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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17页    作者:严沁

  “正伦不是医生,”她努力平抑内心的激动。“此时的我需要医生的帮助。”

  “沛文呢?”他好残忍。

  “哲凡,”她吸一口气,她要有最大的耐心才行。“你知道我的全部希望在你身上。”

  他冷漠的脸上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浣思不是对他说话,好半天,他才冷冷地笑起来,有些自嘲。

  “吴浣思,你也会做这种傻事?”他说,“你的全部希望在一个需要人道对待的人身上?”

  浣思的脸红了,今夜怎么回事?从来不善辞令的哲凡变得咄咄逼人,她不能得到主动,更被逼处下风。

  “你可是——恨我?”她突然说。这是谁一的理由,哲凡恨她提出离婚要求,否则怎会如此?

  哲凡明显震动一下,他眼中转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恨!简直——从何说起?”他夸张地,“我这一生——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件事。”

  “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浣思凝定视线,“你似乎拒我千里之外?”

  哲凡紧紧锁起眉心,浣思在做什么?她还有兴趣探索他内心深处?浣思——唉!

  “正伦是我的朋友,我认为——该避赚。”他不着她。

  “为了避赚就不肯替我开刀?”她不放松。

  “也可以——这么说,”他考虑着,“当然,还有我本身的其他原因。”

  “可是——”浣思心中一动,莉若的话兜上心头,哲凡另有对象?“另外一个人使你不方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正色说。

  “我是指——你要在另外一个人面前避赚?”她说得更明白些。

  哲凡呆怔一下,然后笑了起采。

  “你会以为有另外一个人?”他似乎在嘲弄,又似乎在叹息,她竟从来不了解他。离开了她,他心如止水,不曾正眼看过任何女孩,天下——能有第二个浣思?

  “那么——你昨夜说的是真话,”她的视线移到他手上。“你不能再为人动手术?”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昏暗中看不真切对方的神色,门缝、窗隙中透进来的几丝光亮仍令人不自在。哲凡慢慢坐在床沿,他能勉强支持身体上的不适,却无法承受那令他痛苦与矛盾的话。

  “请回答我,”浣思再问,“我希望知道。”

  “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何必再要我难堪?”他说。浣思仍是震惊——第二次听这话,震惊竟不减于第一次。她向前几步,直到哲凡面前。

  “那么——病也是肯定的了?”她问。

  激动过了之后,哲凡早已心平气和,藏在心中的郁结不解开,他永远得不到释放,他永远痛苦。

  “是!”他终于承认。

  浣思的身体因震惊而颤抖,她的关切是真心的。

  “那——是什么病?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颤声问。他甚至听见声言中的哭意。

  “很久了,”他完全平静而坦然了,“我不曾认真、仔细地查过,我想——心脏或肝脏有些毛病吧!”

  “天——”浣思轻呼,用双手掩着脸。“心脏或肝脏,你是医生,怎能如此忽略自己的身体?”

  哲凡没有回答,屋子里变得黑暗而静默,益发令人心神不宁了。

  “身体好或坏,有病或健康,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好久好久,他才淡淡地说。

  “你怎能这么想?”她激动地抓住他的手。“你的事业呢?你的女儿呢?你没想过心宁和心馨?”

  “她们俩有你照顾,我放心得很。”他说。他竟完全不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而目——话里似乎充满——悲观厌世之意,这——是哲凡?以前那敬业乐群、热爱生命的哲凡?什么事使他如此转变?什么打击、什么刺激?他真是变得完全不同、完全陌生了!

  “难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问。发颤的声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顺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你是医生,你总在救人.医人,你使数不清的人痊愈,你也挽救过数不清的垂死病人,你总是尽了全心全力在做,”她流泪了,晶莹的泪珠在黑暗中闪亮。“为什么轮到自己你——反而不重视?不尽力??”

  “那么——你呢?”他反问,“宁愿冒着失明的危险,也不肯接受沛文的手术?”

  浣思眼光闪动,她有个感觉,她的决定不仅是挽救自己,也在挽救哲凡。

  “如果我同意动手术,你——肯接受治疗吗?”她问。

  “这——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说,“我的病——治不治疗也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肯放松。

  “这并非你的交换条件,”他慢慢说,“正如你所说,我有权支配自己的生命。”

  “哲凡——”她松开他的手,失望了。他竟不肯因她而改变初衷,她竟完全不能影响他,她——在他心中已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是吗?是吗?

  哲凡不响,站起来慢慢走出病房,开门的一刹那有一荣光亮射进来,然后——屋里又归于黑暗。

  黑暗一片,就像浣思,她眼前再无希望之光!

  第七章

  哲凡神色阴沉地离开了医院,他是大牌医生,平日又不苟言笑,甚有威严,值夜的护士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大门,却是不敢拦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护士不敢怠慢,立刻报告了值夜医生。

  值夜医生相当冷静、能干,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马上用电话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虑一下,他又亲自到三O二病房,把这事告诉了浣思。

  浣思已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她却什么都不说,连谢字也忘了,这——值夜医生不能明白别人夫妇间的事,难道离了婚的夫妇真是恩尽义绝?

  他仍然回到他的岗位上,夜晚的医院不会忙碌,但他也不愿理会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他尽了自己分内的责任,这就够了。

  医院是安静的,就像汽车、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灯下,踽踽独行的哲凡拖着长长的影子,除了安静,还有那么大片寂寞。

  医院离家很远,他不可能这么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还是家吗?日间有着来往穿梭的病人,夜晚,当福伯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当温太太退回她的卧室之后,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家绝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该有快乐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愉快、融洽的笑声;还有爱,但是——他拥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么?他真是怕回去,屋子里似乎还留着旧日的和乐、温馨和欢笑,还回旋着旧日的亲情和爱,还留着浣思的脚步声——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缠?五年的日子虽长,心宁、心馨都已长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临生命的尽头。

  哲凡并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或者是解脱,只是,他曾富有过、丰盛过,他曾拥有过属于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这样贫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谁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灯照不亮他脸上的阴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挣扎在闪动着。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矛盾?为什么挣扎?他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啊!

