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谢谢你,我一定请你看电影。”她又说,“你每天晚上都可以教我吗?我的数学需要‘恶补’。”
“可以!”他的话永远简洁有力。
“你自己不做功课?”她关心地问。大三的功课不至于轻松得每晚有时间吧?
“我会安排自己。”他说。
“哎——我吃完饭就来。”她行一个军礼,“先说好,我对数学是很笨的,你要有耐心啊!”
他牵扯一下嘴角,终于没笑出采。她是那般真纯稚气,怎是一个就要上大学的人呢?
“我不会骂人的。”他说。
心馨拍拍胸口,放心地透一口气转身奔回家。
“等会儿我就来,你等我!”她进去了。
秦恺又在湿湿的草地上站了一阵,直到暮色更深浓,他才慢慢走回屋子。
他和秦康的确十分相像,只是他比较瘦,也略矮一些,他大概有五尺十寸,秦康大概有六尺。两兄弟的差别并不在高矮,秦康是光亮的,引人注目的,他能在许多人中间一眼被人看到,他的亲切笑容和那带着真诚的不羁,很是与众不同。秦恺却是光华内蕴的、含蓄的、沉默的。在人群中,他很可能被忽略,他也不喜欢表现自己,然而,他的善良与智慧,却全在眼底深处。
秦恺的沉默与孤独也许是与生俱来。在家中,他们兄弟俩受着父母相同的爱护和关怀,父母绝对不偏心,而且十分注意他们的成长与发展,父母也曾经为他的孤独担心过,但一一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孤独是天生的,他们也就听其自然。
喜欢孤独、安静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吗?
晚餐之后,他回到属于他的卧室。他有丝说不出的紧张,心馨要来吗?心馨几乎每天都来他们家,从来都不是找他的,心馨永远是秦康卧室的小客人,今夜第一次为他而来——也是他的第一个客人,他为这个而紧张吧?
大门砰砰碰碰地响,这是心馨的习惯,她来了——秦恺想站起来,忍住了,他只默默坐在写字台前等着。心馨来为请他教数学。她自然会进采,他不需要这么——哎!这么殷勤,这根本是最普通的事。
过了一阵,心馨并没有过来,卧至门开着,心馨该知道他一向在卧至里做功课的。他听见隔壁秦康房里传来的愉快笑声。
“你的图表还没画好啊!”心馨娇嫩地问。
“就快了!”秦康在伸懒腰。“你来陪我吗?”
“找你的空中小姐陪,我来学数学的。”心馨说。
“谁答应教你数学了?”秦康夸张地说,分明故意逗她。“我眼睛就快闭上了。”
“臭美”心馨一转身就走出采,“秦恺教我。”
“哦!约会呢!”秦康在隔壁怪叫。
心馨抱着书本,甜甜地笑着走进秦恺卧室,她又换了衣服,红色半截牛仔裤只到膝头,上身是前胸印着花生卡通漫画主角查理布朗的白T恤,天然微鬈的短友没用夹子,有些湿湿地披着,脖子上有清香的爽身粉,她一定刚洗过澡。手里还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水晶梨。
“我来了!”她不客气地坐在秦恺床沿上。
秦恺心中有丝莫名其妙的酸,心馨来找他,却先去了哥哥那儿——这丝酸意也只放在心中。
“我先看看你的书,你吃完梨再开始教。”他说。看她一眼,立刻就垂下头去。
心馨把书本递过去,秦恺接过来,却发现书本下藏着一个大水晶梨。
“给你的。”心馨稚气地压低了声音,“只剩这一个了,别给秦康看到。”
秦恺心中流过一抹温暖,掩盖了刚才那丝酸意,心馨——真是可爱的。
“谢谢!”他微微一笑,把水晶梨放在书桌的一角。水晶梨不值什么钱,令人欣喜的是那份心意。
心馨三口就吃完了她的梨,扔了梨核,在牛仔裤上抹抹手,坐到书桌的另一处。
“我想从头开始,三个月来不来得及?”她是认真的。北一女的学生对考大学都很重视和紧张。
“看你用功的程度。”他翻着书。不知道为什么,心馨坐在对面,他就那么不自在。
“我一定用功,发誓!”心馨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我想考台大园艺系和你同学。”
“园艺?”他有点意外。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念外文,比较有机会去洋机关或航空公司赚高薪。
“植物系也行!”她睁圆了眼睛点头,“妈妈答应给我辟个大花园,专门种各种奇怪、稀有的花草。”
他看她一眼,赞许的话放在心中。
“开始吧!你只有三个月。”他只这么说。
心馨很紧张地拿起纸笔,开始记录秦恺所讲的一切。才讲了一章,心馨就对他肃然起敬了,秦恺的数学那么好,足以教她而有余,这么好的一个老师,她怎么一直想不到?她怎傻得以为只有秦康能教?
