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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12页    作者:严沁

  心馨胡乱喊一声秦伯伯、伯母,径自闯进秦康的寝室,奇怪,床褥整整齐齐,房里没有人。

  莫非他也去洗澡了?嗯——不!他的拖鞋在床前,衣服也没换下来,他去了哪里?

  心馨在隔壁奏恺房里张望一下,秦恺也不在,对了,两兄弟一定到后回去吸新鲜空气了。她立刻绕过着电视的秦康父母,奔向后园。

  后园也是寂静的,好像没有人似的,怎么回事?心馨走出去,只看见草地上坐着的秦恺。她知道必是秦恺,她认得他的背影,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看天,秦康呢?

  “秦恺,”她走向他,“秦康不在这儿吗?”

  秦恺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抱着膝,很落寞,很失意地把视线从黑暗的天际收回来。

  “他不在这儿。”他漠然地回答。

  “在哪儿?他房里没有人。”她急切地问。

  秦恺看她一眼,很特别的一眼。

  “你找他有事?”他问。

  “聊天。”她耸耸肩,“妈妈住医院,家里没人。”

  “他——出去了。”他不再看她。“接了一个电话就赶去台北。”

  “什——么?”她不置信地怪叫,“我们才回来!”

  他不出声,也不理会她的怪叫,看起来怪怪的。

  “你知道谁打电话给他吗?”她不死心地问。

  “知道。”他点点头。

  “谁?谁?是不是——韦梦妮?”她抓住他的手臂。

  他皱皱眉,诧异地看她一眼,轻轻摆脱她的手。

  “你也知道韦梦妮?”他反问。

  “是个空中小姐,脸上是七彩的!”她比画一下。

  “就是她。”他慢慢说,“她是哥哥比较好的女朋友。”

  一阵酸意冲上来,好情绪消失了,满心的不是味儿。

  “还说陪我,骗人!”她不高兴地嘟起嘴。

  “他——不是陪你玩了一下午?”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哼!不希罕!”她坐下来,一个劲拔草,一把又一把的,好像在发泄。小女孩在嫉妒了吗?

  “但是——回来的时候你很快乐。”他说。

  “快乐是我自己的事与康秦无关!”她恨恨地说,“咦,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做什么?”

  “无聊的时候我喜欢坐在这儿。”他说。

  “你很无聊?你不看书、不做功课?”她颇感意外地问。

  “书有看完、功课有做尽的时候。”他不置可否。

  “看电视呢?”她指一指。

  “那样的节目,看了生气。”他冷笑一下。

  “你真是挑剔,电视是免费的,人家演什么就看什么。”她好像很有道理似的。

  “贴我钱我也不愿精神受罪,”他不属地说,“那种节目——消磨人的志气!”

  “嗨,下次你去制作一个节目,如何?”她笑了。和秦恺聊天也很有味道。

  “我不是那方面的人才,”他很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勉强自己去做那方面的工作,那会痛苦。

  “看那种节目才痛苦。”她又笑了。

  沉默一阵,他忽然说:“那套浅苹果绿的衣裙很漂亮,很适合你。”

  “真的?你看见了?”她总是粗心大意。”衣服是妈妈买的,她对这方面很有研究。”

  “她——住医院了?”他问。

  “没什么病,爸爸要替她做身体检查。”她轻松地说。

  他看她一眼,他是颇不以为然的,没有病住院?可是他不说,他不想吓着她。

  “玩一下午,你精神是否轻松些?”他问。眼光深处是关怀。

  “是吧!我根本不去想功课的事。”她耸耸肩。

  “明天你还来补数学吗?”他问。

  “来,当然来!”她皱皱鼻子,“如果我考上第一志愿,秦恺,我一定好好请你。”

  “不需要,我很乐意帮你。”他摇摇头。

  她望着他,研究似的好半天。

  “你为什么总是不笑?你有心事,你不快乐?”她问。

  “不笑并不代表有心事、不快乐。”他说,“每个人都不同,有的人把快乐放心里。”

  “你快乐过吗?”她问得奇怪。

  “当然,我快乐过。”他肯定地说,眼中有抹奇异的光芒。“只是——能使我快乐的事不多,所以我把每一次的快乐都存放起来,放在一个小盒子里。”

  “快乐能存放起来?”她惊讶地望住他,“什么盒子?能不能给我看看?”

  “记忆的盒子存放了快乐,只有我自己看得到。”他说。嗯,他也稚气得很呢!

  “说得那么奇怪。”她拍拍手,“我猜——你最快乐是考上台大,对不对?”

  “不对!”他漠然摇头,“考上大学是意料中的,只是对六年中学课程的一个交代。”

  “天!是意料中的?”她伸伸舌头,“我可不敢想会考到那儿去!”

