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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21页    作者:严沁

  哲凡又咿唔了一阵,终于勉强睁开惺忪醉眼,他像不认得心馨,望了她好半天,望得她都害怕起采。

  “心馨——你来做什么?”他满脸不高兴,“谁让你进来的?我不见任何人!”

  “爸爸,是我,心馨,你女儿,”她哭得好伤心,“我不是任何人,爸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快走,”哲凡不耐烦,”别来烦我!”

  “刘大夫,我们想接你到医院去一趟。”秦康说。

  “去医院做什么?我在放大假,”哲凡神色好坏,“你们别项我,行吗?温太太——送客!”

  温太太为难又困窘地出现门边,主人的命令不能不应,然而——又怎能送客?心馨是客吗?

  “我不走!”心馨怪叫起来。平日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女孩,一旦生气,甚是吓人。“你赶我也不走,除非你立刻跟我们去医院!”

  “我不去!”哲凡不耐烦极了,“还不走?我讨厌看到你们任何一个,快走!”

  “不走!”心馨固执得像条小牛,“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知道吗?妈妈——正在手术室里,等着你去开刀!”

  “等我开刀?”哲凡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主世界最好笑的一件事了,他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等我开刀?天下——有这种荒谬的事吗?哈——等我!”

  “一点也不好笑,”心馨收拾了眼泪。“曾沛文叔叔替她开刀,她只要你在旁边。”

  哲凡呆怔一下,带泪的笑声消失了,他又不耐烦。

  “为什么要我在一边?多此一举!”他说。

  “她对你有信心,你能帮助她和病魔奋斗、挣扎,曾叔叔这么说的。”心馨正色说。

  “荒谬!”哲凡拍桌子,酒杯跌落在地毯上。“她开刀——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心馨惊天动地地尖叫起来,“你是爸爸,她是妈妈,怎么不关你事?”

  哲凡把脸传开一边,声音也变冷。

  “以前是——现在你为什么不找正伦?”他说,“他该最有资格激起她的挣扎、奋斗心和求生欲望!”

  “不是麦正伦,妈妈要你!”心馨又哭了,“妈妈生命在危险中,在生死边缘,你是爸爸,你连这点忙——也不愿意帮,你还是人吗?你——你——”

  “心馨——”秦康焦急地一把抓住她,“别乱说,别忘了你在跟谁说话!”

  “我当然知道我在跟谁说话,我大名鼎鼎、漂亮又出色的医生爸爸,”心馨哭得眼泪、鼻涕齐流。“但是——他的血是冷的、他的心是黑的,他竟不肯帮自己太太一个小忙,只是去看一看也不肯,你说——你说——”

  “心馨,”秦康理智得多,他拥住心馨,努力稳定往她。“听话,别再说了。”

  “她说得对,我冷血、我黑心、我冷酷无情,”哲凡一点也不生气,“这是五年前就定了的罪状!”

  “刘大夫,求你跟我们去一趟医院,不会——很为难的,”秦康说得很婉转,“浣思的确很危险,她接受麻醉之前惟一的要求是你在场——”

  “我在场?哈!”哲凡又笑起来,笑得——令人心都发抖。“我在场又怎样?命运的安排谁也逃不过,五年前我在场了十五年,又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帮助?她——分明为难我,要我出丑!”

  “刘大夫——”秦康也皱眉了。哲凡真是这么冷酷绝情的一个人吗?以前浣思生病他也肯去诊治的,为什么这次变得这么离谱?可有什么原因?

  “你们走吧!”哲凡不给他再说的机会,下逐客令地挥一挥手,“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你——”刚刚才平静的心馨又激动起采,“你冷血、你没良心、你残酷、你绝情,你——你——根本不是人,你不配做爸爸,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到你,我恨你!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

  她哭骂着,然后用力挣脱了秦康,转身狂奔而去。

  “心馨——”秦康大吃一惊,顾不得哲凡,也追了出去,他怎能放心激动的心馨胡乱撞呢?

  然而哲凡——当心馨和秦康的脚步消失在门外时,他整个人都瘫痪下采,就像一个吹足气的气球突然被放了气,他再也无法挺立。他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良久、良久,久得——整个世纪都过去了,他才慢慢抬起头,哦——满面泪痕的是他吗?他不是冷血、绝情吗?他怎会流泪?那张成熟、漂亮的男人脸,那些憔悴、那些苍白、那些泪,交织成怎样动人心弦的画面。

  再过一阵,他终于站起来——

  心馨呢?秦康在巷口追上了她,在许多路人诧异的视线下把她塞进计程车,风驰电掣回医院。

  四楼手术室的红灯亮得甚是刺眼,甚是——惊心动魄,正伦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他的神色看来有些落寞、失意。却是绝对平静的,一见心馨哭着回来,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肯来?”正伦沉下脸。

  秦康摇摇头,心馨把脸转向一边,她认为哲凡不肯来是丢脸的事,哲凡是她的父亲啊!

