副八副买回来孝敬我,要我不下棋呀,那你是做春秋大梦!”
“你听听你老爹……”汪妈笑骂:“跟女儿讲的是什么话?没长进,没体统,不成个长辈的样子。”汪爹扁扁嘴不服气。
汪紫嫣看着他们两老斗嘴,又好笑又要劝和。
“妈、老爹,你们说星期天我们一家人上哪去好呢?”
“去埔里的观音寺吧。”汪妈说:“紫嫣呀,你长这么大,忘记了吧?当初我和你老爹把你领养回家时,就常带你到那里上香祈愿;后来你渐渐长大,反倒不常去了。现在你都是大人了,我也快当外婆了,我们得好好再去还一次愿,感谢菩萨保佑你平安健康,这么出色又有才干,让我们两个老人觉得很安慰……”
“唉!”汪爹叹了一口气:“你和载文的事情,我们都不说你,自小你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信任你。”
“不说还这么 嗦!”汪妈责备地白了汪爹一眼,动手拿起棋盘。“下你的棋去,就会讲这些不中听的。”
“妈,”汪紫嫣说:“是我不懂事,让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我操心!”
“没有的事,”汪妈说:“你爹在闹牙痛,别听他说。你好好陪你老爹下棋,妈买了你最爱吃的水果,我去厨房切来给你吃。”
于是汪爹与紫嫣的棋战开始,这一家人就这样平常和乐地度过他们的时光。
自从拿到了水仙的电话,柏载文从此不再往金葫芦酒店消磨时光,连续一个月来,他都过得规律而平静,也不再发生打扰大书夫妇的状况。
吕大书知道载文和那位公主出去过几次,彼此都留下良好的印象。虽然吕大书不认为这是一种好现象,但是也不打算出面干涉,将来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全由载文自己决定。
晚间,柏载文与水仙并肩散步,他们刚刚赶完一场电影。
“你要上班了吗?我送你。”
“我今天排公休。”水仙愉快回答。
其实每一个和载文约会的日子,她都希望能安排公休,让两个人短暂的相处时间拉长一些。可是公司有公司的排休规定,不是水仙能任意调配,今天的休假,是她多次争取之后,好不容易才如愿以偿的。
“哦?那太好了,”柏载文喜悦地说:“如果你不急着回家,那我们共进晚餐好不好?”
“好呀!”水仙笑说。
当然好呀,毕竟她苦心争取休假,不就是因为不想和柏大哥太早分别吗?
“你想吃什么?”柏载文问。“牛排?泰国菜?欧式自助餐?日本料理?还是港式饮茶?”
水仙笑着抗议:“为什么一定要去吃那种光听就觉得贵死人的东西呢?我哪有那么娇贵,带我去吃路边摊就行了!”
“路边摊?”柏载文忍不住皱眉。“那不好吧,吃路边摊多不卫生啊,吃了会生病的。”
水仙望着他,眼神透着怪异,仿佛他是怪物一样。
“吃路边摊就会生病?若是这样,那全台湾应该都是病人了!柏大哥,难道你从来没有吃过路边摊吗?”
柏载文摇头:“我没吃过,也拒绝吃!”
水仙又是咋舌又是缩脖子。“太可惜了!柏大哥,你的人生是黑白的。”
“什么?”柏载文失笑。“太夸张了吧!什么没吃过路边摊人生就是黑白的。难道没吃过路边摊的人都该下地狱,吃过路边摊的人天堂才欢迎?”
“你才夸张呢,连路边摊都没吃过,我简直不敢想象你的人生到底还错失多少精彩内容。”
“鬼灵精!”柏载文笑着,敲一下水仙的头。“总之吃路边摊是免谈了,我一定要请你吃大餐,你也不要再抗议了,抗议无效,听到了没有?”
她吐吐舌头,心里偷偷骂他霸道,但是随即又悄悄露出笑容,因为她觉得自己喜欢的男人就是要有一点霸道的。
“你自己在那里笑什么?”柏载文看见了。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那件事情很好笑。”水仙随口编了个理由。
“什么好笑的事?”
