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抢钱?”天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素文把退学令往桌上一推,脸孔变得好难看。
“给不给随你,你自凭良心!”她说,转身就走。
“慢着——”天威低吼,把旁边的耐雪吓了一跳,他——不是要打人吧?
“你要这笔钱做什么?”
素文在门边慢慢转回头,她早料到天威必会低头的,从小到大,外刚内柔的天威,她这做母亲的太了解了。
“近来手风不顺,总是输,”她自得地一笑。“我拿来做翻本的本钱!”
“你们——不能停止赌钱吗?”天威额头青筋直跳。
“你管好你自己这一档算了,”素文扬一扬眉。“我们的事——我总会停!”
天威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突然记起一边还有耐雪,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打住了。
“你——等一等!”天威终于说,“阿泰!”
阿泰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他早已等在门外,是吗?
“天威,你叫我?”阿泰问。
天威面上微有难色,咬一咬牙说:
“到账房拿五万块钱来,快!”
阿泰犹豫了一秒钟,什么话也不问转身就去,不到两分钟他回来了,手上多了五扎一百元的钞票。
“拿给她!”天威对阿泰努一努嘴,阿泰立刻照办。
“还有事吗?”阿泰问。
“你先出去,等一会儿——我们再谈!”天威摇摇头。
阿泰去了,素文也迅速地把钞票放进皮包。
“谢谢你,天威,”素文笑了,比较温和地。“以后——或者我替你带点客人来?”
“不,别来!”天威敏感地怪叫起来。“别带你的朋友来,你——以后也别再来这儿,不方便!”
“是吗?”素文轻轻地笑起来。“对自己妈妈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的朋友难道不是一样赌钱?”
“不,你别来,否则——怪不得我翻脸。”天威显得十分激动,接着又说,“我警告过你——”
“不来就算了,发什么火呢?”素文一点也不动怒。“这位小姐——你怎么不给我介绍呢?”
天威呆一呆,素文似乎有意为难他,他该怎么介绍?“她——不关你的事!”他的脸红了。
“看你,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素文转向耐雪。“你——是天威的女朋友吧?”
“我——我——”耐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她受不了素文那种透视一切的眼光。
“她叫沈耐雪,是我的——女朋友,够了吧?”天威咆哮起来。“你已拿了钱,你还不走?”
“你怎么了?天威,”素文大惊小怪地。“做妈妈的不能关心你的女朋友吗?”
“你——”天威双手发颤,气得话也不会说了。
素文若无其事地转向耐雪,笑得好亲切。
“沈小姐,刚才我不认识你,恕我不礼貌,”她慢慢说,“以后大家是一家人了,对吗?什么时候和天威一起回家坐坐,吃一顿饭,好吗?”
“伯母,我——”耐雪垂着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这么说好了,下星期天,我预备好了等你们,”素文自作主张。“记住啊!我回去了!”
也不等他们答话,素文径自走出去,耐雪下意识里想去送,天威用手阻止了她。
“关上房门!”他叫。
耐雪的心震动一下,迅速关上房门。
“无耻!卑鄙!”天威用力摔破一个杯子。“沈耐雪,我警告你,下次——少理她!”
“但是——她是你妈妈!”耐雪小声说。
“妈妈又怎样?她是个吸血鬼,”天威眼睛红了。“你敢不听我的话?”
耐雪知道天威内心痛苦,母亲对儿子除了金钱和利用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了。她忍耐着不再出声。
“我告诉你,下次不许她再进来,不许再和她说话,”天威不正常的喘息着。“否则——你给我滚!”
“天威——”耐雪叫。委屈的泪水已掉下来,她有什么错呢?怎能怪她呢?
“哭什么?你以为我想害你?”天威讨厌眼泪,他的怒火更盛。“你理她——终有一天你连渣都不剩!”
耐雪直摇头,咬着唇强忍泪水。她虽不喜欢素文,但素文也绝不会像天威说的那样不堪,母亲终究是母亲,天威——唉!是不是太过分了呢?然而这话她却是不敢说,天威就快要爆炸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中只有天威的喘息,好久,好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打开房门,对外面叫——
“阿泰!”
于文泰总是那么忠心耿耿,他快步走进来,这个直率的高大男孩脸上有一些忧色。
“天威——她走了!”他说。
“通知阿发,此后无论如何不许她上来!”天威阴沉的。
“老大,”于文泰为难地。“阿发他们怎么敢?谁都认得她是你妈妈!”
“她再来几次,我们——还做得下去吗?”天威吼着。
“天威——说实话,我们目前就已经紧得透不过气,周转金不多!”阿泰照直说。
“这——我去想法子!”天威脸色泛青。“目前的局面——你能应付吗?”
