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s!怎么打?”她睁开眼睛,傻傻地望住他。
“电话啊!”他笑了。
“电话也要钱啊!”她振振有词。
“下次教你个打公用电话不要钱的方法,”他比初见面的活泼多了。“百灵百验!”
“真的?”她坐直了,精神也恢复了。“怎么打?”
“下次!”他眨眨眼,“今天没带‘道具’。”他半真半假地。
“道具?你们这些准医生也做这种‘不法’勾当吗?”她揉揉鼻尖,凶巴巴地。
“不法勾当?”他摇摇头。“你还有更严重的字眼吗?我快被枪毙了呢!”
“这次不告发你,只要你快点教我!”她顽皮地说。
“说好了下次——心馨,肚子饿不好——我们一起吃点东西?”他忽然说。说得有些犹豫。
“好哇!”她拍手,“你请客——顶多下次我回请你,你知道我今天没有钱。”
“一言为定!”他看来好高兴,眼睛也亮起来。“你喜欢吃什么!”
心馨的“龙虾沙律”几乎冲口而出,她连忙用手掩往口,克文不是秦康,一个见习医生不一定富有,她不能要他到那种贵得吓人的地方。她咽一口口水,慢慢说:“随便找个小店吃碗面就行了。”
“只吃面?”他看她,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别担心,即使你想吃牛排我也有钱付,怎样,就吃牛排?”
“不,不,不,我不喜欢牛排。”她想起上次秦康替她叫的T骨牛排,锯得她半死。“我情愿去吃——竹篮鸡!”
“好!”他的汽车猛一个大转变。“新生南路中正理工学院旁边有家‘老爷饭店’的竹篮鸡很好,去试试吧!”
“‘老爷饭店’?没听过!”心馨说。
“很久的历史了,相信台大、师大的学生一定知道。”克文解释,“原本是家庭式的小餐厅,很小,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味,新生南路拓宽改建设计才搬进弄子并改成现在的样子。”
“可以说大学生的餐厅。”她说。
“对了!多数的顾客是些大学生,也有些是大学生的家长。”他幽默地说。
“你是台大的?”她突然想起来。“医学院?”
“是!毕业一年了。”他点头。
“那——”她翻翻眼睛数算着,“你会年二十六岁?”
“是吧!”他不置可否,“为什么问?”
“你比秦康还大一岁,医学院要念七年吧?”她说。
“又是秦康!”他停下汽车,打开车门。“真的是你的小男朋友?”
“看你的记性。”她白他一眼,双颊微红,她是喜欢秦康的,不是吗?“才告诉你秦康和七彩空中小姐要订婚了!”
“为什么你总提起他?”他扶她下来,又锁好车门。“他特别好?特别帅?”
“都不对。”她大摇其头。“我只认识秦康和秦恺两个男孩,不说他们说谁?”
“我呢?”他指着自己。
“你?”她望望着他,“你是朋友吗?”
他呆怔一下,朋友,她的朋友范围是怎样的?
“你认为呢?”他认真地迎着她的视线。
“是吧。”她娇憨地笑了,“你请我吃竹篮鸡。”
他摇摇头,这个小女孩子。
餐厅里座位不多,人也很少,虽然新装修过.改建过,家庭味道仍然很浓、很温馨的。克文和心馨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我喜欢这儿。”心馨摸着方格子台布,“好像在家里吃饭,不拘束。”
“喜欢可以常来。”他温和地笑,“秦康、秦恺或我都会愿意带你来。”
“真话?”她眼中满是喜悦。
“当然!医生不会骗人。”他点点头。
“你不像医生,太年轻了。”心馨直率地说,“爸爸那样的人才像。”
“你爸爸已经是成名的大牌医生。”他笑,“我是见习医生,还得经过许多挫折、许多奋斗、许多磨炼才能像你爸爸一样。”
“爸爸——也是经过了许多奋斗之后才有今天,而且——他还作了好大的牺牲。”心馨的脑色沉重了。
“你是指——他们离婚?”克文小心地问。“他们”当然是哲凡和浣思。
“是!”心馨垂下头。“在我的感觉上,医生的事业和家庭有很大冲突,很难两全其美。”
“偏见。”克文严肃地说,“你父母的婚姻失败并不代表每一个医生都没有幸福家庭。”
“我怀疑做医生太太要有好大的忍耐功夫。”心馨说。
克文皱着眉,凝视她半晌。
“心馨,听着,我会改正你这错误观念。”他无比认真和慎重,“我——要以事实证明给你看。”
“永不可能。”她的固执不在表面,在内心深处。“除非爸爸和妈妈——再在一起。”
克文盯着她半晌,这么温文的男孩子也有固执的一面。
“无论如何,我要把你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他说。
香喷喷的竹篮鸡送上来了,还有两杯浓浓的洋葱汤,对话被打断了,他们开始进餐。尤其是心馨,吃得狠吞虎咽,毫不掩饰造作,坦率得十分可爱。她低着头,直到吃完所有的食物。
“你很怪,戴克文。”心馨抹抹嘴,“爸爸和他的医生朋友大多数是沉默内向的,你却多话又爱抬杠。”
“平时我也很沉默寡言,今天只是碰到抬杠的对手而已。”他由头到尾都是温文地笑着,他脾气一定很好。
“绕着圈子骂人嘛!”她看看表,坦率地说,“我要回家了,秦恺等我补习数学。”
“秦康和秦恺。”他摇摇头,站起来付钱。“他们兄弟俩似乎占据了你全部心灵。”
“什么话。”她翻翻眼睛。“你这人太斤斤计较。也太婆婆妈妈。”
“说得我这么差劲。”他带她走到停车处。“你不能要求主世界的男孩子都是一个型,像你的秦康或奏恺,或像你爸爸。”
“什么‘我的’。”她咕噜着,“戴克文,你可是去荣民总医院看女朋友?”
