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含愚避开她的目光,许久,才缓缓地说:「小竹打算在哪家医院生产?」
秋若水笑了起来。「盛敏医院309号房,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一篮水果。」
秋含愚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秋若水笑意不减,拿了份民生报坐到阅览区的位置上,翻到体育版看了起来。
一个女人走到她身旁椅子上坐下,也摊开一份报纸在面前。「你做得不错,史景谦为人多疑,没想到你居然有办法混了进去。」
秋若水一惊回头。「是你?」
「是我。」女人眼睛仍旧看著报纸,声音呆板单调,像机器人一样。「有些事,我想你可能有必要先知道。」
秋若水偷觑了眼坐在服务柜台后的小叔,见他仍旧埋首书堆文字之间,并未注意自己,这才压低了声音问:「什么事?」
「关于史景谦的来历。」女人提到这个名字,冷漠的语调中居然藏著一丝惧意。「他是个危险人物,一个不留心,你可能会和其他七名先后派去他身旁卧底的干员一样,就此从人间蒸发。」
「你是说他杀了七个人?」秋若水闻言,心中一寒。「你当初不是说,只是要我帮忙调查一个涉嫌逃漏税的商人而已吗?为什么他有这么大的能耐?」
「为了请君入瓮,言谈之间,我自然有所保留。」女人脸上毫无愧色。
秋若水气极,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你既然上了船,就算狠狠打我一顿,也是无济於事了。」女人一笑,居然有种妩媚之意。「我们还是说正事要紧吧!」
「慢著!」秋若水冷哼一声。「你答应我的事,该不会也『有所保留』吧?」
「这你放心,只要你肯和我合作,我保证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女人声音又恢复一贯的冷漠单调,只是眉宇之间,难掩自信。「只要冰心、海棠和夜岚这三个小女孩还活著的话……」
「她们一定还活著!」秋若水咬著牙,一脸坚定。
「那我就一定找得到人。」女人笑了笑,语气突然转为慎重。「史景谦,本名傅红叶,十一岁更名换姓喋血江湖,为人冷血嗜杀,黑白两道的朋友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黄泉』。」
「黄泉?」
「得罪、背叛他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黄、泉、路!」
秋若水闻言,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也有人叫他无常,无常是鬼,这个人作风如何,可以想见大半。」女人声音变得有些乾涩,一字一句地说:「但这个外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喜怒无常,爱憎无常,温馨时柔若处子,无情处狠逾罗刹,说的就是这个人。」
「原来小叔形容的史景谦,是他温和的那一面……」秋若水喃喃自语,反问一句。「说了这么多,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这世界有黑有白,有善有恶,不过史景谦这人却是黑白难分、正邪莫辨,令人难以捉摸──」女人说到这,默然许久,才缓缓地说:「有人说龙湖帮是黑道里头最大的势力,我却知道不是。至少他们还受制於『灾星十三楼』。」
「没听过这名字耶!好像武侠小说里头的帮派。」秋若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点都不好笑。我们可是死了十一名干员,才得知这个神秘组织的存在。」女人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到了极点。「而且得到的情报,也只知道这个组织势挟黑白,权倾朝野,很多台面上的政治人物都受制於它,暗中为它奔走。」
秋若水笑不出来了。「你怀疑史景谦是这个神秘组织的幕后藏镜人?」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靠你的调查了。」女人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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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屋书坊」位於台北市东区的精华地段,规模不大,只有两层楼,造型像童话故事中的糖果屋,极具巧思,然而在一片高楼大厦林立中,却显得有些突兀诡异。
书坊内部是明亮而温暖的米色系,搭配上晶莹流动的琉璃饰品,整个空间舒适中带著些许梦幻;原木铺就的地板上散置著一个又一个的坐垫、抱枕,读者或坐或卧,神色悠闲地翻阅书本,累了,就倚在书架旁小憩。书坊角落有处烘焙屋,随时提供热腾腾的面包;旁边则有个吧台,不过却不供应酒,只有浓浓的咖啡香不住传出。
然而此刻,吧台前却放著一杯威士忌。
史景谦(或者该叫他傅红叶吧!)坐在吧台前,手上拿著本《明清小说选辑》,面无表情地看著书中「中山狼」的故事,只是眼中的寒意,忽然变得比秋霜更冷。
「明知是狼,这老头子偏要帮它、救它,如何不遭反噬?」傅红叶冷冷地笑了起来,拿起威士忌一饮而尽。「再来。」
吧台内站著一名服务生,年轻、干净、英俊,嘴角始终噙著温柔迷人的微笑。当他伸手调酒时,可以发现他一双手也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而洁白,指甲更是修饰得浑圆无瑕,像一片片鱼鳞。
「地狱玫瑰,好吗?」
「是烈酒就行。」酒色鲜红似血,像一团烈火,傅红叶又是一饮而尽。
「你这样狂饮,不出两年,非死在我手下不可。」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傅红叶话声淡漠,随手翻过一页页书页。「我说过,我一条命随时等你来拿,只要你有这本事。」
申不寐闻言默然,温柔的眼眸中,杀机一现即逝。
「我要你办的事,办得如何?」
「我一辈子只输过一次,所以才会栖身於此,成为灾星第六楼──雪屋书坊的楼主。」申不寐仍是柔柔地笑著,轻抚自己双手,轻声细语地说:「南部三个帮派全收服了,不从的人全杀了。」
「很好。」傅红叶神色不变,淡淡地说:「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
「我请了个女人当家教,我怀疑她是调查局派来卧底的,我要你查查她的来历。」
申不寐柔媚一笑。「调查局的局处各室、乃至各调查站都有你的人,是不是卧底,你还不清楚?」
「局里没有她的资料,并不代表就不是卧底。」傅红叶盯著琉璃杯,笑意森寒。
没有一个正常女人在看了场活春宫、受到那种言词侮辱之后,还会愿意留下来工作……除非,她另有所图!