“暂时可以,”于文泰点点头。“就怕今天晚上客人多,我们运气又不好——”
“别说了,我——这就去!”天威冲进浴室。
于文泰对耐雪摇摇头,他知道天威又给耐雪委屈了,但他也帮不上忙,天威的脾气——谁敢说话?
“大嫂,你——让他点儿,”阿泰小声说,“他也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阿泰,我明白!”耐雪点点头,吸吸鼻子。
于文泰走出去,不一会儿天威也从浴室出来,一言不发的换衣服、穿鞋子,似乎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然后,他一转身就往外走,连眼角都不扫耐雪。
“天威——”耐雪关心地。
他只漠然看她一眼,扬长而去。
耐雪如当胸挨了一拳般坐在床沿,好半天回不了神,天威的冷淡,无情的模样,任她再怎么骗自己也不行,天威对她有一丝艾青马?天威看来——根本没把她当人,不是吗?动不动就对她发脾气,也不理她受不受得了的乱骂一通,上次酒醉之后对她说的蛮有感情的话似乎——已在空气中消失。或者那次也不是蛮有感情,只是对她歉疚——是这样吗?歉疚?
她摇摇头,不听指挥的眼泪更多,更快地涌着上来,她——室自作自受,她是活该,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自找的,不是吗?她——真贱,天威明明不爱她,天威心中明明只有林文莲,她是——自动送上门来,她真贱,她——她的脸藏在掌心,好伤心、好悲哀的哭起来。
这情形若告诉任何一个人,怕没有人会同情她吧?放弃了学业,背弃了母亲,不顾一切的跟着天威,但——换回来的是什么?换回来的是什么?值得吗?值得吗?她太傻了,她做了天下最蠢的事!
哭了一阵,心头舒服些,毕竟已是大人,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是错误,也要面对它。她到浴室洗一把脸,回到房里换好衣服,拿了皮包——无论如何,先离开这儿再说,错误已经造成了,总有一个可以补救的万法。
她从客厅中走出去,没看到天威,阿泰也不见,她也不在意,最好什么人都别碰到,免得又会罗索。
下了楼,阿发正靠在墙上发呆,可能是挨了天威的骂,她不看他,笔直走了出去。
沿着巷子走出马路,她怕自己的眼睛红肿难看,从皮包里拿出太阳眼镜戴上,一边在想,或者——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她需要极端冷静地考虑一切——
“嗨!沈耐雪!”有人在招呼她,是愉快、亲切的男人声。
她吃了一惊,声音好熟,莫非——抬起头,果然是他,程思尧。他正坐在他的汽车里,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哎——程经理,”她硬着头皮招呼。“怎么会在这儿?你的朋友住在附近?”
“不,我正在思索你的家是这一条巷子?或是下面一条?记不清了,”思尧笑。“运气真好,就看见你出来了!”
“你——”她呆怔一下,他来找她?
“星期天太空闲,我在想或者你愿意去郊外逛逛?”他很有诚意地望着她。
“我——”她心中好乱,不想去却也不想推,失意于天威,她喜欢被思尧尊重的感觉。“我打算去洗头的!”
“下午,晚上还有大把时间,”思尧打开车门。“你难道不喜欢新鲜空气?”
耐雪望着那打开了的车门,犹豫了两秒钟,终于上车,她感觉到阿发在背后惊愕地望着她。
“中午就回来吗?不会太久吧?”她不放心地问。
“你总是那么紧张,下午你有约会?”他温和地看她一眼。没穿西装的他,白T恤,米色麻质牛仔裤,看来好年轻。
“不——我跟你去得突然,没告诉家里人!”她支吾着。她是紧张,她也——唉!她心中还挂着天威。
“对了,你家门口怎么总站着一个或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孩子?”
思尧问。“不良少年吗?”
“不——是住在楼下的人,看了——也不觉什么!”她垂下头,她怕被他看出扯谎。
“你喜欢去哪里?嗯,耐雪!”他一边开车一边问。
她心中怦怦的跳起来,沈小姐变沈耐雪,终于叫她耐雪了,这个程思尧——表现得未免太明显了。
“我没意见!”她装作若无其事。“想问你一件事,如果刚才我不出来,你预备怎样?”
“我会问那门口的男孩你住几楼,然后上去找你!”他很自然,很理所当然地。
“你不能去!”她骇了一大跳,反应强烈,嚷起来。
“你不可以!”
“怎么?”他诧异地。她家里还有老虎吗?正当的拜访有什么不妥?
