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程经理,真谢谢你,我——我被人推了一把几乎摔倒,真是谢谢你!”耐雪又窘又羞又狼狈的样子全让上司看到了。
“我看到,只是不知道是你!”程思尧点点头又望望天。“你等人?等车?”
“等雨,”耐雪渐渐平定一些。“这么大的雨不会有车,就算有,也抢不过别人,只能等雨停了才走!”
“这样吧,”程思尧有几秒钟的犹豫——他犹豫什么?“如果你不怕跑过街淋湿衣服,我的车就在那边,我可以送你一程!”
“那——怎么好意思,”耐雪连忙摇头,经理送她?她可担当不起,可是天威——“不太麻烦吗?”
“这雨一时不会停,来吧!”程思尧领先冲进雨里。
没有再让耐雪考虑的余地,除非她不想立刻回去,除非她肯冒天威发脾气的危险,她咬着唇,用皮包遮着头顶也跟着冲进雨里。
只是横过一条马路,她也淋得全身湿透,这雨简直大得毫不讲理。
程思尧已打开路边停着的一辆白色“快意”轿车,并示意而耐雪上去。汽车缓缓地向前开动,大雨使视线模糊,马路上又人多车乱,好半天也走不完一条街。耐雪不安地摸一摸湿衣服,直直地坐着不敢移动。
“住在哪里?沈小姐!”程思尧问。他平静而安详,似乎周遭的一切完全影响不了他。
耐雪迅速说了地址,更加窘迫不定。
她从来都是开朗、坦率又大方的女孩子,她和许许多多男女朋友都能自然相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程思尧是经理,是上司,是录用她的人,她就是不能更自然,尤其大家还那么陌生,又处在这么小小的车厢中!
“和父母一起住?”程思尧看出了她的不安,随口问,他是想使气氛自然些,这女孩看来有些怕他呢!
“哎——是,是的。”耐雪下意识的移动一下。
“这些日子的工作顺利吗?”思尧再问。他自认不是严肃的人,耐雪有什么理由怕他呢?
“顺利,很顺利,”耐雪舔舔唇。“许多同事都很帮忙,我学到很多东西!”
“很好,很好!”思尧笑一笑,很有气度地。“好好地做下去,会有前途的!”
“是!”耐雪紧紧盯着自己湿了的鞋尖,只希望能快些回到家里。
程思尧暗暗摇摇头,不再说话。这女孩子怎么回事呢?他已经尽量温柔了,她还害怕,不自然得那样,送她一程只是出于好意,她不会想到——什么歪处去吧?虽然传说中许多上司仗着权势追女职员,但程思尧是这样的人?三十三岁的他抱着“宁缺毋滥”的宗旨,几乎没碰到过任何吸引他、令他心动的女孩子,这沈耐雪——他不自觉地望她一眼,眼中浮起了笑意,她的条件不错,比他以前所遇见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好,只是——仍不是他心目中的对象,仍不是——
“就在前面,经理!”耐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停在巷口就行了,我自己走回去!”
“为什么不停在门口?”他淡淡摇头。“哪一家?”
耐雪只好指一指那红门,思尧把汽车正好停在门帘下的阿发面前,面对着阿发那惊讶、意外的脸,耐雪心慌意乱地跳下车,连道谢的话、连再见都没说地就直冲进大门,好像一个做错了事被人抓住的小学生一样。
思尧也不在意,微笑着把汽车开走,这个沈耐雪的神态也太奇怪了些,怕什么呢?已经到了她的家,难道还怕他会吃了她?这些小女孩子!
耐雪奔到二楼,还看见阿发的惊愕,心中就益发不能坦然了。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只不过等不到车,搭了经理一程便车,有什么理由这样呢?阿发——也太莫名其妙了,她是不必在乎他的!
上到四楼,打开大门——她呆怔一下,该是高朋满座的场面怎么如此冷清?怎么会是空着的桌椅?怎么只有阿胖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她不愿跟阿胖多啰嗦,她可以问于文泰,甚至可以问天威——经过小小的账房,于文泰不在里面,那是反常的,平常的日子里阿泰该在此地坐镇才对。她快步奔回卧室,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天威也不会在——推开门,她长长的透一口气,她悬念着的人不正平静地躺在床上吗?
“天威——”她顾不得自己湿淋淋的一身,奔到床边。“阿泰他们呢?今天怎么没有客人?”
天威漠然看她一眼,这些日子来,他变得更深沉了,简直完全令人摸不着他的内心。
“今天休息!”他说。
“休息?!”耐雪皱眉。直觉使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干他们这一行的说什么休息呢?“为什么?”
“你不高兴吗?休息——我会有完整的一夜来陪你,”他翻身坐起。“快换衣服,我们出去吃饭,然后去跳舞!”
