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担心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思尧赶到耐雪说的那家咖啡室时,她早已等在那儿。她木然地坐在那儿,失神又孤单,眼中却凝聚了一抹似乎是坚决的光芒。
思尧一步步走向她,每走一步,心中的怜爱就加厚一分,站在她面前时,他已全心全意、无条件地向着她,帮着她了。
“耐雪,我来了!”他坐下来,急切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耐雪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想挣脱他的掌握却办不到,她咬着唇,脸色苍白得可怕。
“怎么回事?你不舒服?你有麻烦?”思尧一连串地问,“快告诉我!”
“我会告诉你,这是我要你来的目的!”她说。声音直直的,已没有电话里的颤抖。
思尧呆怔一下,脸色也渐渐凝重,他不出声,只是定定地、深深地望着她。
耐雪沉思一阵,吸一口气,她冷静地说:
“思尧,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你,也难以饶恕的事,”停一停,又说,“我现在告诉你,并不请求你同情或帮助,我只是决定对你坦白,对你承认一切!”
思尧还是不语,似在沉思,似在考虑,在他深沉的脸上看不出他心中所思所想。
“我——动用了公司一笔钱,我知道犯了法,”她说,益发平静坦然了。“在我向有关方面自首前,我想——我该先告诉你!”
思尧还是沉默着,既不震惊也不意外,怎么?他听不懂她的话?或是骇呆了?
“我该对我自己做的事负责,”耐雪无奈地笑。“而且——我并不后悔做这些犯法的事!”
思尧的眼光抬起来,耐雪看见他眼中盛满了了解,他了解?
“你——说完了吗?”他目不转睛地。
“说完了!”她点点头。
他轻轻叹一口气,似乎——移去了肩头重担,很令人不解的,他有重担?
“你终于告诉我了,”他摇摇头。“耐雪,我眼看着你近来的痛苦、矛盾和挣扎,我比你更难受,现在好了,你终于说出来,你会轻松好多,是吗?”
耐雪皱眉,怎么回事?他不正常吗?他在说什么?她睁大了不能置信的眸子,呆呆地望着他。
“是你傻,我早告诉你,我愿为你分担一切,”他笑了。“你是不信任我?或是不当我是——朋友?”
“不——这种事怎能分担?”她也笑笑,有一抹凄凉。“我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惩罚?!为什么?”他眨眨眼。“谁告了你?”
“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她严肃地。“我等于监守自盗!”
思尧用茶匙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好一阵子。
“我了解你的苦衷,你的感受,”他慢慢地,小心地说,“换了我,我也会像你一样!”
“你——”她真的呆住了。
“有一种人宁愿燃烧自己,奉献自己,为的只是一种信念,—种感情,”他又说,“那是忘我的——不,或者说根本失去了自我,一心一意为着对方!”
耐雪咬着唇,忍受着泪水往上涌的情绪,思尧说她是那种人,是吗?然而,思尧自己呢?他难道不是燃烧自己,奉献自己,失去了自我?
“那行为当然是错误的,”思尧吸一口气。“那动机——却也不错!”
耐雪的泪水已流到脸上,思尧没有丝毫责怪她的意思,这更叫她受不了,她明明犯了法,做错了事,她没有理由被原谅的!
“明天一早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会计主任,”她说。她绝对没有向他求饶的心。“我想他会知道怎么做!”
“是!他会知道!”思尧点点头。
“这些日子来,今夜我最快乐,”她抹干眼泪,长长地透一口气。“坦白的承认错误,实在比自我挣扎快乐得多!”
“为什么突然决定告诉我?”他问。
她眼中一阵黯然,随即沉默下来。
“耐雪,”他轻轻摇晃着她。“告诉我,你不是决定坦白吗?
告诉我!”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
“也许——我发觉所有的一切是那么丑恶,那样的——全无价值!”她低声吐出这两句话。
“所以你万念俱灰?”他望着她。
“是吧!”她不置可否。“或者也是大彻大悟!”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她突然又笑起来。
“妈妈一直希望我成为淑女,可是我离家出走,跟一个她眼中最坏的男孩子同居,”她对自己很苛刻。“妈妈希望我有成就,能保障她晚年的生活,我却犯了法,盗用公款,我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别人对我的希望,我做不到,我希望得到的东西,也永远不属于我,快乐从我身边经过,却永不驻足!”
“然而——这并非事实!”他轻拍她。“相信我,这并非事实,所有的一切——必然好转!”
“我不希望你安慰我,”她摇头,今夜看来,她已摆脱了身上曾有的阴影、压力,她变得硬朗。“思尧,私人的感情是一回事,我们不能混为一谈!”