“哎一我是说暂时别去,”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母亲——很古板,很严厉,很守旧,贸贸然去——我怕她得罪你!”
“一九七六年了,还有这样的母亲?”他笑起来。
“天下的母亲永远一样,对女儿又严又紧张,到一九八六、一九九六年都不会变!”她挤出不自然的笑容。
“哦!是这样吗?”他耸耸肩。“我们程家没有女儿,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而且——你也没得到我同意,怎可就这么到我家?”她故作轻松。
“你同意吗?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他半开玩笑地。
“十年吧!”她也不认真。
汽车驶向高速公路,向车外望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郊外?他要带她到哪儿去?
“这条路能把我们带到哪里?”她问得技巧。
“你猜呢?”他在笑。“天边?或彩虹尽端?”
“都不像呢!”她也不蠢。“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怎配到那种美丽的地方?”
“谦虚是美德!”他望着她。“我们去到的会是一个世外桃源,宁静而美丽!”
“有这样的地方?在台北附近?”她不能置信。
“很快,它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他平稳地握着驾驶盘。“如果你觉得累,可以靠着睡一阵,大概还要走四十分钟,到了我会叫醒你!”
“那地方很神秘吗?名字却不能说?”她也笑了。离开了台北,她人也显得轻松好多。
“说了就使你失去幻想的快乐!”他摇头。“你爱幻想吗?爱造梦吗?”
“问得不聪明,有不爱幻想、不造梦的女孩?”她反问。
“我对女孩子没经验,”他笑起来。“惟一熟悉又最接近的是母亲,可是母亲不幻想不造梦!”
“她已超过了幻想和造梦的年龄啊!”她嚷。她几乎已完全当他是朋友了。
“耐雪,你相信男孩子也造梦,也幻想吗?”他说。
“你吗?”她用手掠一掠头发,很美的一个姿势,又绝不做作,自然而潇洒。“男孩子梦也梦见事业,幻想——也是名成利就!”
“说得我又俗又铜臭,”他故意叹了一口气。“在你眼里我是这么差劲吗?”
“这那儿是差劲呢?难道男孩子也梦爱情?也幻想风花雪月?”
他思索了一阵,不,出了一会儿神。
“世界上没有人不梦想爱情,是不是?”他说。
她一窒,不敢再接腔。再说下去——她怕不可收拾。
“你一直在台湾念书,做事吗?”她聪明地转开话题。
他扬一扬右手,她看见一个设计精巧的戒指。
“我曾花了两年时间去买回这个戒指!”他说得幽默,也有一丝自嘲。
“美国?”她再问。不是关心,这个题目不伤大雅。
“很世俗的一个地方!”他不置可否。“高度物质享受,紧张的生活,强烈的竞争,到处都是压力!”
“怎么这样说?台湾的年轻人谁不向往那儿?”她说。
“向往是一回事?去到那儿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他摇头,很认真地。“想象往往是最美好,最如意的!”
“这是留学回来的人说风凉话吗?”她笑起来。
“绝不是风凉话,我是那种人吗?”他轻轻叹一口气。“我弟弟比我聪明,他就不选择留学,他将来的发展一定比我快!”
“你弟弟也大学毕业了?”她随口问。
“两年了——哦!你或许会知道他,他在你以前的大学做助教,”他也顺口说,“你是中兴的——”
“程——之洛?!”耐雪变了脸色。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程思尧会是程之洛的哥哥?
“你认识他?你怎么不早说?”他又意外又高兴。
“不——熟!”她低下头。心中七上八下,她真后悔这么贸贸然叫出之洛的名字,若思尧去问之洛,轻易的就可以从文莲那儿知道她的一切。
“他的未婚妻林文莲——啊!是你那一系的,一定认识了吧?”他似乎感兴趣。“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呢?我真蠢,是不是?”
“若是早知道——你就不会录用我了?”她勉强说。
“为什么?录用你与他们全无关系,”他诧异地。“耐雪,你好像不喜欢我提起他们?”
“怎么会呢?”她情绪一下子低落了,思尧是之洛的哥哥,她的一切岂不就要暴露出来了?
“事实上之洛跟我很少接触,见面都少,”他解释着。“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和他的时间配合不起来,我们兄弟俩——”
“不需要解释的,程经理,”她长长透一口气。“你们兄弟的一切和我完全无关,不是吗?”
思尧呆一下,耐雪的口气一下子冷淡了,和一分钟前几乎完全不同,就因为之洛是他弟弟?她和之洛——当然没有关系,之洛早就和文莲订婚了,她——为什么?他知道不能再谈这件事,否则一天的气氛都破坏光了。
“耐雪,我们是朋友,你还叫我程经理?”他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