她心中一直只有秦康是吧?
秦恺自讲了一个半小时,他看来全无倦意,还有继续的意思,心馨却急得大声叫惨。
“够了,够了,会天就这么多,”她指着面前一大推记下的重点,“太多了我消化不了,白费力气。”
秦恺看她一眼,台上书本。他虽在讲书,在演算例题给她看,却一直很注意她的神情,他很满意她的认真,她真是想补习好数学,考进她理想的学校,这个忙——他是帮定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那么——回去再温习一遍,免得忘了。”他说。
“不会忘!”她说得好肯定,“你讲得比学校老师还清楚,我全懂了,一定不会忘。”
“这只是开始,最浅的。”他提醒她。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对不对?”她拿起书本就走。
“希望如此!”他目送着她出去。
她读马上回家,是吗?站在门口,秦康在他房间叫:“喂!小星星,进来!”他总是叫心馨小星星,声音相同,意思就差远了。
“这么肉麻!什么小星星、小月亮的!”心馨倚在门边不进去。“自己躺在床上还叫人进去?”
“睡不着,陪我聊聊天。”秦康要求。
秦恺在房里皱皱眉,一壁之隔,房门又开着,他听得见他们说的任何话。犹豫一下,他过去轻轻关上房门。
听不见——对他或许更能平静些!
“我明天要上学。”心馨边说边走进去。
“这儿,坐这儿。”他拍拍床沿。
心馨很自然地坐下来。在她心目中,秦康是“大人”,和她很有距离的大人,就像麦正伦。二十六岁虽不老,但他已经在做事了,建筑公司的建筑师,不是大人是什么?
“又想告诉我你女朋友的事?”她不感兴趣。
“谁说她们?”他摇摇头,“你为什么叫心馨,不叫星星?”
“爸爸取的名字。”提起父亲,心馨心中有丝不自在,“姐姐心宁,我是心馨,表示我们是一对宁馨几。”
“说得很好嘛!”秦康开玩笑,“我觉得还是星星适合你,你的眼睛不正像星星?”
“肉麻!你的眼晴像太阳。”她笑了。
”小女孩最喜欢讲肉麻,什么事都肉麻。”他摇头,“我的眼睛会冒火,会烧死人,像太阳?”
心馨叽叽咕咕地笑起采,笑得愉快又自然,和秦康在一起,她不必像在秦恺面前,拘束得像学生。
“喂!空中小姐有什么好?”她突然间。
“嗯——”他半眯着眼,一点也不正经,“她们比较懂得服侍人。”
“女佣不是更会服侍?”她说,“你怎么不找几个做女佣的人当女朋友?”
“你家的四姐吗?”他装模作样,“比我妈妈还老!”
“不是说四姐!”她笑着摇头。和秦康聊天,真是趣味无穷,他又幽默又风趣。
“说谁,我家阿月?像条蛮牛似的!”他也笑着摇头。
“她们——漂亮吗?”她考虑一下,问。
“她们?哦——空中小姐,”他故意装出一副沉思状。“马马虎虎啦!你知道,凭人事关系进航空公司的。”
“你会跟她们其中一个结婚?”她歪着头问。
“结婚?还没想过,也许吧!”他不置可否,“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二十六岁,还要很多年?”她皱着鼻子问,“你不怕老?”
“就是等到老得找不到女朋友时才结婚。”他笑。
“那时候谁嫁给你?”她问。
“你!”他指指她鼻尖,开玩笑地,“你会嫁给我吧?”
“荒唐!”她涨红了脸,用力打他一下。
他趁机捉住她的手,紧紧抓住不放,一边用力把她拉到胸前。
“让我亲一下,KiSSGoodNight嗯!”他似笑非笑。
“不——不——”她吃惊地挣扎着,他的唇已印在她的面颊上,只是轻轻的一吻。他放开她。
“晚安!小星星。”他温柔含笑。
她又羞又气,更有说不出的——模糊喜悦,虽然是轻吻面颊,对小女孩来说,是神秘又严重的。
“我再也不——理你!”她嚷着奔出去。
一出门口,她怔住了,秦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神色沉默而怪异,他看到一切了?
她心中一乱,快步逃开,连晚安都忘了说——她似乎掉进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中。
只是一个普通音乐会,由几个年轻人联合演出的,有钢琴独奏、小提琴独奏、独唱和合唱,浣思和正伦采参加是因为其中有他们的学生。
浣思一向十分重视这种表演,为了表示对学生的尊重,她总是穿晚礼服。今天也不例外,她穿的是一套象牙色的法国缕花长裙,高贵又大方。正伦很了解浣思的习惯和脾气,他也穿了隆重的白西装黑长裤,他们几乎成了观众中最惹人注目的一对。
正伦和浣思的年龄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一眼望去,他就是艺术家,那股潇洒不羁和狂放的笑容,即使他沉默着,也显得神采飞扬、光彩夺目。他不能算漂亮,甚至也说不上端正,然而,那与众不同的艺术家气息却在微微的怪异之中表露无遗。
浣思是娴静的、含蓄的,和他的狂放刚刚相反,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并肩而立的时候,矛盾中也有奇异的统一调台,或许——是那志同道合的艺术追求使他们和谐吧!
