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威一步步地走向门口,他走得很肯定,毫不犹豫,他——也知道刚才做得不对?是吗?他已打开大门,他已迈步出去,他这么离开的话永远不会再回头了,是吗?一阵巨大的失落感觉紧紧地抓住她的心,她无法控制地大叫:“不,天威,你别走——”
天威停步在门外,慢慢转回身,他脸上是抹似笑非笑的胜利神色。
“你自己要我不走的,你别后悔哦!”他说。
“天威——”她掩着面哭起来。喜欢和爱都是莫名其妙、没有道理可讲的,对吗?
“你承认喜欢我,我留下来,”他再说,很残忍地。“否则我就走!”
“不——天威——”她哭着摇头,此时此刻还要她说喜欢,天威,太过分了吧?
“我要你说!”他一点也不肯放松。“说你喜欢我,说你会忠心,永不改变!”
“天威——”
“说!”他咬着唇,用一副欣赏的神情。他——可是有些不正常了?“我要你说j”
“我——我——”她喘息着,仿佛中了魔般,有其他男孩这么对待女孩子吗?
“说!我没时间等,我要走了!”他笑。
“我——喜欢,我会忠心!”她终于说了。话一出口,整个人崩溃似的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天威满足地长长透了口气,慢慢走进来,又慢慢关上大门,然后走到她面前,高高地、挺直地站着。
“你不后悔?”他问。
“不!”她抽搐着。
“无论在任何情形下不后悔?”他再问。
“不!”她渐渐平静。一阵发泄之后她冷静下来,她知道她爱他,即使在刚才那种难堪的情形下,她也不能也不愿失去他。
“你愿意忍受我的一切?”他问。
她想也不想地点头,爱当然包括他的一切好的、坏的,优点与缺点,是吗?
“好!你站起来!”他用双手扶起她,让她面对面地站在他面前。“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了!”
她又点点头。心中有奴隶的感觉,但——是爱情的奴隶,天下人皆如此!
“让我告诉你,沈耐雪,”他的神色严肃起来。“我已经决定不回凤山,不回军校,要闯荡江湖,你是知道的,以后,你要帮我!”
“帮你?”她怔怔地。“怎么帮?”
“尽你一切的力量!”他吻一吻她额头。
“如果我能,我一定尽力!”她点头。能得到天威,她心中有阵说不出的奇异满足。
“还有——别再念书了,”他说,“我不喜欢!”
她吃了一惊,不念书?母亲那儿怎么交代?她那么年轻怎能不念书?不念书又做什么?
“但是妈妈不会答应!”她喃喃说。
“谁要她答应?你已经是我的了,搬出去和我住!”他想也不想地说。
搬出去和他住?这算什么?
第四章
天智从学校的公路局车跳下来,星期六只有两堂课,她原可悠悠闲闲地慢慢逛逛街才回家,反正家中不会有人、不会有事。
可是她却赶得神色匆匆。
昨天接到一封挂号信,是天威的陆军官校寄来的,学校警告这逾时不归的学生,并申明三天之内不回去报到则接受应有的处罚,当他逃兵办!
逃兵?!天智担心极了,这是怎样的罪名呢?军法上,逃兵该是枪毙的吗?焦急的是根本不知道天威在哪里,一星期前他离开家之后就没有消息,她该怎么通知他关于学校的警告呢?
父母一夜都没回来,也无法向他们求助,只好把那封信放在母亲的梳妆台上,母亲一定会看见的,只是她不能想象和期望母亲会付出更多的关心。父母的世界是金钱,是赌台上的输赢,儿女算什么呢?有多重的分量呢?
天智轻轻却无奈地叹一口气,有一个陌生的男孩子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呆怔一下,立刻警戒起自己,冷静地打量眼前的陌生男孩,白皙斯文,气质很好,气度不凡,只是脸色憔悴,眼光矛盾,眉宇之间有着疑虑。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拦住她?
“很抱歉,你是傅天智,对吗?”男孩子很有教养地。他绝不可能是坏人。
“你找我?”天智很意外。“你是谁?”
“我是程之洛,林文莲的朋友,”之洛诚恳地。“我在她的照相簿上看见过你,也打听到你今天只有两堂课,等在这儿是希望和你谈谈!”
“和我谈?”天智有些不愿,她正急于去办天威的事,她要到每一处天威可能去的地方找寻,她不能让天威沦于逃兵,她没有时间。“很对不起,我今天没有空,真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只耽误你半小时——不,十分钟,”之洛恳求地望着她。“我只有一件事,只有几句话,我——对我来说,那是影响我一辈子的事,希望你帮帮忙!”
