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想说订婚的,她只是怕看见正伦已变得好失望、好难看的脸,她好矛盾。
“订婚——”正伦想一想,至少,也是有了进展。“好!我们为订婚干杯!”
拿起杯子,他一口喝完杯中的香槟。浣思犹豫一下,也拿起杯子,却只喝一口。她心中全然没有订婚的高兴,只觉得麻木。
“先别高兴,”她展开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能完美地弹出任何一首艰深的曲子,却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我要的是一个生命中和艺术上的伴侣,”正伦笑得十分真诚,“家庭主妇的事,女佣也能做。”
“你怎能贬低所有的家庭主妇?”她抗议,“家庭主妇有对丈夫、对子女的爱,女佣也有?”
“我——”正伦毫不在意地笑,“我研究的只是小提琴,为什么要用难题难倒我?”
浣思摇头苦笑一下,思维又突然飘浮得好远、好远。正伦不要一个家庭主妇,另一个男人却坚持着要,世界上的男人,真有那么大的差别?
“我们认为困难的工作、我们心回中的难题却是别人最简单和轻而易举的。”她叹息。
“然而,我们认为轻而易举的,他们能做吗?”他傲然地说,
“世界上有多少家庭主妇,有多少普通丈夫,然而,又有多少钢琴家、小提琴家?”
“怎能这么说?自大狂!”她白他一眼。
他呆呆地凝视她一阵,捧起她的手在唇边一吻。
“我爱你,浣思。”他郑重地说。
她心中迅速流过一抹幸福感觉,爱与被爱之间,是不容选择的,是吧?但——无论如何,被爱是幸福。
“谢谢你,正伦。”她满意地笑了。
怎能不满意呢?在她四十岁的时候,竟然能再得到一份完整的爱、完整的感情,她何其幸运。
“浣思,明天该告诉孩子们这消息,”正伦也有稚气的时候。“以后,我会是一个负责的好父亲。”
浣思激灵灵一颤,父亲!她怎能把正伦和父亲两个字拉上关系?心馨姐妹又——会接受他吗?一个奇异的念头浮上采,订婚的决定——没做错吗?
“迟一点,好吗?”她要求,“我希望等心宁放假回来时再告诉她。”
“也好!”正伦也不在意。他心中只有浣思,两个女儿——并不重要!“从现在起,你是我未婚妻了。”
她想皱眉,忍住了,这是她自己的提议啊!
“也不必要仪式了。”她说。
“谁说要仪式?”他狂放地说,“我的爱包往你的爱,岂不比订婚戒指更稳妥?”
浣思点点头,她倒满意正伦这方面的潇洒,她也不是个拘泥于仪式的人,何况年纪不轻,真要她穿了礼服,走进教堂,她怕办不到!年轻的曾有的一次,已深深烙印在心中,即使已分离,教堂总是去过一次了。
“回去了,好吗?”她温柔地提议。
正伦也不出声,放下足够付账的钱,挽着她大步离去。他们真是只喝一杯酒,厌祝吧!
莲花牌跑车直驶回天母,一路上却是沉默,很特别的沉默,就连正伦也不说话。车停在浣思家前面的草坪边,他们看见屋内仍有灯光,心馨还没睡?
“明天见。”浣思推开车门预备下车。
“浣思——”正伦炽热的手捉往了她的避,把她轻轻拉到胸前,深情地吻了她。
浣思没有推拒,心中却乱得莫名其妙,慌得也完全没有理由,正伦不是第一次吻她,她——想什么?
他放开她,眼中情更深、火更烈,她突然害怕起来,仿佛面对着的是个陌生人。
“明天见!正伦。”她匆匆逃下车。
“好好休息。”正伦完全没发觉她的异样,满足地挥挥手,开车离去。
浣思仍在屋前草地上站了一会儿,确定脑上没有任何特别的神情,才慢慢走回去。大门锁着,她打开皮包找钥匙,为什么锁门呢?明知她十点半会回采。钥匙找到了,她低下头来插进去,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觉到左边的头顶有一阵剧痛,这剧痛采得突然,又采得猛烈,她竟忍受不住得弯下腰,呻吟起来。
剧痛仍然持续着,豆大的冷汗已沁出采,她想开门,双手却不听指挥地颤抖,整个人愈缩愈低,她几乎已不能站立,那呻吟也更大声,同时她开始呼叫。
“心馨,心——馨,四姐——”她喘息着强忍着。她希望快些有人出来帮忙。“心——馨!”
屋子里似乎有些脚步声,但——更快的一个黑影从隔壁奔过来,就在她要倒下去的前一秒钟,及时接住了她,并把她抱起来。
大门也开了,门灯也大亮,穿着睡衣的心馨和四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浣思会倒在秦恺的手臂上?