“这么大的雨出去吃饭?”耐雪拿出干衣服预备换。“街上连一部计程车也找不到,我不想再湿一次——”
“你到底去是不去?”天威盯着她,眼中光芒如利刃。“你怎么完全不识抬举?”
“天威——”耐雪一震,连话都讲不出了。什么人又惹了他?或是他又受了打击、挫折?他又像一枚要爆炸的地雷,他又变得满身杀气。“我是好意——”
“收起你他妈的好意!”他脸上红云隐现。“我就讨厌你那婆婆妈妈,去或不去,我再问一次!”
“我——我换好衣服就走。”耐雪深深吸一口气,什么都不敢再说的迅速换好衣服。
天威始终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耐雪激灵灵地一颤,她感觉到那逼人而来的火焰,天威——在燃烧吗?
“你为什么不出声?一副委委屈屈的养女状,”他冷哼一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根本没想什么,天威,你公平一点!”她委曲求全,强抑激动,天威好像是故意找架吵似的。
“放屁!居然想骗我?”他怪叫起来。“你心里不是在骂天威你这王八蛋,你这流氓,你这混蛋,我才不信,你说是不是?你说!”
“天威,”耐雪慌忙关上房门。“别这样,让别人听见像什么呢?你明知我不会这样骂你的!”
“还不承认?”天威一把抓住她手臂,捏得她忍不住呼痛。“沈耐雪,你说,你到底对我说了多少假话?你说?怕什么人听道?什么人会在听?”
“天威,”耐雪的眼泪涌上来,心里又慌又乱,她误会了天威的意思,她以为阿发已对天威说了程思尧送她回来的事。“我从来没骗过你,真的,我可以发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脾气变成这样,到底——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握着她手臂的手一阵颤抖,天威的颤抖,然后——他颓然放开她,身上火焰熄了,脸上红云退了,眼中光芒灭了,声音也不再愤怒,他垂下头,好久,好久才说:
“对不起,耐雪,我实在——忍不住,”停一停,再说,“下午-—他们把阿泰带走了,还有几个客人!”
“什么?!”耐雪大吃一惊,脑袋里轰轰直响,什么人把于文泰带走了?为什么?“谁?!发生了一些事?对不对?谁带走了阿泰?”
“还会有谁?”他颓丧地。“一定有人告密,谁会知道我们这儿有场合呢?来了十几个人,都是真枪实弹,好在阿泰通知得快,我从暗门里逃出去,我是不能被抓到的!他们会发现我是逃兵,阿泰就顶住了一切,跟他们去了,还有四个正在打牌的人!”
“你是说——警察来过?”耐雪脸都吓得发白。“阿泰被关起来了吗?能不能保他出来?会不会有罪?”
“我不知道,”天威叹一口气。“一个人霉运来到真是处处都碰到黑,我这次回台北是孤注一掷,难道真是天绝我?难道真是——就此完结?”
“到底情形怎么样的呢?你说清楚些,”耐雪深深吸一口气发生了这样的事,难怪天威会大受刺激。“他们除了带走阿泰和客人,还有什么?”
天威咬着唇,牙齿深深地陷在肉里。
“他们搜出了我们的流动周转金!”他摇摇头。
“多少?可以——拿回来吗?”她敏感地一震,她不知道天威已在为钱烦恼,他受不起这个损失。
“大约六十万,”他牵扯一下嘴角,漂亮的脸上一片阴冷。“是我们的全部!”
“能拿回来吧?能吗?她的声音也抖起来,六十万,天!谁赔得起?
“我想——不能!”天威忽然振作一下,脸上现出奇异的光芒。
“那——那——”耐雪想问“那怎么办?”却打住了,问这样的问题岂不是火上加油?
“放心,逼不死我傅天威的,”他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
“无论如何也得跟他们周旋到底!”
“你怎能跟他们作对?”耐雪误会了,也吓坏了。“他们是警察,有法律支持的!”
“谁说他们?”天威笑得令人心寒。“我是指那告密的人,我发誓让他得到报应!”
“但是——阿泰呢?先得保他出来才行啊!”耐雪说。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对义气的阿泰甚有好感。
“有人去办了,”天威摇头。“他回来,我们可以知道更多的小溪!”
“天威,”耐雪显得怯生生的。“阿泰回来,这个场合——会再支撑下去吗?”
天威没有立刻回答,眼眸中的光芒连闪。
“傅天威真就这么倒下去?”他反问。
“没有钱——怎么支持?”耐雪担心的是现实问题。
“原来我们也是没有钱,一毛钱也没有!”他说。
“阿泰说——现在再去周转恐怕就困难了!”她怯怯地。
“难不倒我傅天威,”他笑得蛮有把握,蛮有信心。“阿泰不是我,他怎么知道我的事?”