“你担心什么呢?耐雪,”他笑起来。“本来早想告诉你,却怕你——哎!我曾一再问你有没有困难、麻烦,我说过帮你的,你说不出口,我也就不提了。事实上——会计主任早告诉我关于你的事了!”
“什么?!”她听得呆了。“你早知道?”
“是!比你想象的还早,会计主任不可能糊涂,晚一天入账的钱也会影响账目平衡,何况——那么久,”他温和又小心地。
“你知道我多担心,看你矛盾挣扎的样子,我甚至无心工作!”
“你们为什么不拆穿我?”她问。有一丝受愚的气愤。她绝对想不到他早已知情。“这是虚伪,是假慈悲!”
“别误会,耐雪,”他抓紧她的手,就怕她会离开似的。“我了解你的一切情形,如果由我来拆穿一切,岂不太残忍?我宁愿你告诉我!”
“现在讲完了,我——走了!”她挣脱他的手站起来,“思尧,别告诉我你已经一替我解决了这事!”
“耐雪——”他尴尬了,好像做错事的是他。“耐雪——”
扔了两张钞票,他追着她出去,她没有坐车,沿着马路边往前疾行。
“耐雪,耐雪——”他奔跑着追上去,并一把抓住她。“别这样,我只是想帮忙,相信我,绝非——讨好你,我不是那种人!”
耐雪泪流满面,什么也不说的只是往前走,思尧只好跟随着,一步也不放松。
“耐雪,你要到哪儿去呢?这么晚了——”
“你不要理我,我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她哭泣着,终于停在一个黑暗的巷口。
“就算你怪我,能不能给我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呢?”他真诚地说。
“我不是怪你,只怪自己,”她吸吸鼻子。“思尧,为什么我会把事情弄得这么糟?”
“事情并不糟,只要你平静下来,理出一个头绪,”他安慰又鼓励着。“怕的是你拒绝一切!”
“但是——我还能去公司上班吗?”她又哭了。
“谁说不能?我们预备在你的薪水里每个月扣两千,一直到还完那些钱为止。”他正色说,“你会在公司好久,好久一段时间,除非——你不想还钱!”
“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光亮起来,不是他拿出一笔钱的,她的自尊得到了保证。
“当然,叫我也拿不出那么整整的一笔钱啊!”他笑得好开朗。“我所做的——只是安排了你还钱的方法!”
她凝视他好半天,终于破涕而笑。
“谢谢你,思尧!”她说。她心中也明白思尧为她做的应当不止这件事,至少替她担待了盗用公款的罪名——他是怎么和会计主任说的?她不敢问!“真是谢谢你!”
“不需要谢,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时,一种全新的联系建立起来,那是种安祥、温馨的感觉。
“今天早晨——我实在没办法,”她低下头,慢慢说,“天威看来真的有困难,我拿了那张支票想去,找不到他,后来阿泰赶来希尔顿告诉我,天威被一些人抓去,挨了打,被香烟烧了大腿,我——忍不住把钱给阿泰,去救他出来,你知道,那些人是没有人性的!”
“我知道,我明白!”他怜惜地拍着她。
“可是——下班的时候我找不到他,我并不是想回去,我只关心他的伤,但——”她摇摇头,声音变得低沉。“我逼着阿泰讲,原来——他有了个红酒女,红酒女能给他很多钱,他看来很满足——我从红酒女那儿走下来,我没有悲哀,只是心冷了,希望幻灭了,我从没有真正认识傅天威,我以为他有骨气而骄傲,但是他——他竟为了钱而出卖自己,我醒了,也大彻大悟,我决定告诉你一切,也决定向妈妈认错,就是——这样!”
“够了,够了,太够了,”他好高兴。“耐雪,这该是最好的结果,我——我——”
“我有那样一段过去,你不嫌弃?”她问。眼眸中光芒闪耀。
“我——陪你去见你妈妈!”他深情地拥住她。
可是雨过天睛?
第十章
回到母亲的家里已经三天了,耐雪的心绪依然不能平静下来,常常有一个不祥的阴影从心头掠过,睡梦中也被骇醒了,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那天晚上思尧陪她回来,令她惊异内疚的不是母亲的迅速苍老憔悴,而是——母亲竟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就原谅了她,而且当母亲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她清楚地发现母亲眼中的泪——母亲流泪了,天!多么不可饶恕,她竟使永不哭泣的母亲流泪了!
然后,她就回到这从小生长,安适、宁静的家中。
三天来,她和母亲同进同出,她们一起出门上班,下班时又约好在车站一起回来,母亲绝口不提她离家之后的情形——母亲是怕她难堪吗?而且严厉了二十年的母亲,眼光也变得温柔、关怀,像一块遇见阳光的顽冰终于溶化,露出了笑容。
母亲的泪与笑容——母亲爱她的感情终于是显露出来了,母亲终究是母亲。唉!是她伤了母亲的心,是吧?