“妈妈——”心馨叫。这才看见浣思痛苦的神情,惨白的脸孔。“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妈——”
秦恺也不出声,抱着浣思步进屋子,把浣思放在长沙发上。
“相信伯母病了,”他这才慢慢说,“她刚才几乎倒在地上,我听见她的叫声赶出来的,她好像很痛苦!”
“妈妈——”心馨吓傻了,是这样吗?
“我的头——”浣思用双手抱着头,豆大的汗珠不停在涌。“好痛,好像针刺,好像要——爆!”
“妈——”心馨抓住浣思的手,几乎要哭了。
“送医院!”秦恺看一边的四姐,“或是叫救护车?”
“爸爸!“心馨跳起采,“我打电话叫爸爸来!”
浣思想反对,但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任心馨打电话,一会儿,心馨走了回来。
“爸爸就来!”她似乎镇静了不少,是医生父亲给她的信心吧?“妈,你忍耐一下!”
浣思只是抱着头,只是呻吟,好一阵子,才慢慢平静下采,抱着头的双手也慢慢松开。
“好些了,是吗?”心馨跪在沙发边替浣思抹汗。“爸爸马上就到了,他说立刻来!”
“我——没事了,不必要他来,”浣思疲乏地说,“打电话去告诉他!”
“他一定早就出来了!”心馨不动。“总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头痛?”
“大概吹了风。”浣思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力不从心。“秦恺,谢谢你,把你吵醒了!”
“我还没睡。”秦恺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声音倒是很关切的。
心馨看秦恺一眼,还没睡,在做功课,是她要他教数学而浪费了时间?她有些过意不去,却不敢跟他讲话,秦恺刚才看见秦康吻她面颊时的表情那么怪。
“你回去休息吧!我设事了。”浣思说。
秦恺缓缓移动视线,短短地看心馨一眼,说一声再见,转身就走出去。就在他离开的时候,门外传采一阵急促的汽车煞车声。
“爸爸来了!”心馨跳起采,迎着出去。
浣思却是皱皱眉,把所有的思想、感情全收到心底,她看来是漠然的。
“你去睡吧!四姐。”她说。
四姐去了,刘哲凡,心馨的父亲、浣思的前夫提着药箱大步走进来。
“爸爸——”心馨叫。压抑着亲热,有些委屈。
“心馨,”哲凡拍女儿一下,快步走向沙发上的浣思,他看来很冷静、很沉着。“浣思!”
浣思努力支撑着坐起采,心馨立刻过去扶着她。
“抱歉,只是小小头痛,心馨就要你采,”她不正视他。“也——没什么!”
哲凡不理会她的分辩,径自拿出听诊器来,开始替浣思检查。
哲凡和正伦是绝对不同型的男人。他大约四十五岁,头发很浓、很黑,脑型十分漂亮,简喜称得上英俊,身材很高大,大约有六尺左右,不胖也不瘦,也没有可笑的肚腩。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深、很冷,鼻子很挺,但显得固执,尤其那薄薄的唇,看采——有些冷酷和不近人情。他是个漂亮出色的男人,但那神情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他那替病人检查的手,坚定得给人山岳般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在沉默中溜走,他的检查终于结案。心馨一直注视他的脸,希望看出一些端倪,偏偏从开始到结束,他简亘绝无表情。
“现在还痛?”他望着浣思。
他那稳定冷漠的眼光和看任何病人有什么不同,他难道不知道面前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不痛。”浣思故意不着他。
离了婚的夫妻,应该设有感情了,她甚至不想当他是朋友。
“以前这么痛过吗?”多职业化的口吻。
“没有。”浣思也尽量做得漠然。
“你刚才是痛得无法忍耐和支持?”他再问。
“我知道没有事,谢谢你来看我。”浣思终于站起来。那无法忍受的疼痛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哲凡对着浣思着了好一阵,终于说:“明天早上你到医院去一趟,我再替你检查。”
”需要吗?”浣思皱眉,“白天我都很忙。”
“抽一点时候,不会很久的,”他像在劝说一个病人。“你的头痛——很奇怪。”
浣思忍不往看他一眼,这曾经相处十多年的伴侣出色依然,漂亮依然,严肃和冷漠依然,她忍不应轻叹,难道除了医学、除了事业,真没有令他一顾的东西?
医生——每一个都像他?感情的浓度那么低,低得——伤透了人心?
“相信头痛不会是病。”她说。外表愈冷静,内心波动愈大,他要她去医院,是关心?他还关心她?
“希望不是病。”他收拾了药箱。“别孩子气,浣思,身体比工作重要。”
“除了身体,还有比工作重要的东西吗?”她故意问。
哲凡很感意外地着浣思一眼,此时此地,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对以往的一切,浣思仍然耿耿于怀?