  “你会考得好,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正色说。

  “信心?凭我的数学?”她叫起来。

  “为什么还担心数学?不是交给我了吗?我会使你绝无问题。”他肯定地说,信心十足。

  “真话?不骗我?”她兴奋得眼睛发光。

  “时间会为我们证明一切。”他轻轻拔起一株草。

  她望着他半晌,感动得握住了他的手。

  “奏恺,你真好,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她真诚地说,“我真后悔以前怕你,要不然我们早就成了好朋友!”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吗?”他吃力地问。被她握住的手有丝不易觉察的轻颤——那是他深心中最隐秘的一根神经扯动了。

  “当然,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她说,“如果我能,我愿在你记忆的小盒里增加一份快乐。”

  秦恺呆怔一下,心馨说的——可是真话?她愿为他增加一份快乐?第一次,他激动起来,反手握往了她,嘴唇微微颤动,却是说不出话。

  说什么呢,沉默不是最美的语言吗?

  四周突然变暗了,有人关了灯,或是——月亮失去了踪迹?今夜可有月光?为什么他们一直都没发现?

  “秦恺,你会因为我而快乐一点吗?”她问。

  他的手因为收紧,那丝轻颤也明显了。

  “你——本身已是快乐的源泉。”他说,含蓄地。

  “是吗?”她无邪真纯地一笑,“你一直这样想吗?为什么我以前总以为你讨厌我?”

  “因为你只看我外表。”他诚恳地说。

  “内心怎么看得到?你又不爱说话,谁能了解你?”她毫不掩饰。

  “由感觉去了解往往比看更可靠。”他说。

  “感觉?”她怔怔地想。她怎样去感觉他?他们之间可以说是陌生的,除了补习,他们连接触都少,怎么感觉呢?

  “回去吧!”他突然站起来,似乎想隐藏什么。“休息后,你会更有学习的智慧。”

  “好!”她跳起采,“明天白天补习,好吗?”

  他点点头。凝定的黑眸中有一抹跳动的光芒。

  “你知道吗?你使我小盒中的快乐几乎——满溢了!”他真诚动人。说完就走,好像在逃避,又像是隐藏。

  她使他的快乐满溢?什么——意思?

  第五章

  对浣思来说,那是一个漫长难挨的夜。

  十点钟,哲凡来替她熄了灯,沉默地望了她一阵,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黑暗中短暂的对峙,也竟能那样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哀伤——哀伤,没看错吗?这怎可能是哲凡的神情?难道——他刚才所说的是真话,台北市最好的外科医生刘哲凡已不能替人再动手术?

  哲凡离开后,她也无法安宁,他眼中那一抹似冥似幻的哀伤,强烈地震撼了她心中每一条细微的神经,她恨不得跳下床追出去,她要告诉他——她要问他,她——她可以帮一点忙吗?

  真的!浣思心中全是帮助他的意念,她早已忘却了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包括正伦和她自己的病。她知道,她若不能在哲凡有困难时伸出援手,她这一辈子都会遗憾。然而——哲凡需要怎样的援手呢?

  她无法使自己的思想休息,她辗转整夜也不能入睡,她一直想着哲凡,想着哲凡的困难,想着哲凡的隐衷,哲凡——到底是为了什么?

  整夜失眠使她万分困倦,她很想闭起眼睛休息一阵,她不愿意以一副憔悴的病容面对哲凡——真是痛苦,勉强闭上眼睛竟也那样难受,连眼皮都闭痛了,她仍然睡不着,脑中转动着千头万绪——哲凡的千头万绪!

  然后,天亮了,然后,收拾病房的女工进来工作了。然后,和蔼又漂亮的护士为她送来一些药丸,然后早餐,然后——她以为哲凡该来了,昨夜他临去时虽什么都没说,但他一定会来的,他关心她的病,不是吗?然而,那么失望,进来的竟是沛文。

  “浣思,觉得怎么样?”申沛文双手扶着床架,在美国医院工作了十多年,他的作风也美国化了,他微笑着。“你的脸色看来不大好呢!”

  “我觉得很好,”浣思勉强作礼貌的微笑,“头不痛。”

  “昨夜没睡好吗?”沛文很自然地拿起她的手,在替她量脉搏。“不习惯医院?”

  “也许吧!”浣思望望门口。“哲凡呢?”

  “他休假。”沛文低着头看表,仍在量脉搏。“他一早打电话叫我来看你。”

  “休假?”浣思怀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昨夜他没提起,他——休星期天例假?”

  “不,他放大假。”沛文放开她的手,说。“两星期大假。”

  浣思的脸变了,她绝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哲凡必然是故意安排避开她的,这——

  “假期是早排好的吗?”浣思努力装得自然。

  “不清楚。”沛文说,“怎么,浣思,你对我的手术不放心?”