  “那小子!”正伦狠狠骂着,“混蛋!”

  心馨还是不出声,她自己骂哲凡没关系,让正伦来骂,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愿。

  “不来就算了,希罕,”她小声说,“曾叔叔的手术成功就行了。”

  “你懂什么?”正伦狠狠瞪她一眼,“哲凡一定要来,这是重要的!比沛文手术更重要!”

  心馨噘噘嘴,不以为然地不出声。秦康看着正伦,突然之间有些明白,莫非——

  “你们等着,我去!”正伦大声说。

  一转身,他大步向走廊一端走开。他去?他去找哲凡?他不是去过一次吗?他甚至见不到哲凡,他有什么本事把哲凡抓来?

  “哼!多余!”心馨对正伦绝无好感。

  “未必,”秦康眼中有奇异的光芒。“或者——他有办法令刘大夫来。”

  “我才不信!”心馨坐下来。“刘哲凡——冷血!”

  “你会后悔这么骂爸爸的!”秦康望着她笑,“我有个感觉,但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感觉?”心馨好奇地问。

  “不能讲,至少现在不能讲,”秦康故作神秘,“以后你会知道。”

  心馨白他一眼,把视线放在那红灯上。她全心全意开始祈祷,只要浣思能痊愈,她宁愿放弃自己的一切,甚至宁愿考不上大学,宁愿接受麦正伦——只要浣思痊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门上的红灯没熄,正伦也没回来,将近一个钟头了,他可以来往走两遍,他怎么还不回来?就算哲凡不来,他也该回来啊!难道哲凡不来,他也不回来了?

  “秦康——”心馨愈来愈担心了,“怎么这么久?”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秦康握住她的手,很自然。陪伴着心馨,他心中全无烦躁不安的感觉。

  “手术——要多久呢?”心馨焦急地问,“那个——麦正伦也不回来。”

  “有我陪着还不够吗?”他故作轻松,“你不如靠着我睡一觉,等你醒来时,一切都没问题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心馨寂然摇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是好好的,那只有在孩子时代才发生过的事。”

  “现在——你不仍是孩子?”他说。奇怪,这句话竟是说得生硬又不自然。

  “我希望仍是孩子,”她叹一口气,“只有孩子才有真正的快乐,而现在——快乐短暂,而且只是表面的,内心总有很多烦恼!”

  “你也有烦恼?”他很感意外地望着她。那温纯稚嫩的小脸儿、那清澈漆黑如星辰的眸子、那顽皮天真的笑靥、那多得只属于她的小动作,她也有烦恼?

  “怎会没有呢?”她再摇摇头。

  “心馨,”他真真诚诚地说,“除了我是你的大哥哥,我还是你的好朋友,你有什么心事、什么烦恼,相信我,我会替你分担。”

  “我的烦恼——没有人能分担的!”她有丝莫名的脸红,“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包括戴克文?”他问。半开玩笑。

  “戴克文,为什么提他?”她诧异地问。

  “他——不是你的小男朋友吗?”他笑。

  “如果认识男孩子,较合得来就算男朋友的话,他可以说是。”她无端端又叹口气。

  “你怎么从不考虑秦恺?”他盯着她看,很仔细地问,“你不觉得他很优秀,而且很喜欢你?”

  她摇头,又摇头,却不表示任何意见。

  “摇头是什么意思?”他不放松地追问。

  “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她无奈地笑了,“秦恺的确是最好、最优秀、最出色的孩子,但——绝不会是他!”

  “这么肯定?”他眨眨眼。

  “是!绝不可能是他!”她把视线投向远处。

  他们之间有一段小小的沉默,直到心馨突然叫起来。

  “看,麦正伦回来了。”她说。

  秦康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果然看见正伦独自走回采,他终于还是不能令哲凡来。

  正伦走近了,秦康和心馨都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正伦身上——仿佛有些什么改变。心馨注视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秦康也是。只是——那感觉是真实而强烈的,正伦身上、脸上是有些改变。

  “他妈的!”正伦走近就骂,他激动得涨红了脸。“刘哲凡不是人!我白交了他这个朋友!”

  心馨皱眉,不便问,秦康却接口。

  “他还是不肯来?”

  “简直是野兽,”正伦还在骂,“半丝人味也设有,浣思至少是他以前的太太,他竟像不认得她似的,可恨,心宁、心馨姐妹都这么大了!”

  “他说了什么吗?”秦康阻止他扯上心馨。

  “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肯来,”正伦吸吸鼻子,用拳头打一下手掌。“后来我——哎——”

  “后来你怎样?”秦康听出了蹊跷。

  “我——哎,”正伦拍拍衣服,“我气不过,结结实实跟他打了一架!”