“我希望你来,”哲凡不回答。“整个上午我都会在医院等你。”
“不必等,下决不舒服的时候,我会去。”她说。
哲凡眉心微蹙,终于转向心馨。
”劝劝你妈妈,心馨。”他说,“我回去了。”
心馨望着父亲,却是什么都不说出采,父亲是四四方方、死死板板的,是医学压死了他的感情、他的风趣、他的幽默感,或是他天生如此?比起潇洒狂放、体贴多情的麦正伦,父亲——无疑是逊色的,谁愿意整天对着一块死木头?
尤其是懂音乐、爱艺术、追求真善美、讲究生活情趣、更充满罗曼蒂克的浣思,她怎能忍受他?当初他们怎样恋爱、怎样结婚的呢?
“等一等,”浣思没经考虑地冲口而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下他,他们——实在很少有机会见面。“我——送你出去。”
哲凡漂亮的脸上满是意外。心馨露出了稚气的笑容,父亲和母亲,这是她高兴见到的。
身上仍然穿着那袭象牙色法国长裙的浣思微微提起裙子,大步跟着他出去。她可是避开心馨,有话对哲凡说?
心馨满不在意地返回卧室,无论如何,哲凡总是爸爸,比正伦——顺眼多了,就连冷漠也顺眼。
浣思走出屋子,站在草地上,她看见哲凡开来的仍是以前的那辆旧的、四平八稳的宾士二八零。她不喜欢太四方、太古老的宾士车,却高兴他没有换车,这是很矛盾的,不换车表示——念旧?
“是不是我有什么病?”浣思面对着哲凡。
哲凡也凝视着她,只是——眼光深远,不是她能了解的,他是个难懂也难以相处的人。
“不!没正式检验前,我不知道。”他的医生口吻绝不因为她曾是极亲近的人而有所改变。
“你是不是在怀疑?”她追问。她想在他脸上找出答案,却是失望了。
“医生永远会采取怀疑的态度。”他说。
“不必跟我讲你医生的大道理,”她有些激动,“我讨厌听那些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很抱歉,浣思。”他退后一步。“我走了,希望你明天能来一趟。”
“来一趟做什么?再听你那些不冷不热、否定又不否定的话?”她说。
“对你有益的,你怎能永远那么孩子气?”他摇头。
“心馨会孩子气,四十岁的吴浣思不会!”她扬一扬眉梢,“你怎能永远把人看得那么幼稚、浅薄?”
哲凡微微一笑,拉开车门坐上去。
“医生和钢琴家本是不协调的,我不希望再有争论。”他说,“五年了,还不能心平气和?”
浣思呆怔一下,是啊!离婚五年了,还不能心平气和?为什么看见他就激动,不能——忘怀?不,不,她不可能再对哲凡有情,无论以前爱得多深、多厚、多浓,离了婚就是一笔勾销,何况,她和正伦订婚了!
“谁说不能心平气和?”浣思努力振作,在哲凡面前,她是不受控制的失态。“我出来告诉你,我订婚了!”
哲凡一震,订婚?他缓缓地转过脸来,就在转脸之际,他的震动已收藏好了。
“恭喜你!浣思。”他又笑一笑,他的理智是超人一等的。“是正伦吗?”
“是!就是今天晚上订婚的。”她故意一扬头。
正伦也是哲凡的朋友,他们的个性不同,却也颇为谈得来。她故意这么说出采,只想看他的反应。她是有些稚气的,既然放弃了他,又何必在乎他的反应呢?
“我正在想,你穿得这么整齐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说得好淡漠,真心的?“替我也恭喜正伦。”
“只是恭喜?”她有些不甘心,他看来全不介意。
“祝福你们!”他再说,“我不曾给你的,希望正伦能给你。祝你们幸福。”
话一说完,汽车也开走,她甚至没看见他最后的一个表情。
就这样——走了?她怔怔地望着汽车消失在远处,那祝福可是——真诚?
她失望地回转身,失望——她真的呆往了,难道她还希望他有什么强烈的表示?难道她还希望看见他嫉妒?难道她还希望他痛苦?她——难道不那么在乎他?刘哲凡,她的前夫?
这表示什么?她又开始不安,又开始心乱,她又隐约觉得,和正伦这么突然就订婚,是错了吗?
她再回头望望黑暗的远处,她否认不了,真的,哲凡给她的感受还是那么——强烈,那么不能自己,然而,他们已离婚五年!
走上石阶,推开大门,赫然看见本己回卧室的心馨赤着脚。沉着脸,失魂落魄似地站在那儿。
“心馨,怎么了?”她吃惊上前。
心馨冒着声音,硬着嗓子问:“你和他——真的订婚了?”
浣思的心一沉,这是她所担心的,她原不想这么早告诉小心馨,看见哲凡,她忍不往就说了,心馨——
“你——听见了,是吗?”浣思力持平静。
心馨脸色大变,浣思承认了,是不是?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转身奔回卧室,转身之际,大串泪水已洒了下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