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这么问,”天智叹一口气。“天威临离开家时告诉我,你会知道他的行踪!”
“他——没理由这么说,”耐雪脸红了,天威真是这么说?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算了!”天智的声音听来好失望。“我还以为你一定会知道!”
“有——什么事吗?”耐雪鼓起勇气问。
“他没回军校,军校可能当他逃兵办,”天智说,“你知道这是很严重的罪名!”
“逃兵?!”耐雪吓了一大跳。“会怎样?关起来?枪毙?”
“我不知道,只是尽力找到他,”天智无奈地。“台北那么大,真不知到哪儿去找才好!”
耐雪心中怦怦跳跳,好半天都没说话。
“天智,”耐雪挣扎了好一阵子。“事实上,我——见过他一次。一星期前他来找我,然后就没消息了!”
“是吗?是吗?”天智心中希望又生。“他临走时可说过什么?他说会再找你吗?”
“我——哎!他说把一切安排好了会再来,”耐雪尴尬地说,“但他没再来过!”
“他会再来的,我知道,”天智激动得喘息了。“他一定会再来的,他说话算话,一定做到!”
“可能——他随口说的!”耐雪舔舔唇。
“不会,我知道!”天智控制了激动。“耐雪,若再见到他,务必叫他跟我联络,也把学校的事转告给他,好吗?”
“若他再来,我会做!”耐雪说。
“谢谢你,我们全家都谢谢你!”天智在电话那端叫。“耐雪,这件事不是儿戏,你一定要记住!”
“放心!我一定打电话通知你!”耐雪保证。
沉默一阵,天智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终于只说了一声再见,就挂断了电话。耐雪还拿着话筒发了一阵呆,才轻轻放下,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已回来的母亲。
“妈妈——”耐雪大吃一惊,刚才没说什么吧?
“谁的电话?”母亲亲切又慈祥,却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傅天智,中学同学!”耐雪低下头,作贼心虚。
“你们好像在谈论另外一个人,是吗?”母亲果然听见了一切。“谁来过?又谁会再来?”
“是——文莲,林文莲,”耐雪又怕又急,只有用文莲来抵挡一阵。“文莲是天智哥哥傅天威的——女朋友!”
“是这样的!”母亲点点头,不置可否地走进卧室。“我还以为你胡乱让人到我们家来!”
耐雪对着母亲的背影发了一阵呆,隐约的不满冒了上来,表面上母亲不怎么管束她,实际上,母亲控制了她的一举一动,以致她不敢带任何人回来。母亲是好意吧?她想,但过分的精神控制,是否不当?母亲没想过她已长大,她已需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独立意志和思想,母亲的无形控制是否可放松些、令她呼吸能真正畅通?
“来厨房帮我弄午餐,好吗?”母亲换好便装出来,母亲对她永远不用命令的句子,永远是征求同意的口吻,但——她永远也没有不同意的权力。
“好!”耐雪答应着,一边往厨房走。
母亲已从冰箱里拿出一些剩菜,拿出昨夜没吃完的汤,又开始淘米,动作又快又纯熟o
“刚才听你说什么逃兵,什么坐牢,枪毙,”母亲的仔细令人心惊。“那个傅天威犯了法吗?”
“不是犯法,”耐雪下意识的。“情形我也不怎么清楚,他是军校学生,过时没回去报到,大概是这样!”
“哦!”母亲把电饭锅插好插头。“他们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耐雪吓了一跳。“完全没有关系!”
母亲又开始热菜,叫耐雪帮忙,其实根本没有她帮忙的机会,母亲只是要盘问她。
“耐雪,”母亲开了煤气,抬起头,精明锐利的眼光直视她。
“告诉我,这一星期来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你觉不觉得自己变了好多?”
“心事?没有啊!我哪儿有什么心事呢?”耐雪益发不安了。
“我有改变吗?”
母亲再看她一眼,摇摇头。
“耐雪,为什么不对妈妈讲真话?”母亲慈祥地。“你有心事,有困难,我只想帮你,明白吗?”
“妈妈——真的没有心事,没有困难!”耐雪涨红了脸。“我从来都对你说真话!”
“那就好!”母亲换了一碟菜热着。“我们母女二十年来相依相伴,你该明白妈妈为你的苦心,妈妈的心绝对善意!”
‘我明白,妈妈!”耐雪皱皱眉,母亲怎么说这些呢?莫非母亲发现了什么?没有可能啊!
“那么——别再心神不定,”母亲笑了。“你该集中精神在书本上,其他的事慢慢再谈!”