“为什么这样想?”他好奇地看她。
“医生和护士,很适合的一对。”她娇憨地笑着。
“老实说,我只是去看看在那儿服务的几个老同学,大家交换一点工作经验。”他说,“何况医生不一定和护士,像你爸爸和妈妈。”
“所以他们离婚,明白不?”她又回到老题目上,“这就是职业不合的冲突。”
“太主观。太固执。”他叹口气,“我开始怀疑有没有办法改变你这小顽固。”
“你根本不必改变我的。”她叽叽呱呱地笑,“不同的、对立的意见才可以使我们之间热闹和多彩多姿。”
“是吗?”他不置可否。
汽车很快驶入士林,不需要转车和停站是方便多了,也快多了,心馨就要到家。
“我家就在那边。”她指着前面的屋子。“停在路边就行了,多谢你送我,还有竹篮鸡。”
“很是荣幸。”他开玩笑作状,“明天你还去医院?”
“当然!我刚才没见到爸爸,他在睡觉。”她点头。”你上班时替我多注意一下他,好吗?”
“没问题!”他想也不想,“明天见!”
车停在她家草地前的马路边,她跳下来,转身抓住车门,一边挥手一边说:
“明天见!明天你也送我吗?”她笑。
“行!回请我吃竹篮鸡!”他轻松地挥挥手,汽车一溜烟驶进了黑暗。
心馨愉快地哼着歌,一跳一蹦地穿过草地回家,她预备洗完澡就去找秦恺补习数学,她习惯地望一望秦家,意外地看见站在门边、似笑非笑、神色特别的秦康!
“嗨!”她招呼,立刻想到七彩空中小姐,莫名其妙心情就变坏了。
“嗨!”秦康大步走过采,“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戴克文,见习医生。”她不考虑地说,“他刚才还请我去吃竹篮鸡。”
“哦!”秦康不在意地耸耸肩,打趣说,“刘心馨开始交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见你的大头鬼!”心馨怪叫起来,“你心术不正,什么人都是男朋友、女朋友!”
“难道不是?见习医生呢!”秦康“啧啧”有声,“我们秦恺全无希望了!”
“你胡说,你欺负人!”心馨涨红了脸,“你回去,我不要理你!”
“看!才有了新男朋友,马上就不理老朋友了,”秦康捉弄的笑意更浓,“女孩子都那么善变的吗?”
“秦康——”心馨逼得提出警告,神色又认真、又严肃。”你再说我真的生气了!”
“好,不说,不说,”秦康摇着手笑,“可是——事实终旧是事实,对吗?”
“不对,”心馨大叫,“你快回去!”
秦康乐得哈哈大笑,转身走了。
心馨推门进屋,她是粗心大意的,她完全没有留意到秦康似乎有些特别,他——每一句话都那么夸张,不是吗?甚至笑声都和平日不同呢!
她很快地洗了澡,换好衣服,享了课本就到秦家,难得找到这么好的数学老师,她当然不会放过。秦恺一如往昔般沉默地在等她,显得冷漠却认真地讲解课本,心馨努力集中精神听课,她强迫自己不想其他的事,这一段时间是归于数学的,可是——
来时经过秦康的卧室,房门已紧闭,怎么,他今天这么早就上床睡觉?