  “打架?”心馨不能置信地叫起来,“他醉成那样怎能打架?”

  “哎——我打他,”正伦讪讪,原来他身上衣衫不再整齐,头发也凌乱了,怪不得看来不同。“不打他我出不了这口气,他——真窝囊,竟不还手!”

  “你就一直打他?”心馨还是心痛父亲,这是亲情。

  “当然——我是有点冲动,他不该不顾浣思死活,”正伦替自己解释,“不过——他比我想象中虚弱,一打就倒,还流鼻血,老半天都站不起来。”

  心馨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着他。正伦打得哲凡倒地不起,又流鼻血,这——哲凡可会受伤?

  “我要打醒他,”正伦说得正气凛然,“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哪配做医生?医生最重要的是爱心,是不是?”

  “哎——”秦康看得出心馨在不高兴,他设法转变话题,“已经两个多钟头,大概快好了吧?”

  “脑部——很麻烦,”正伦望着红灯。“不知道浣思的头上会不会有疤?”

  “当然会,有几条大疤!”心馨故意说,“有疤的地方连头发也不生!”

  “是吗?”正伦睁大眼睛,“真是这样?”

  “别听她胡扯——”秦康说了一半,手术室的红灯突然熄了,手术完成了。

  三个人都停止说话,眼睁睁地望着手术室的门,好一阵子,才看见沛文疲乏地、满身汗地从里面出来。

  “曾叔叔,妈妈——”心馨第一个冲上去。

  沛文四下望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哲凡——没有来吗?”他问。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正伦说:“哲凡已失去了人性,我打得他半死他也不来!”

  “打他?”沛文皱眉。

  “到底妈妈怎么样?”心馨再问,这才是她惟一最关心的事。

  “手术彻顺利、很成功,只是——浣思很弱,而且这种手术麻醉过了会很痛苦,我怕她——难挨!”沛文终于说,“哲凡不肯来——天意吧!”

  “会怎么痛苦?”心馨吓坏了,“不能忍受吗?”

  “比较难忍,要有旁边的鼓励,要——”沛文摇头,“说也没有用,他不肯来!”

  “一定——要他?”正伦问得十分困难、十分尴尬。“他”当然是指哲凡。

  沛文盯着他看了半晌,点点头,歉然点点头。

  “我可以陪她。”心馨突然说。

  “到时候醒来再说。”沛文看着手术至,两个护士正将仍昏迷的浣思推出来,她头上全扎着纱布,密密的一层又一层,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紧闭双唇给人一种凄凉的病态美感。正伦上前一步,立刻被沛文阻止了。

  “不能接近她,”沛文正色说,“她刚开刀,要住防菌的特别病房,你们也不能跟她讲话,免得令她麻烦。”

  “那——什么时候才能接近她呢?”正伦问。

  “我会通知你。”沛文说,“防菌特别病房是玻璃墙,你们可以看见她,或者——三天之后她能讲话肘,我就可以让她换回普通病房。”

  两个护士一路推着浣思,他们三个和沛文就一直跟着。防菌病房果然是玻璃墙,可以看见病房里的一切设备、仪器,只是绝对隔离的,玻璃墙之内三英尺处又有另一道玻璃墙。

  意外又意外,不能置信又不能相信的情景——玻璃病房里已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白抱、戴着口罩、包着头发的男人,口罩和头套遮去了他大部分面部,那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睛,那充满血丝却深邃动人的眼睛,那疲乏了、跌倒了又爬起来、又挺立的人竟是——竟是——那宁愿挨女儿骂.挨朋友打也不肯来的哲凡!

  哲凡!是哲凡!是吗?是吗?

  沛文蹙结的眉心一下了舒展了。他好像看见了一天的阳光,好像看见漫天的希望,哲凡——终于来了!

  心馨先是呆怔着,渐渐,脸上浮现了笑容,眼中浮现了泪水,她咬着唇,紧紧注视着哲凡,她的父亲,谢谢天!他终于来了,他不是她骂的那个冷血动物,他不是!

  浣思被推了进去,哲凡忘我地直行到她床边,就那样目不转睛、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她,那注视——世界还有任何事物、任何力量能移开他凝定了的视线?

  心馨转身大叫一声,拦腰抱住了神色凝肃、感动得泪眼模糊却又苦有所悟的秦康。

  “秦康,太好了,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太好了?”心馨又哭又笑,也不管好不好看,有没有人会笑她,一个劲儿地哭笑、跳跃。“你说是不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

  秦康什么话也说不出,却用力点头,拼命点头。哲凡的来到,使他心中那模糊的想法更具体些,但——他不敢说,哲凡只是来陪伴浣思,如此而且!

  狂喜中,谁都没有注意,正伦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终于无声无息地沿着走廊离开了。他这样离开是表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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