“是!妈妈。”耐雪不敢再说,她怕节外生枝。
菜热好了,汤热好了,母女俩坐在厨房的小餐桌上沉默地吃着。不知道是否刚才的一番话,餐桌上的气氛轻松不起来,尤其是耐雪,她沉默得离奇。刚吃半碗饭,外面的电话铃声晌起来。
“我去接!”母亲阻止了耐雪起身的动作。
耐雪表面上柔顺不出声,心却加速跳动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这个电话会是天威打来的。天威——那天的情形、那天的话又浮现心头,他说:“我喜欢你,我就要你!”还说从此之后她就是他的了,但——整整一星期他没电话,没消息,那天的情形可是真的?
“找你!”母亲重新走进来,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一个男孩子!”
“大概是同学!”耐雪不敢正视母亲。
“他说他是傅天威!”母亲淡淡地。
耐雪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意识也模糊了。果然是天威的电话,他终究是记得她的,他终于还是来找她了,那不自觉的狂喜和特殊光荣在脸上闪动,放下筷子,她大步奔出客厅。
“是我,耐雪!”
“出来,立刻出来,”天威冷硬地命令着。“我在仁爱保龄球馆等你!”
“但是我正吃饭!”耐雪抗议。“总得吃完饭才能出来——”
“听着,我只等你半个钟头,现在一点差五分,如果一点二十五分你不到,你就见不到我了,”他一点也不留余地地说,“你想见我,是不是?”
“天威——”她委屈地。
“一点二十五,你记住!”电话挂断了,只有嗡嗡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耐雪只犹豫了一秒钟,咬着唇奔回卧室,拿了小钱包,衣服也来不及换的又奔进厨房。
“妈妈,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她说。
母亲望着她,刚才的心神不属,变成现在的神采飞扬,只不过一个电话,一个别人的男朋友打来的电话。耐雪的改变却是那么惊人,这——表示什么?
“和那个傅天威?”母亲问。声音虽温和,却令耐雪觉得有刺,她刚才告诉母亲天威是文莲的男朋友!
“是——有急事,关于文莲的!”她说。不能算说谎,是不是?他们总会谈文莲的。
“文莲的事为什么要找你?他不能直接找文莲吗?”母亲不以为然地。
“他们——闹别扭,我替他们讲和!”耐雪的脸也变了,她是不惯于说谎的。
“去吧!”母亲从头到脚看她一遍,看得她全身发凉,天,一点二十五分,快来不及了呀!
“再见,妈妈,”耐雪如释重负,笑容又开朗灿烂了。“我尽早回来!”
母亲在背后还说了句什么话,耐雪没听见,她已雀跃着大步奔了出去。
坐计程车赶到“仁爱”,才一点二十,她慌忙付了车钱三步并两步走进去。每一个球道上都有人在打,在后面参观的人和等待的人也不少。但是,她只看一眼,立刻就找到了天威,他是出色的,耀眼的,穿军装时如此,穿便服也如此。一件咖啡色有白色图案的长袖衬衫,一条咖啡色长裤,简简单单,清清爽爽,他却是最明亮的、最耀眼的人物。
“天威!”她奔着过去,带着满脸笑容。
天威看她一眼,又懒洋洋地看看表,指着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还准时,不错!”他凝视她一阵,用手臂围绕着她的肩。
“这些日子想过我吗?”
“你——你在哪里?”她红着脸,避开了他的问题。
“招兵买马!”他靠在那儿。
“你真预备不回去了?”她不安地。
“你看我的样子像回去的人吗?”他指指自己。
“但是——天智找过我,说军校有信催你回去!”她说。
“天智果然找到你了!”他笑得颇自得,漂亮中加多了一抹邪气。“什么信?军校来的?”
“是!天智还说很严重,会当你逃兵办!”她强调着。
“算了,今天不谈这个,一星期不见了总得亲热亲热,”他拥紧她一些。“抓到了大不了枪毙!”
“可以办退学吗?”她关心地问。
“很难,”他不在意地摇头。“我不想理他们!”
“不能不理,不是开玩笑的!”她加重语气。
“那又怎样?”他脸色一沉。“叫你别谈了,你没有听见?”
耐雪吸一口气,她发现在天威面前她总找不到自我,那是很难令人置信的事,她一向自我观念极强的!
“你——一个人打保龄?”她果然住口。
“没兴趣!”他懒懒地倚着椅背,长长的腿伸得好远,好远。
“来这儿看妞儿和钓鱼!”
“钓什么鱼?”她不解。
“这儿玩保龄球的人多半是酒女、舞女、富家姨太太、黑市夫人,这是我的对象!”他旁若无人地。
“对象?!”她眨眨眼。
“鱼腩!”他笑。“把她们钓进我场子,把她们的钱变成我们的!”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眉。
“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也非明白不可,”他凝望着她。“你是我的人,你要帮我!”
“又来了,”她红着脸。“一点也不正经!”
“要怎样才算正经?八人大轿去抬你!”他说得轻佻。“喂,房子已经弄好了,你几时搬去?”