哲凡从沉睡中醒来,他慢慢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奇异的陌生和昏暗,他看不清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只觉得昏昏沉沉,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只有模糊的几丝印象,似乎——他又酒醉,他心中隐隐作痛,他看见浣思——
他用力甩一甩头,想使自己更清醒些,他是醉得太厉害了,他喝了整夜,他喝了整整两瓶酒——怎么会有浣思?浣思该在医院接受沛文的治疗——
记忆一下子回到脑里,他也突然真正清醒了,浣思,是浣思,浣思来找他,浣思还是不肯放过他,浣思美丽脸上的苍白与倔强震撼了他的神经,浣思——他记起来了,他站起来想扶往发怒的她,才一迈步,那无法承受的虚弱和昏暗包围了他,就在一刹那他失去了意识。
他再努力向四周望望,昏暗中却也看得清晰,这不是医院的病房吗?他躺在医院里,浣思——送他来的?他一惊而起,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的,却没想到这么快,却没想到是浣思送他来的,他——哎!心中充满了懊丧的难堪。
“你醒了?”温柔关切的声音响自屋角,屋中有人,是浣思?她——在陪他?
“我在医院?”他急切而有些暴躁,“谁让你送我来?谁让你这么做?”
浣思站起来,从屋角走向床边——哲凡有丝下意识的震动,十多年前他也曾病过,浣思也曾守护过,也是这么向他走来,那时的浣思属于他,他们的感情还十分好,然而——今日的浣思已是正伦的未婚妻。
相同的美丽出色,相同的那张哀愁的脸,相同的眼光,相同的神情,感受却再也不能相同。
“你病着,哲凡,”她定定地凝视着他,“你自己原就知道,是吗?”
“胡说,我没病,”他涨红了脸,声音却是冷峻低沉,“你送我来——简直荒谬,简直莫名其妙!”
浣思摇摇头,她站得近,那温柔的眼睛明显在他视线中,温柔得令人心都醉了。
“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她轻轻地说,“你自己是医生,你比我更明白早些治疗更有益,你没有任何理由隐瞒着病情。”
“没有病,”哲凡几乎要咆哮了,“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凭什么不肯放过我?”
“哲凡?”浣思退后一步,她是震惊的,她没想到哲凡醒来会是这种态度。“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他从床上跳下来,立刻一阵头昏眼花,他勉强扶着床支持着。昨夜喝了太多的酒,是酒醉末醒透,是吗?是吗?“你走,你立刻离开此地,我不要再看见你,你走!”
他是难堪的,一种被看透、被看穿的难堪,他的骄傲和自尊心受到伤害,他益发不能冷静了。
“哲凡,”浣思再退一步。她实在不明白,即使当年离婚时,哲凡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也从不这么大声呼喝地发过脾气,他变得令人不能接受,他的好风度、好修养呢?“你冷静一点,你知道我全无恶意——”
“收回你的全无恶意,”他是那样激动,不正常的激动。“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你才有病、你才该住院,吴浣思,你这么做——没有人会感激你!”
“我不需要感谢,”浣思尽力忍耐着。她了解哲凡的心情,真的十分了解。“我送你来医院是人道,相信我不送温太太也会这么做,我们不能——任你不省人事。”
“人道?”哲凡笑起来,怪异地,“美丽、高贵的名钢琴家也讲人道,什么人道呢?救济伤残人士,或是处决毁灭明知无望的狗、马?人道!”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浣思委屈地说。她听得出也看得见哲凡话中有因,却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
“谁能知道你真正的意思呢?”哲凡明显在讽刺,“做了你十五年丈夫的我不能,麦正伦你的未婚夫能吗?”
浣思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头上,她受不了这种近乎尖酸刻薄的话,哲凡从来不是这佯的人,从来不曾说过这类的话,今天——为什么?
“我和你之间的事与正伦无关!”她勉强说,“你不必扯到第三者身上。”
哲凡怔一怔神,笑声突止,怪异也退了。
“我们之间——还有事吗?”他冷冷地说。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她开始发现了哲凡的矛盾,他是矛盾的,尖锐的矛盾。
“我知道——五年前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结束,我们不应该还有关联,”她慢慢地说,“我们甚至不该再像朋友般相处,我们应该忘掉世界上还有对方的存在,只是——事情已经是这样,我们又都病了,又都在需要帮助与精神支持的时候,为什么不能互相——鼓励呢?”
“我知道自己的事,我能自己处理,正如你说,我自己是医生,”他说。他这是承认有病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与鼓励。”
“你——还是那么强硬、那么骄傲,不容许任何人入侵你的自尊,”浣思盯着他,“然而——你明知我需要帮助与支持,为什么不肯施予?”
哲凡皱皱眉,他的精神和体力正渐渐恢复中,脸色也显得正常多了。
“这话——你该对正伦说,你以为是吗?”他也望着她。
浣思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他两次提起正伦。他着来是有意的,只是——她几乎完全没想过正伦,她甚至感觉不到正伦和她有联系和关系。哲凡和正伦虽是她生命中曾经和将要出现的两个人,在她的天秤上,他们的分量和比重将永不相等。她说不出是为什么,然而——正伦怎能和哲凡相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