音乐会结束得很早,十点钟,所有的节目都进行完了,正伦和浣思相偕到后台向表演者道贺和勉励一番,才离开会场。
“找个地方坐坐?浣思。”正伦望着她,征求同意。
他对她的感情是揉合了尊重与仰慕,当然,他爱她。
“十点了,”浣思看看腕表,“我答应心馨十点半回去。”
“坐半小时,我有些话想告诉你。”他体贴地挽往她。
“也好!”她微微一笑。她的微笑十分动人,成熟而有风韵,令人难以抗拒。
正伦带浣思上了他浅黄色莲花牌跑车,只跑车的小提琴家?听来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正伦的气质、风格和个性,倒十分配跑车的。在感情上,他奔放得像野马。
他带她到国宾饭店顶楼,那个演奏古典音乐的地方,他们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
浣思心中怀疑,正伦看采是慎重的,他有什么话要告诉她,又要她联合开演奏会?正伦要了一瓶香槟。
“香槟!”浣思等侍者离开,小声问,“我们能在半小的里喝一瓶香槟?”
“喝一杯吧!”他潇洒地一笑。
“什么时候学会了浪费、摆派头?”她不认真地白他一眼,柔中带媚。
正伦一伸手压往了她的手,他看来激动,他眼中是翻翻滚滚、汹涌着感情的波涛。
“浣思,别再逃避了,我们结婚吧!”他热烈地说。
浣思微微一皱眉,轻轻抽出被他压着的手。
“又来了,我说过这件事——我要考虑。”她摇头。
“你考虑了多少次、多少个月?”正伦不顾一切地再抓往她的手,“浣思,你在犹豫什么呢?”
“我的顾虑比你多,”浣思是理智的。“正伦,我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而目我有两个女儿”
“这全不是问题,”他根本不听她的理由。“你该考虑的只是幸福和我们的感情。”
“我考虑过,我没把握。”她正色说。
他呆一下,没把握,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信任我?”他问,好严肃的神态。“我四十岁,不再是冲动盲目的孩子,我完全知道自己的感情和爱,我更能保证——真诚。”
“不,你误会了。”浣思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他,“我对自己没有把握。”
“你——”他眉宇间浮上了问号。“浣思,你是说——你对我并没有我希望的感情?”
“也——不是这样,”她困难得用手掠一掠头发,动作优美而有成熟妇人的特殊性感。“我只是觉得——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
“多久?一个月,半年,一年?”他激动起来,“浣思,你说,你还要折磨我多久?”
“正伦,”她轻叹一声,心中无端端浮起另一个男人影子,那是冷淡、严肃、正派又十分漂亮的哲凡,她的前夫,心宁、心馨的父亲。“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更不能着急,你能理智点吗?”
“不能!”正伦固执得像个孩子。“除非你对我完全没有感情,否则不该拒绝。”
“我没有拒绝——”
“那就是答应!”他打断她的话,“浣思,你担心心宁和心馨?我可以对她们说。”
“不——”浣思矛盾着。和正伦交往了一年多,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正伦对她的爱,他是狂热的,像火焰。只是——她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她对他有好感,他们又有相同的爱好和工作,他们也非常谈得来,她更知道正伦是个很可靠、很专一、很痴倩的人,他们无论在哪一方面都适合、都相配,但——她说不出,她始终觉得内心还缺少一些什么。“她们不会反对我的事,是我——”
“浣思,我不能再等了,”他郑重地说,“我要你现在给我一个答复!”
浣思好为难,怎么答复呢?离婚的妇人当然有资格找寻另一次幸福,然而——她真是没有把握,她的幸福真在正伦身上?
侍者送来香槟,就在他们旁边“嘭”的一声开了,浣思望着那有厌祝意味的酒,看着正伦渴望的眼睛,她的心更乱了,她该怎么答复?答应——不是她自前所愿,拒绝——也不是她所想,她会失去正伦,是不是?失去正伦,她不只失去一个爱她的朋友,也失去一个事业上最好的搭档——他们被公认是最佳的一对演奏者。她该怎么办?
“我不想逼你,你也不该令我痛苦。”正伦又说,“浣思,我们结婚会是爱和艺术的双重结合。”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仍是无法平定心中纷乱。爱和艺术的双重结合不正是她多年来所追求所向往的吗?不是她和哲凡分离的惟一理由?爱和艺术往往不能兼顾,现在有人把这梦想棒到她面前来,她还犹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