「是又如何?」
「杀了她!」
「你果然不是惜花爱花之人。」申不寐看了他一眼,轻声叹道:「你的女人多逾繁星,却好像都只是你发泄的工具而已。」
「我是聪明人,我不会让任何女人成为我的包袱。」更何况他的心早在十岁那年就冷了、死了,再也不知道爱人是什么滋味了……
莫札特的「D小调钢琴幻想曲」流泄在这方安详宁静角落之间,两个人默默倾听,都不说话了。
一对男女走到傅红叶身旁,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点了两杯蓝山咖啡。
「连在这种地方都酒不离口,焚琴煮鹤,你可真是当之无愧了。」
傅红叶转头看了说话男人一眼,笑了起来。「原来是你!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
「我的底细你明白。堂堂君实企业的总经理来找我,总不会只是叙叙旧而已吧?」傅红叶口中说话,眼睛却不自禁盯著坐在他身边的女人;这女人实在太美,美得不可思议,美得不可方物,整室的光亮彷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虚怀若谷,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君不弃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目光,朗笑道:「你纵横黑白、目无余尘,商场上提到史景谦三字,又有谁敢小觑了?」
「人总是会变的,认识你八年,我也不曾看你笑得这么开心过。」傅红叶叹了一口气,移回视线。「美人如花,也难怪你得意了……你今天来找我,想必是为了身旁佳人而来?」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君不弃又是一笑。「信义计划区那块土地,我让给你了。」
「多少?」
「就照你开的价钱。」
傅红叶点了点头,淡淡地说:「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找人。」君不弃回头轻轻揽著佳人柳腰,柔声说:「海棠,你不是要找冰心她们吗?告诉这位史先生,他一定有办法帮你找到。」
「谢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好……」海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眸光中净是深情,欲语还休,身子不自禁轻颤起来。
「别说了,我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君不弃将她揽得更紧了,让她倚偎在自己怀中。
傅红叶瞥了两人一眼,冷哼一声。「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君不弃脸色─变,寒声道:「你真是个不折不把的混蛋。」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听也由你,不听也由你。」傅红叶笑得开怀,悠然道:「要我找什么人?」
「两个女孩,一个叫冰心,一个叫晓书……」
「晓书?!」傅红叶听到这两个字,脸色全变了,说出口的话音嘶哑乾涩,浑不似人声。
「怎么?你认得她?」傅红叶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可怕的表情,心中为之一凛。
海棠也急了,颤声道:「冰心、晓书和夜岚都是我在育幼院中的好姊妹,我们相依扶持、生死不弃,一起熬过了许多辛酸苦楚。可是自从冰心被收养后,从此就下落不明:而晓书也为了救我和夜岚,生死茫茫,再也没有消息……」
「哪家育幼院?晓书又是什么时候到院里的?」傅红叶盯著她,始终阴寒冷冽的目光,闪动著两簇希望之火。
「是、是爱心育幼院……」海棠不知道他为何单问晓书一人,看了君不弃一眼,犹豫著该不该再说下去。
君不弃和她心意相通,定定看著傅红叶,不发一语。
「放心,我不过是在找个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傅红叶纵声狂笑,忽尔转为悲声,行止如颠似狂,大步走了出去。
海棠看著君不弃,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拜托史先生找晓书和冰心,真的没有问题吗?」
「走这一步,本来就是无法可想中的险棋。」君不弃长叹一声,缓缓地说:「这人偏激狠戾、恣肆狂傲,什么仁义礼教、道德律法,从来没放在心上过……不过听他的口气,只怕他认识的人当中,也有人叫做晓书,而且他和这个『晓书』有极深的渊源、剪不断的羁绊,否则他绝不至於如此忘形失常。」