  “不——”浣思心中一阵猛跳,谁说要动手术了?“我只是不想开刀。”

  “浣思,你要考虑清楚,”沛文认真一点,“这件事不是儿戏,有关你的生命,你不该固执。”

  “我考虑得很清楚,”浣思掠一下头友,“我不儿戏也不固执,我——有原因。”

  “什么原因比生命更重要?”沛文不同意。“除非你对我没有信心,否则没理由拿自己开玩笑。”

  “我——”浣思咬着唇,“我希望先见一见哲凡,然后才决定开刀的事。”

  “我替你拔电话。”沛文拿起电话。“你自己跟他说。”

  电话拔通了,沛文把话筒交给浣思。

  “哲凡起身了吗?温太太。”浣思问。

  不知道温太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浣思呆住了,好半天都回不了神,然后,一言不发地挂上电话。

  “怎么?”沛文皱起眉头,他看出有些不妥。“哲凡这么早就出去了?”

  浣思摇摇头。再摇摇头,脸色苍白而困惑。

  “大概做礼拜去了。”沛文又说。浣思的模样显得震惊,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不,”浣思慢慢回过神来,声音怪怪的,“他不是做礼拜,他——去旅行了。”

  “旅行?”沛文也是意外。浣思在医院里,无论如何,即使再没有感懂,也不该去旅行。“他没说起。”

  浣思再摇摇头,奇怪的不安神色过去了,她的正常恢复得特别快。

  “沛文,我希望立刻出院。”她郑重地说,“所有的后果我自己负责,我一定要出院。”

  “我不同意,这样太危险!”沛文摇头,“昨夜的休克已证明你的病比想象中还重。”

  “危险是我自己的事,”浣思绝不犹豫地跳下床。“我有权支配和安排自己的生命!”

  “浣思——”沛文轻叹一声,他帮不上忙,他知道。“你还和以前一样固执。”

  浣思把脑转开一边,她不习惯在朋友面前流露内心的感情,偏偏此刻又忍耐不住。

  “你不明白,沛文,”浣思好不容易才压抑了感情的波动。“我并非对你没信心,只是——这件事对我、对哲凡都十分重要,我一定要先弄清楚才行。”

  “你们有事?”沛文不能明白。

  “我想——该是哲凡有事,”浣思转回头来,她终于完全控制了表面的平静。“沛文,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哲凡近采的神精和态度都不对?”

  “是吗?”沛文不能置信,“他很正常啊!”

  “正常的只是表面,沛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帮他。”浣思抓住沛文的手。

  “这——”沛文退后一步,是浣思脑中的瘤使她神智不清了吗?她竟说哲凡不正常。“浣思,你可能误会了吧?”

  “绝不是误会,相信我,”浣思真诚无比,“你不以为他拒绝替我开刀又避开了,其中有隐情?”

  “浣思,”沛文又抽出被抓住的双手,放在她肩上。“哲凡要我替你动手术是理智的决定,我相信他度假也绝非故意避开,你想得太多了。”

  “你不明白,”浣思拼命摇头。沛文完全不知道哲凡双手的事,他完全不知道哲凡已不能替人动手术,这是哲凡的秘密,她不能揭穿。“我知道他有困难,我一定要先见到他。”

  “浣思,离开医院对你全无好处。”沛文警告。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她急切地希望能脱身。“我并不想死也不想变瞎,我只是——先要办一点事,十分重要的事,我一定要离开。”

  沛文考虑一下,若是浣思不肯签字动手术,留她在医院也没有用,这种事即使医生也勉强不得。

  “好!我让你出院,”沛文凝视她,“但你也得答应我,感觉不舒服立刻回来,而且要同意动手术。”

  浣思心中飞快地一转,毫不考虑地答应了。先找到哲凡,其他的事都属发要。

  “我答应你。”她说。

  沛文微笑一下,转身退出病房。

  “你有急事就走吧!手续由我来办。”他说。

  浣思迅速换好衣服,她又紧张、又激动,再加上动作奇快,换好衣服就开始喘气了。她穿的仍是昨夜那件浅象牙色的长裙晚装,根本不适合在街上行走,最讲究服装的浣思会天却是顾不了那么多,她提着长裙,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半跑着冲出医院大门。

  她看一看晚装皮包,里面有钱,于是她拦了一部计程车,跳上去直奔飞机场。

  温太太说哲凡坐十点半的飞机到高雄去,现在才九点多一点,她还有截住他的机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哲凡呢?他们不是已离婚了五年吗?她——哎!她的心又乱又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留住哲凡,只是她心中有一个声言不停在叫:“留住他!留往他!”而且,她也肯定知道一点,留住他是对的,任他这么离开——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赶到机场,她在国内线的候机室找了一圈,没有他的影子。登记机票处也问过,十点半有两家公司的飞机到南部,但都没有哲凡的名字。

  “有旅客已经上飞机了吗?”她急得全身冒汗。

  “没有,空中服务员都没上去,太早。”航空公司职员回答。

  浣思的心中仿佛一下子失去倚靠,空空荡荡连感觉都没有了。温太太不是说他坐飞机去高雄吗,怎么会没有名字,又不见人影?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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