“天威,我是想——能不能——能不能——”耐雪鼓起勇气,这何曾不是一个收手的机会?
“住口!”天威脸一沉,神色变得好吓人。“你若想跟着我就别出主意,在这个地方是我决定一切,不是你,不是任何人!”
耐雪倒吸一口气,不敢再出声。
就在这一个时候,守在楼下的阿发大步奔进来,他看来是一口气从楼下奔上来的,进了门半天只是喘气,涨红了脸什么也说不出。
“怎么样?阿泰回来了吗?”天威皱着眉。
“是,是——”阿发结巴地又指又比划。“阿泰——他正在上楼!”
天威一言不发地冲出卧室,耐雪看阿发一眼也大步跟着出去,果然,阿泰已经进了客厅。
“怎么样?”天威凝定目光注视那铁塔般的男孩子。“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事,放心!”阿泰摇摇头,眼光越过天威投向耐雪,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
“其他的人呢?还有钱?”天威一把抓紧了阿泰的手。
“其他的四个也放了,”阿泰吞一口口水。“老大,这一次——我们是不是要散了?”
“谁说的?”天威猛然一拍桌子,全体都吓了一大跳。“要散——除非我傅天威死掉!”
“可是——”阿泰比较老实,六十万被充公的事他说不出,他明知那些钱来之不易。
“休息三天,然后重新开始!”天威说得斩钉截铁。“阿泰,你去休息,我出去一趟!”
“这么大雨,天威,你去哪里?”阿泰抓住他。
“找周俊彬!”天威眼中凶芒暴涨。“冤有头,债有主,傅天威还有一口气在,他逃不了!”
“天威,你别去生事!”耐雪挡住了他的路。“你该知道你不能露面的!”
“让开!”天威一把推开她。“谁敢阻止我,我杀了他!”
“天威——”耐雪又急又怕,她知道天威会杀人,天威那样子已豁出了性命,不顾一切了。“阿泰,你拦住他,你不能让他就这么去——”
“老大,周俊彬一定要找,却不是这时候,”阿泰走到天威身边。“他会等在家里让你找到吗?”
“我——去打得他那儿稀烂,让他知道我傅天威还没有死,还有手有脚有口气。”天威愤怒地。
“这样的事哪需要你去?”阿泰对阿发做一个暗示。“阿发,找一班兄弟去捣了周俊彬的巢,现在就去,令他们措手不及,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放心!错不了!”阿发一挥手,和阿胖双双走出去。
阿泰透一口气,慢慢转向天威。
“然后明天去找周俊彬,他一定会露面了,”他慢慢说,“我和你一起去!”
耐雪心中一寒,这是什么?报上说的黑社会大火拼?
“你们——非这么做不可吗?”她软弱地呻吟。
事实上,耐雪也知道天威和阿泰非这么做不可,那个圈子是大沼泽,当第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已不能后退,非逼着往前走,非逼着越陷越深。她不知道泥沼的对面有没有岸,可有人走上岸?她只看见太多的人在泥沼中挣扎,有的人还能支撑着站立,有的人已经泥足深陷的失去了挣扎的力量,有的人已惨遭灭顶——天威以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仍旧上班,下班,一星期过去了,天威的赌场早已又恢复了,天威哪儿来的钱呢?看他们那一班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报纸上没有任何消息,她心里怀疑,阿发、阿胖带人去捣毁了周俊彬的地方没有?天威和阿泰又去找过周俊彬没有?他们什么都不说,她自然是不敢问,天威那骇人的脾气——
她坐在写字台前,快下班了,所有的工作都已做完,她脑中又来回地转着天威他们的事。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明知天威的所作所为竟没有离开他的心?离开——她摇摇头,她真是从没想过这问题,她爱天威,她认为那该是一辈子的事,只是——天威依然是忽冷忽热叫人摸不透,也叫人苦恼着,天威——到底对她有几分爱情呢?
她又想起母亲,一个多月了,她——是不是该回去看看,母亲只是孤独的一个人,不论她原谅与否总是母亲,回去挨一顿骂也是应该的,何况她已有了工作,很不错的工作,母亲或许会高兴而原谅她?
就今夜吧!下了班就去母亲那儿,反正这段时间天威也忙着,自从上次出事后,天威就更小心地注意一切,陪她的时间几乎等于零,只要告诉他一声,相信他也不会在意她回母亲那儿的。
她拨了天威的电话号码,立刻,她听见天威那低沉的声音。
“天威,我,耐雪,”她用愉快的声音说,“你忙吗?”
“你有什么事?”天威冷漠地,听不出一丝感情。
“我——我想晚一点回来,”她吸一口气,心里开始不安。
“一个多月了,我想——去看看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