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等文莲父女的反应,大步走了出去。他听见文莲仍在继续的哭声,他看见女秘书和一些经过的职员面露诧异之色,他还是微笑,一直走出了那幢漂亮、宏伟的办公大厦。
外面的天色更阴沉,也似乎更冷了,浓厚的雨意在阴冷中孕育,怕就要下雨了。天威慢慢地行走在马路上,中山北路汽车多而行人少,周围似乎全是快速移动的物体,看多了令人头昏眼花——
他抬头望天,细细的雨丝轻悠悠地飘下来,已经下雨了?啊——是的!他的视线模糊了,潮湿了,是那雨丝飘进眼中又滚落面颊?脸上的雨丝是温热的,是急剧的,雨丝吗?
他用手背迅速抹去,钻进一辆计程车。他沉默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看窗外,雨点不正开始落下来了吗?开始!
第二章
文莲迟到了整整一堂课,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就算她生病请假,也会提早打电话给沈耐雪,让耐雪替她请假。耐雪和文莲同系同班,是最接近也最了解的朋友,她们真挚的友谊建立在小学的六年,中学时虽然因耐雪北一女、文莲北二女而分开了,但童年时比邻而坐的友情却绝不起变化,何况这么巧的在上大学时又分配在同系同班,她们怎么会不特别接近和关心呢?
耐雪很诧异也很担心,文莲会不会在路上碰到什么意外呢?文莲的父亲有私家车,除非台风大雨,文莲几乎从来不坐的,台北的交通又那么乱,计程车和电单车乱冲乱撞的,文莲不会——耐雪摇摇头,与其在教室里胡思乱想,不如下了这堂课去打个电话问问。
耐雪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漂亮得爽朗而且朴实,她永远不会穿稀奇古怪的衣服,永远不会梳稀奇古怪的头发,永远不会在脸上抹稀奇的颜色。衬衫裙子,T恤牛仔裤,素着一张白皙端正的脸,嘴角永远流露一抹不经意、不在乎的微笑,还有那一头中分齐肩的直发,一眼望去她是个学生,家庭良好的学生,也是个很受男孩子欢迎的人物。
她和文莲个性并不相同,思想也不接近,她们合得来是很奇怪的事,许多同学都不明白所以然。文莲和助教程之洛的事同学都知道,是一段公开的恋情,耐雪却——怎么说呢?她没有固定的男朋友,也不对围绕身边的任何一个男孩子好一点,她总是一视同仁的和他们交往,很理智,很大方,也很坦白,她不给男孩子怀太多“希望”的机会,所以男孩子也算不上失望。二十岁还不到,或者她把眼光放在更远的前方吧!
下课铃声响起,教授合上书本离开,耐雪迫不及待的就往外跑,她要在五分钟下课的时间里跑到训导处借电话,还得赶回三楼的教室,她怎能不跑?才出教室,笑容展开,脚步也一下子收住了。
“文莲,怎么回事?正预备去打电话问你呢?”耐雪看见文莲站在走廊上。
文莲摇摇头,沉默地走进教室,把发呆的耐雪扔在一边。耐雪好意外,谁惹了文莲呢?一句也不说的就离开,把人家的好心好意当垃圾般——耐雪皱皱眉,很快地跟进教室。和文莲相交这么多年,她非常了解文莲,若非有事、有烦恼,文莲怎会如此?
文莲已坐在位置上,半垂着头似有无限心事,从旁边望去,她似乎还哭过,哭——耐雪吃了一惊,大清早为什么哭!这是迟到整节课的原因吗?
耐雪很是善体人意,文莲既不愿说,当中必有苦衷,在以往的日子里她们虽无话不谈,虽相知甚深,她也无权强人所难。她也安静地坐下来,就在文莲的旁边。
几乎有两分钟这么久的僵持着,文莲摇摇头,十分不安地望着耐雪。
“放学你陪我一起走,好吗?”文莲说。
“当然!”耐雪答应着。令她惊讶的是文莲眼中除了不安还有恐惧。恐惧?!为什么?她不敢问。“程之洛上午没有课,不在学校吧?”
“是——”文莲睁大了眼睛。“别让他来!”
“谁让他来了?”耐雪大惑不解,文莲着了魔吗?她不正常得离奇。
“哎——我是说——”文莲摇摇头又摇摇头,终于说,“傅天威回来了!”
“傅天威?!”对这段情耐雪是了解的,不仅了解,她还颇为同情,一粒在泥土中挣扎着向上、在阳光中发芽的种子,她认为比温室培养的名贵花草有意义。“他——去找你?”
“他威胁我和爸爸,”文莲眼圈儿又红了。“他像个疯子一样,我怕他——等在校门外!”
耐雪有一刹那间的沉默和莫名其妙的跃跃欲试,她不认识天威,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却对他一直颇有好感。文莲和程之洛好起来的时候她曾劝过文莲,至少该告诉天威一声,让天威死了对文莲的心,但——也许文莲认为不重要吧!文莲并没有那么做,现在天威回来了——会怎么样呢?天威是个不好惹的男孩,她知道!
“等在校门口最好,你干脆告诉他一切,大家都不是小孩,我想也不会怎样,”耐雪安慰她。“躲着不是办法,总该有个交代的!”
“我已经告诉他了,他不听,还直冲爸爸的公司,”文莲不安地玩着铅笔袋。“他那个人——什么都做得出!”
耐雪想一想,也不该全怪天威,不是吗?他怎么知道山盟海誓的爱人已经变了心?他怎么知道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换了任何一个人怕也会激动,也会不能控制,若是真爱,必然受伤,不是吗?