母亲也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耐雪刚起床,早餐已预备好了,全是耐雪最爱吃的东西。等她梳洗完毕,母亲又替她整理好房间,几乎家中的一切全不必耐雪动手,她变成个享受者。耐雪暗暗叹息,想起那些离家的日子,她真的像做了一场噩梦,该是噩梦吧?若非遇见思尧,她几乎赔上了一生的幸福!
只是——天威呢?还在那个红酒女那儿?她怎么傻得以为他是有骨气、有感情、有人性的人呢?她真是想不到天威——唉!走上那一条出卖自己灵魂的路。
他——可有机会和她一样再回头?
耐雪不能否认,她恨透了他,却也不能忘记他,毕竟那是她的初恋,她曾付出了超乎她所能付出的全部情义。她恨他,难道她还——爱他?什么是恨?什么是爱?或者爱与恨根本就是一体?
早晨,耐雪和母亲吃过早餐后一起出门,经过这次的波折,她们母女俩反而真正接近了。耐雪走在前面,母亲走在后面,一边下楼梯耐雪一边说:
“小心些啊,妈妈,”她用右手扶着母亲手臂。“这样跌下去后果太可怕!”
“我还没有老得连楼梯都不能走!”母亲的笑容发自内心。无论如何,她得回了女儿。
“中午我到你们银行福利社餐厅和你一起吃饭,好不好?”耐雪仰着头问。
“程思尧没有约你?”母亲也笑。
“他是经理,哪能时时和我吃中饭?”耐雪脸红了。“别的同事要讲话的!”
“正大光明的怕什么闲话?傻丫头!”母亲说。那亲切的口吻和以前的冰冷严厉相差何止千里?若母亲以前也是这样,耐雪会竟然离开家吗?
“我们再电话联络好了!”耐雪已走完楼梯,开了楼下的大门。
“好吧!”母亲跟着迈出去。
但是——她突然感觉扶着她手臂的耐雪似乎全身一震,手指变得僵硬而颤抖,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本能的她跨向前一步,站在女儿旁边。
然后,她看见靠着电线杆站着的一个男孩子,不必介绍,她认得出是傅天威,在她心目中该千刀万剐的男孩子,冷漠、阴沉,还显得憔悴,当然啦,他要赌钱又要陪红酒女。看见耐雪,他眼中光芒一闪,身体也站直了——他专程来找她的吗?
耐雪心中狂跳,乍见天威,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甚至忘了恨,只是有些怕——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母亲立刻用身体挡住她。
“不必怕,耐雪,”母亲冷如刀锋地说,“什么事都有妈妈替你解决!”
天威皱皱眉,收住了本欲迈出去的步子,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怎么?沈耐雪,到今天才想起该怕我吗?”他嘲弄地。“你忘了我们的交情?嗯!”
“不必胡言乱语,我们不认识你,”母亲握住耐雪颤抖的手。
“走,我们走!”
“嘿!老太婆,你女儿在我床上睡了几个月呢,不认得!”他夸张地。
耐雪的脸变得纸一样的白,天威,为什么?天威,不是结束了吗?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他可是故意说那些话来羞辱他们母女?上帝!
“你——”母亲也气得说不出话。
“沈耐雪,你好像过得很不错嘛,是不是?”天威斜视耐雪。
“你那个程经理对你一往情深啊!”
“你——到底想怎样?”耐雪咬着牙。
“想怎样?”天威眼中掠过一抹奇怪的神色。“问得多莫名其妙,我站在这儿就一定来找你的?你不知道你楼下住了个有钱的黑市夫人吗?”
“你——”耐雪吸进几乎已冲口而出的无耻两个字,拖着母亲大步走开。
背后传来一阵又一阵天威的笑声,像一把荆棘,每一根都刺在耐雪的心上。天威,是她看错了?
“妈妈,”耐雪含泪地望住母亲,说出一句她想说而始终没说出的话。“我错了,以往的一切全都错了,请你以后告诉我哪一条是我该走的路,我一定听话!”
“孩子——耐雪,”母亲是坚强的,她甩一甩头,使那阵高兴的心酸迅速消失,她拥着耐雪的肩,跳上一辆计程车。“不必说了,我相信以后你走的路一定是正确的,我有信心!”
信心,正是耐雪所需要的,也是天威所找寻的,天威来到耐雪门外,他几乎站了一夜,这一夜中他想了好多,好多,或者——耐雪愿再一次伸出援手?一个小杂货店,十元、八元,酱油、糖、汽水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活。他厌倦了、疲乏了,也心灰了,只要耐雪谅解,就——就让他回头吧!也许上天注定让天威赚杂货店的蝇头小利,他不必再辛苦又痛苦地和命运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