“我?”她怔怔地。她搬去?
“除了你还有谁?”他很不耐烦。
“我——我没有答应过,那是不可能!”她说。
他脸上掠过一抹特别的神色,然后整张脸都变了。
“沈耐雪,当我决定一件事后,一定要完成,你也不能例外,”他盯着她。“我把地址给你,什么时候来随你,若你不来,我——”
话没说完,耐雪感觉到他的手一下子僵硬起来,脸上的肌肉也不听指挥地痉挛,眼中光芒更是可以杀人,他——怎么了?随着他定定的视线望过去,耐雪也是一震,跟着也全身不自在了。
怎么这样巧呢?台北市有那么多玩乐的地方,偏偏大家都来到这里,文莲和之洛站在门边,他们亲热地挽着手,微笑张望着像在找人,当他们的视线掠过阴森的天威脸上时,他们——尤其是文莲吓得不觉倒退一步,“刷”的一下脸也变得惨白!
耐雪强抑那不自在的感觉转脸望天威,她关心的只是天威,她才不在乎文莲和之洛怎样。但——即使再过一百年,她也忘不了天威的神情,天威——那妒,那恨,那狂怒,那爱与恨交织,组合成那灼人的神情,他目不转睛盯着文莲,文莲也无可奈何地迎着他的视线,大家都忘记了行动,好久,好久一段时间,文莲首先惊醒,她甩一甩头,拖着之洛转身大步逃出去。然后,耐雪感觉到天威身上的所有力量、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他整个人软下来,弱下来,也仿佛整个人空了。
“天威——”她小声呼唤,试图唤回他的灵魂。
他怔一怔神,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
“啰嗦什么?你给我安静!”他叫。
“天威,”她委屈地。“谁啰嗦了?”
“住口!”他站起来,脸色又青又红,情绪极不稳定。“再啰嗦就给我滚得老远!”
耐雪无法忍受这种过分离谱的待遇,滚得老远?哪一个男孩孑会对女孩子这么说?她站起来,滚就滚,感情的折磨可以受得了,自尊却不容受损。
还没开步,天威突然抓住她的手,他在颤抖,在激动,他的指尖冰冷。
“耐雪,你——陪我打球!”他不说道歉,那颤抖的一握却胜过十道歉的话。“我不许你走!”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收回去。
“我可以不走,但——不能再有下次!”她正色说。
他凝望她,复杂的眼光、复杂的神情全都表示了他复杂的感情。“我发誓,我不再对你发脾气!”他郑重说。
耐雪鼻子一酸,扭过头去。要他说这句话太不容易了,他那样的男孩——她心中暗暗叹息,天威说恨,然而,天威还在爱文莲,是吗?是吗?毕竟那是他付了全心全意的全部感情!
那么——属于耐雪的是什么呢?他已不再有爱!
☆☆☆
天威躺在床上,沉默地盯着天花板,他那英俊得使人移不开视线的脸上一片阴沉漠然,眼光冰冷而有些残酷,仿佛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令他感动了!
这是一间普通而简单的卧室,一张双人床,一个化妆台,一个衣柜,还有一张半新的沙发,全是房东的家具,连房子一起租给他的。
卧室门外有些声音,天威却是充耳不闻,那是他所厌恶的赌博,他曾经为赌博而和父母闹翻,想不到——他终于还是走回这条路,还有什么比弄个小小的场合更能赚钱呢?他需要钱,他只能这么做!
房门一响,冒冒失失闯进一个高大的男孩子。
“天威,开了两桌,你不出去打点打点?”于文泰说,“一桌是新加坡的白燕带来的,另一桌是阿迪的弟兄来捧场,阿迪很够朋友,很上路!”
天威看于文泰一眼,这个巨无霸似的男孩子忠直义气,一个电话他就来了,对周俊彬那儿全不留恋,这真是很难得的,现在的傅天威不比从前,要赤手空拳打天下,而周俊彬却小有基础,于文泰宁愿跟天威,这对天威是无比的鼓励和安慰,这样的弟兄——是天助他吗?
“有你把场子行了,”天威一点也不起劲。“我累!”
“天威,第一天开张,起劲点吧!”于文泰一把就拉起他。
“别人不见,阿迪总要应酬两句,人家给足了面子,我们总不能失礼,大家以后场面上要照面的啊!”
天威冷冷牵扯一下嘴角,很是不屑。
“周俊彬有没有消息?”他问。
“他——”于文泰皱皱眉。“提他做什么?扫兴,他有几个胆子敢跟你过不去?”
“没有胆子也该来亮个相,不是叫发仔通知他了吗?”天威神情不好。
“谁知道,”于文泰不想多谈这件事。“可能不在台北!”
天威冷哼一声,慢慢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