申不寐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嘴角边的笑意更温柔了。
第四章 情生
秋若水在桃园就学,在桃园工作,并不常上台北来。
在她的印象中,台北这个地方,灰蒙蒙的天空下,满是丑陋而毫无特色的建筑怪兽四处横行;这个地方的过客,有满口仁义道德的政治家,有整天忧国怀民的骚人墨客,也有许多自认高人一等的凡夫俗子,因而造就了这个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都市。
不过打从她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之后,先前对台北的印象全都改观了──
车子转进阳明山后,走的是一条不知名的小径。两侧林木夹道、繁花若锦,石榴含笑、紫薇添香;山壁阴凉处更是爬满了野蕨藓苔,中有一泓清泉流泄、飞珠溅玉,带来一片清凉意。
「流水琮琮,清风送爽,好舒服!」秋若水看了司机一眼,第十三次开口。
司机仍然看著正前方,不理她。
「既然有个这么好的地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史先生喜欢住在那间乌漆抹黑的屋子里头?」见他不说话,秋若水索性自言自语起来。「他的三个小孩都住在这里,他也应该住这里才是啊!哪有父子分开住的道理?真是太不像话了。」
司机似乎觉得她有些聒噪,睨了她一眼。
秋若水毫不在意,笑咪咪地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我要不说话,你就感觉不到这里清静了。」
「在史先生面前你要是也这么多嘴饶舌,只怕隔天醒来,你的舌头就没了。」司机一脸寒霜,却终於开口了。
秋若水吐了吐舌头,仍是一脸笑意。「所以很多事情我都不敢问他,只好请教隋大哥你喽!」
隋风行冷哼一声。「你不用问了,你的舌头要紧,我的牙齿也还要留著吃饭。」
「隋大哥说话还真是风趣。」秋若水眼睛滴溜溜直转,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是乱说一句话,牙齿就会没了?」
「不只牙齿没了,命也可能没了。」隋风行眼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我能在这里做事,不是因为我比别人行,而是因为我的嘴巴比别人牢。」
秋若水不说话了,因为她知道再试探下去也没有用。
十分钟后,小径豁然开朗,前面一方空地上出现了一座园子,从外头看进去,只见里头草木葳薤、红肥绿瘦,掩映数处亭台楼阁,恍惚间犹如置身江南。
秋若水下车时,隋风行淡淡留下一句话。「今天史先生会过来,你有什么问题,自己问他吧!」
今天傅红叶会来?
秋若水一愣,看著车子驶离后,她叹了一口气,从月牙门走了进去。
园子的布局精妙、巧夺天工,芭蕉台篱下,栽植有春兰秋菊、芍药牡丹;小桥流水旁,有垂柳依依、桃李相望。
秋若水有些心思不宁,沿著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缓步前进;刚绕过一片竹林,就见前方荷塘中、凉亭下,三个孩童正围著一个男人说笑。
一个小女孩偶一抬眼,见著了她,兴奋地大叫。「老师快来!爸爸正在写字给我呢!」
「秋老师来了?」傅红叶闻声抬头,含笑道:「暑气正盛,老师快过来避避日头,要是晒伤可就不好了。」
秋若水闻言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二次见著他,却感觉自己像是遇见另一个男人──未语先笑、温柔和善,一个极好相处的人。
「老师你在发什么呆啊?」一个小男孩等不及,跑过去拉她。
「慢点慢点,小心脚一滑,跌到池子里头。」秋若水被小男孩拖著跑,过了小桥、上了凉亭,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傅红叶面前。
「请坐。」傅红叶笑意盈盈,倒了一杯清茶给她。「敬亭绿雪,气味温和淡雅,极易入口,你喝喝看。」
秋若水依言坐下,看著面前那杯茶,脱口间道:「你不喝酒?」
傅红叶目光一寒,随即笑意如初;另一个长得和小男孩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摇了摇头,童稚的声音是一片玲珑清脆。「爸爸是不喝酒的。他常说酒是穿肠药,千万沾惹不得,要我们连碰都不要碰呢!」
听了这话,秋若水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烫,老师小心点!」傅红叶神色不变,又倒了杯茶给她。「这里有茶无酒,怠慢了贵客,希望老师不要介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