  走着,走着,他开始觉得疲乏,开始觉得难以支持,怎么是这样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来完全正常吗?这病——竟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也罢!迟早总是要病发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这病——又算什么?

  再走一阵,他额头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开始不稳,他的身体已开始摇摇晃晃,他的头已开始昏沉,他咬着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车,他愿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见浣思那关切、伤心的眼光?他宁愿立刻死去

  迎面一辆汽车驶过来,多不礼貌的驾驶者,就这样直射路人的眼睛吗?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车竟像冲着他而来,他想避开,脚下却是不听指挥,眼看着汽车撞了过来,他闭上眼睛,撞就撞吧!也不过是一死——汽车并没有撞到他,却停在他身边,车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跳了下采,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刘大夫,你怎么了?”是谁在说话?很熟,却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似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哲凡摇晃一下,年轻人及时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轻人扶哲凡上车,关好车门,很小心地驾驶着。“你看来很不舒服。”

  “我——很好,”哲凡坐下来之后,透一口气,昏沉似也减退了些。“我没有事,你——”

  哲凡看着年轻人,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似乎天天见面,那——该是个医生?哦!见习医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刘大夫不记得吗?”克文说。

  “记得。”哲凡脸色依然很坏。“我还记得你住在医院宿舍,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荣总探望同学,还顺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说,“我现在回宿舍。”

  ”你认识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认识,”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来的病房看母亲,找不到而发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带她上三楼。哦!她刚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觉。”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皱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隐瞒?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气、最好的医生啊!

  “她说了什么吗?”哲凡问得很奇怪。

  “她说——”克文想着心馨漂亮、可爱又稚气的脸,心中涌上一阵甜蜜。“她说‘妈妈照顾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显震动一下,却不再言语。

  “刘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问,“就是诊所那儿?”

  “是。”哲凡回答得恍惚,他的思想在好远、好远的天际似的。“心馨也住那儿,我们一直在在那儿。”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这名震一时的刘哲凡医生不是患有多游症吧?他是在梦呓?克文不敢再出声,只专心开着汽车,明明有病的哲凡为什么要出院?医院里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车停下来,哲凡却动也不动,惘然不闻?

  “刘大夫,到了。”克文说,一边下车预备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门而出。“到家了,谢谢你,克文,再见。”

  这一刻,他又突然显得正常起来,用钥匙打开大门,慢走进去。克文看见大门关上,才放心离开。

  今天以前刘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医生,现在——他觉得仿佛和哲凡很亲近似的,他也关心,这——因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并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来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别人呢?

  温太太诧异地迎出来,她却规矩地绝对不问主人的私事,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请问刘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这样问。

  “别理我!”哲凡烦躁又显得粗鲁,“我在小客厅,任何人来都不见!”

  “但是——”温太太似有难处。

  “请替我送两瓶酒来,要白兰地!”哲凡转身入内。

  温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却仍然照他的吩咐办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帮得了什么忙呢?

  哲凡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上,打开酒瓶,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了酒杯,他苍白的睑上浮起怪异的红晕,那是病态的。

  “你——岂非和自己过不去?”暗角里突然传出沛文的声音。曾沛文?他怎会在这里?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温太太,温太太

  温太太好像就在门口,应声而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见的!”他悻悻地指着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来了。”温太太为难地说,“那时你还没有回来。”

  哲凡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沛文却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开我的,”沛文声音诚挚,“你别怪温太太,是我坚持要等你。”

  哲凡对温太太挥一挥手,令她离开,又坐回他的安乐椅,脸色依然难看。

  “我不需要你来看我,”哲凡生硬地说,“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说什么?哲凡。”沛文皱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让你来的。”哲凡也孩子气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来,“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医生通知我,说护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为什么要任院?我根本没有病!”哲凡顽强地说。

  沛文注视他半晌,叹一口气。

  “我实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为什么?”沛文摇头,“我们从同学、同事、朋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你对我也不说真话?”

  “你要我说什么真话?”哲凡瞪着眼睛。他是出色的,虽在凌乱和病态中,他依然有奇异的吸引力。

  “我——曾经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转的语气说,“我相信那结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脸涨红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气,他的修养也崩溃了。“你和浣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针见血地说,“你明知有病为什么不承认,你不想活了?”

  哲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血气涌上来又消下去,几次想说话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洒了出采,弄得他脸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难道——世界上真没有令你继续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对生命已毫无留恋?”沛文冷静地问。看着他狂欢,他也完全没有阻止的意图——他阻止得了吗?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脸被酒精烧红。“我死我活全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你来多嘴、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动气,他能了解哲凡的心情。“我却不愿意人们失去一个最好的医生。”

  “最好的医生,”哲凡伸出双手狂笑着,“最好医生的手已不再听指挥、不再受控制,它颤抖得拿不稳一把手术钳,最好的医生,哈——”

  笑声的尾音颤抖着带着湿湿的泪水,冷静、深沉的刘哲凡医生——竟然哭了!

  “哲凡——”沛文站起来,神色变得更严肃,“你自己也明白,及早治疗,痊愈的希望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你为什么要拖着?”

  “我——根本不想治疗!”哲凡收敛了泪水,略微平静地坐下去,把脸深埋在手掌里。

  “你岂不是慢性自杀?”沛文也沉不住气了,“哲凡,你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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