天智摇摇头,逃兵的事难道不是影响天威一辈子?谁来帮天威的忙?
“好吧!”她透一口气,点点头。程之洛是好人,卷进这件事也甚是无辜,若能帮忙,她就帮他一次,希望——上天帮天威吧!“你说吧!”
“前面有家餐厅,我们坐下来谈?”之洛十分感激。
“不必,就在这儿说,”天智淡漠地摇头。“我的确没有时间,我的事也关乎一个人的一辈子!”
之洛微微皱眉,打量着天智。天智不是他想象中的形象,除了同样漂亮外,天智和天威的气质、神态全然不同,天智的淡漠、文静、秀气是那样惹人好感,他不能想象她有那样阴鸷又狂暴的哥哥!
“可是——傅天威?”他试着问。
“是!”天智也不隐瞒。“他没有回军校,学校在追究他,若是找不到他将是十分糟糕的事!”
“哦!他没有回去?”之洛的疑虑加深,眼中的矛盾更甚。
“他一直留在台北?他——”
“请说你的事,”天智打断他。“天威留在台北,我相信影响不到你!”
“这——”之洛微微脸红。“我的问题也许唐突,但我必须弄清楚,我是个保守的人!”
天智飘忽地笑了,她已猜到之洛要问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程之洛,”她平静地说,“林文莲和天威的事相信只有他们俩才清楚,我虽是天威的妹妹,文莲的同学,却真的不知情,事实上——你该相信我不是在骗你!”
“是,是,我知道,”之洛脸色更红了,神情也尴尬。“可是除了问你,我别无他法!”
天智审视之洛的脸,他是陷在深深的痛苦中,她看得出,他对文莲是付出了真感情,否则他不会矛盾、不会痛苦,虽然因为他的介入而间接促使天威这次的改变,本质上却是怪不得他。她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心软了,爱的本身无罪,他有权爱文莲,文莲也有权爱他,天威——唉!这是天意吧!
“我的确不知道,我也不能说谎话骗你,”天智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好严肃。“但——文莲曾经对我哭诉,你对她的误会令她非常痛苦!”
“误会?她是这么说的?”他眼中光芒一闪。
“是!而且我相信她的真诚,”天智是善良的,心也特别柔软,她可以不告诉之洛的,是吗?“我和她是同学,我了解她的为人,若你爱她,你该相信她!”
之洛肃然动容,凝视天智良久,终于——眉宇间的疑虑消失了,眼中的矛盾消失了,脸上的憔悴也为一抹激动兴奋所代替。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他忘我地一把握住天智的手。“真的谢谢你这么告诉我,你的内心和你的外貌同样美丽和高贵,真谢谢你!”
天智淡然一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
“我相信你已找到你的答案,再见!”她转身走开。
“傅天智——”之洛追上来,涨红着脸,结结巴巴了半天,还是说那样相同的一句话。“真是万分谢谢你!”
天智再看他一眼,跳上她要搭的回家公共汽车。
她只说几句话就帮助了两个年轻人,可会有人说几句话、做一些事帮助天威?她相信上帝必然是公平的,天威在这方面失去,必会在另一方面得到补偿,会吗?
公共汽车一站又一站地把她送回家,一路上她都在盘算,该怎么去找天威呢?周俊彬会知道他的去处?还有那个又高又大的于文泰?对了,她记得于文泰的家以前住在东门町,好像是永康街什么的,她曾跟着天威去过一次,只好去碰碰运气了!
打开楼下红门慢慢地往上走,父母回来了吗?看见军校的那封信吗?他们知道严重性吧?他们可会对这件事尽一丝丝力量?
打开大门,迎面看见一个穿军装的陌生人坐在沙发上,母亲疲倦地、无精打采地应付着。天智心中吃惊,这么快就派人来抓逃兵了?
“哦!天智回来了,”母亲如释重负般地站起来。“这是天威的排长,你跟他谈谈!”
年轻的军官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没有“抓逃兵”的气氛,天智安心一些,在母亲离开之后坐在她刚才的位置上。
“请问排长——可是来抓天威的?”天智问得天真。
“不,我没有权力抓他,”排长笑了。“我只是站在学长和朋友的立场,来看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该不回学校报到!”
“是!我明白,”天智叹一口气。“我们,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不该,但——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他遭遇了什么?决定了什么?他人呢?”排长是真的关心。
“这种事岂能当儿戏?”
“他——”天智想一想,叫她从哪儿说起?又乱又复杂的一大堆,真恐怕是命中注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受了些刺激和打击,他的个性——他决定不回军校,我现在也找不到他!”
“简直莫名其妙,”排长拍着桌子。“他完全没考虑这事的严重后果?”