水仙一瞪眼,姿态活泼地说:“为什么你要问?为什么我要说?我不让你问,也不告诉你,因为这是我的小秘密。”
“好吧,我不问。”柏载文带着宠爱之情,微笑看着她。“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决定好要吃什么了吗?”
“你刚刚说的我都不想吃,可是你又一定要强迫我吃昂贵的大餐……”水仙用手指轻敲自己的脸,考虑了一会儿,突然满面曙光,雀跃地说:“我想到一个好地方,那个地方的食物,贵得既没天良又没道理,最符合你的要求了,”
看着水仙的表情,柏载文感到其中有诈,却又不知诈在何处?反正她所想到的一定不是什么正常的用餐场所就是了。
“什么地方?”他问。
“我先不说,你猜猜看!”
柏载文实在弄不懂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的想法,只好说:“猜不到。”
“给你一点暗示,”水仙说:“那个地方你以前常去,而我也一点都不陌生,猜到了没?”
“我常去而你又一点也不陌生的地方,消费还很高……”柏载文想了想,觉得只有一个可能性,于是他瞥着水仙说:“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就是。”水仙点头。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柏载文认为不安,又大感好奇。
“是不是只要给出理由你就答应?”
“当然不一定了,还要看看你的理由是否足够说服我,让我认同。”
“好吧,”水仙扁着嘴,口气里有微微的无奈与轻轻的自嘲:“这算是一种小人物的心理反扑吧,就像人类破坏大自然,大自然会用它的力量反扑一样。我这个在酒店里当公主的小人物,也会在卖命服务之余,渴望反过来被人服侍一番。”
水仙的言词与表情,扯动柏载文的恻隐之心。
几次的见面与谈话,虽然水仙没说过家里的事,他仍观察得出来她的家境并不好。水仙性情朴实,她显然不是为了自己才当酒店公主,他问过了,公主一个月的薪水少说也有十来万,他却没看见水仙把这些钱拿来用在自己身上。她的吃穿用度都很俭朴,身上所穿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夜市买来的地摊货,若不是家计需要,她该不会往酒店赚钱谋生。
她一路过得很辛苦吧!在酒店上班要受多少气、要吞多少委屈,柏载文不必多想也能了解。
这些思绪打动柏载文,他心里对水仙升起怜惜与不舍,促使他豪迈地说:“好,我带你去酒店玩,让你也尝尝一掷千金的滋味!”
他们说走就走,水仙兴奋地坐上他的车,跟着柏载文去体验不同角度的酒店魅力。
在有了金钱可以挥霍无度的身份下,酒店是那么迷人,酒店小姐的笑容是那么香甜可掬。她们百依百顺、殷勤可人,献上关怀、笑靥、娇语和柔媚的情韵,一切仿佛幻化成一个乐园,乐园中有种种的青春与美好,悲伤忧郁是进不来的,雨露风霜也全被挡在外面。何况乐园里有芳香、醇酒与美人,乐园就是乐园,乐园让人忘记其他的不如意,乐园也让人忘记它只是最腐臭、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假象。
水仙喝了不少酒,趁着大部分的小姐转台时,她笑着告诉柏载文:“我终于知道酒店为什么具有令人流连忘返的魔力了。金钱使酒店活了起来,当酒店拥有生命力时,的确太可爱、太让人忘情了!人们一旦对什么东西忘情,就毁了。泰戈尔有一首诗说:‘我是大自然的情人,因此我也是它的奴隶,它的主人’。所以那些沉迷酒店的人,是酒店的奴隶,也是酒店的主人,不过偏偏就不是酒店的情人。”
“是吗?”柏载文以大人看小孩的心境听水仙的话,觉得挺有意思。
“是呀,”水仙说:“因为我在酒店上班,常常能看到舞台后的乱象与丑恶;但是今天是我第一次站在舞台前面,融入演员的卖力演出中,所以感觉很特别,特别的……”她顿了一下:“卓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