“我不知道。”天智困难地。“但天威——他是不顾一切的,他就是那样的人!”
“唉!”排长摇头叹息,他不比天威大许多,神态气度却稳重成熟多了。“没办法找到他吗?你的父母也不管?”
天智为难地犹豫一下,她不便在外人面前批评父母。
“没有人管得了他,”她无可奈何地。“本来我打算今天到处去找他,我相信他在台北!”
“台北那么大,那么多人,他若有心躲起来,怕也找不到他,”排长考虑一下,站起来。“我星期一才回学校,我会再打电活跟你联络,能找到他当然最好,要不然——”
天智明白这“要不然”下面的意思,她担心害怕又有什么用?她不是天威!
送走了排长,回到客厅时母亲又出来了,她手上拿着天威学校寄来的那封信,不耐烦地扬一扬。“到底怎么回事?天智,”母亲问。“天威又闯祸了?”
“不,他只是没按时回学校报到!”天智说。她怀疑对母亲说真话可会有用?
“他人呢?”母亲燃起一根烟,圈圈烟雾中,天智觉得她更遥远了。“不回去也得有个打算啊?”
“他不能不回去!”天智硬硬地。她对母亲的话十分反感,母亲一点也不关心儿子前途。“逃兵会枪毙的!”
“枪毙?!又不是抢匪,”母亲不屑地。“他不想回去也行,我可以帮他,我们认得一些人可以帮忙!”
“你们那些赌台上的朋友?”天智忍耐不住了。
“怎么?”母亲扬一扬眉。“赌台上的朋友?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物?小小的军校,一个电话去就行了!”
“什么人物都没用,军校不是他开的,”天智冷冷地说,“一个电话就行,他又不是皇帝!”
“你跟我顶嘴?天智!”母亲沉下脸。
“我只希望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找不到哥哥,军校一定不会罢休!”天智垂下头。再怎么说也不能公然和母亲顶撞。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里?他以前那班弟兄呢?”母亲摁熄了还剩一大截的香烟。
“不知道!”天智闷闷地。
“其实不念军校回台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母亲沉思着说,“军校里能混出什么名堂?”
天智霍然抬头,母亲,母亲,非要儿子走邪路,非要儿子步他们后尘才甘心?
‘军校不是混,好歹也是正途,”天智是忍无可忍,她铁青着脸,又气愤又委屈。“回台北——我相信哥哥不会混出什么好结果!”
“你一是越来越没规矩,”母亲气白了脸。“在你眼里父母是一文不值,全不是东西,对吗?”
“我——没这么说!”天智吸一口气,把委屈埋在深心里。
“你分明是这意思,”母亲拍着桌子,好生气地。“念了大学,眼中连父母都没有了,你也不想想,谁养大你?谁供你念书?吃饭?父母做什么——几时轮到你说了?你若再不满意——你走好了!”
天智咬着唇,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任由它夺眶而出,无可诉的委屈让它随眼泪去吧?父母所作所为再不堪却也是父母,她是没资格说话的!
“对不起,妈妈!”天智强抑激动。“我无意顶撞你,我说错了,请原谅我!”
母亲气呼呼地喘几口气,终于不再骂。
“到处去找找,把天威找回来,”母亲若有所思地。“他不想回军校——总该跟我商量一下!”
“是,妈妈。”天智转身回房。
掩上房门,靠在门上,泪水再也不受控制的奔腾、泛滥了,她是那样委屈,那样无告无助,但她更担心,母亲的若有所思——会带给天威些什么?
☆☆☆
一星期来,耐雪都神思恍惚、心神不定,无论在家、在学校,无论上课、看书或做家事,她都心不在焉,眼中满是烦躁和矛盾。
文莲看出来不妥却不敢问,只把天智来找她的事转告给她,奇怪的是她听是天智名字时的异样反应,文莲要她打电话给天智,她打了吗?她不说,文莲也不敢问,文莲怕再沾上任何与天威有关的事!
耐雪的精明母亲也看出来了,耐雪的表现是二十年来所没见过的,她很担心,却只静静地在一边注视着,耐雪整个星期都正常上学、放学,晚上也是足不出户的,该没什么事吧?
星期六的中午,她比只上半天班的母亲先回家,一进门就听见一声连一声的电话铃晌得刺耳,连忙抓起话筒,没由来的一阵剧烈心跳,可是天威?
“喂——”她不安地说。
“耐雪,沈耐雪吗?”女孩子的声音,相当熟悉。“我是傅天智,是你吗?”
“是我,”耐雪松一口气。“是我,天智!”
电话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和犹豫。
“你知道天威在哪儿吗?”天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