耐雪心中同情天威,却不想说出来,她是第三者,她虽然能够比较公平,却也不该多话。
“如果早些告诉他,大概也不会有今天了!”她说。
“早些说也只不过把今天提早来临,他——是不讲理的,他认为他才是对的,别人都错!”文莲愤愤地说。
耐雪轻叹一声,不再言语。恋爱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就算不讲理,就算所有的缺点都变成优点,爱情消失了,就连优点也变了不能忍受的错;人,就是这么反复,这么自私,这么莫名其妙!
“你答应陪我啊!耐雪!”文莲追问。
耐雪点头,上课的铃声也响起来。如果她能帮忙,无论对文莲或是天威,她真愿尽力!
又上了三堂课,才结束上半天,下午是没课的,她们都预备回家。
文莲还没出教室就开始紧张,虽然她力持自然,看来就是不同于平日。耐雪反而十分镇定,反正也躲不了,不如开门见山地谈清楚,以后各人走自己的路,谁也不来麻烦谁岂不是好?
走在校园里文莲更是不安,她似乎草木皆兵了。
“你这么怕傅天威,为什么不叫家里的车子来接你?”耐雪不明白。“要不然叫程之洛来也好!”
“别叫之洛来!”文莲叫起来。“不能让傅天威看见他,傅天威——会杀人的!”
“哪有这种事?”耐雪绝对不同意了。“如果傅天威真如你说的那么没有人性,那么野蛮凶恶,以前你怎么会跟他那么好?爱得几乎脱离家庭?”
“以前——小,不懂事!”文莲讪讪的红了脸。“只选漂亮的男孩,而且那时——他也不像现在!”
“现在他是受了伤的野兽,对吗?”耐雪开玩笑。
出了校门口,文莲一把抓住耐雪的手臂,神经质的四处张望,很意外也很幸运,傅天威不在!
“他——他不在!”文莲透一口气,略为发青的脸也缓和下来,她真是吓坏了!
“也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差劲。”耐雪带着轻微讽刺地说,“这个时代那还真有失去了爱人就活不下去的事吗?”
“耐雪,你笑我!”文莲也笑了。“不是他活不下去,我怕他——报复,他说过的!”
“是你傻,他是官校的学生,真敢杀人哪?”耐雪说。
“别人不会,傅天威——”文莲说不下去。她是了解天威的,天威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男孩,他可以自动放弃,却不容人抢夺,他宁可弄得两败俱伤,身败名裂,也绝不肯为了任何原因而妥协,他就是这样的人!
“算了,我们坐车回去吧!”耐雪伸手招一招,对面横街正好驶出一辆计程车,司机停车在她们面前。“我送你或你送我?”
耐雪领先上车,文莲也跟上去。
“上了车我就不怕,停在大厦门口,几步就跑进去,有管理员在!”文莲拍拍胸口微笑。“我送你吧!”
“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呢?感情的事又不能强抢,也不能勉强,傅天威也一定明白。”耐雪靠在椅背上。“你这么怕,是不是有愧于心?”
“也——不能说是愧,”文莲不以为然地摇头。“那么久的事了,他又一直没消息——算了,别提了!”
文莲摇摇头,也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天威现在没来,她也不必这么痛苦地烦自己吧!沉默了一阵,突然之间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地坐直了,互相惊异地望一眼,有默契似的一起朝司机望去。
从上车到现在她们都没说过地址,为什么司机不问而又一直往前驶?司机总不能未卜先知的晓得她们要去哪里,那么——只看一眼,文莲的脸都吓白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文莲,你——”耐雪立刻明白了,从后视镜中,她看见一个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男孩子脸孔,还有那一抹得意却冰冷的笑。
“停车!停车!”文莲失常地叫起来。“停车,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汽车非但没停,反而开得更快,天威那一丝冷笑也渐渐扩大,变得——残酷。
“文莲,冷静一点,”耐雪用双手环抱着文莲,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一点也不,说不出什么理由的。“你不是希望能好好的解决吗?为什么不面对面的谈一谈?”
“不——不——他——疯子,”文莲控制不住的流泪了。“他根本没有理性的!”
“别这么说,”耐雪制止她,先开口骂人总是不对,惹起天威的火反而更不妙,文莲是吓傻了吗?“我陪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文莲还是摇头,前面的天威反而意外了,说话的女孩子是谁?她看来绝不害怕,而且——似乎对自己还有好感。他从后视镜中望去,遇到一对探索的、好奇的、跃跃欲试的黑眸,然后,他看见那张小巧而漂亮的脸。
一个漂亮的女孩!比文莲还漂亮,却绝对不同风格的美,和天智倒有些近似,只是这女孩看来更开朗、更漫不经心些,她是谁?
“你就是沈耐雪?”天威忽然记起了天智说的名字。
“你——知道我?”耐雪很是意外。
“你来了正好,”天威不回答她的话,径自说,“我和文莲的事,你做个见证!”
“不——”文莲惊天动地地尖叫起来。“我和你没有事,放我下车,放我下车,我要下车!”
“别叫,别叫,”天威似笑非笑地说,“你知道我不会放你下车,叫也白叫,是不是?”
“不——不——我要下车,”文莲要打开车门往下跳,这是危险的,车行这么快,怎能跳呢?耐雪紧紧地抱着她。“我要下车——”
“文莲!冷静些,”耐雪绝不放手。“你怎能跳呢?你不想活了吗?这么快的速度!”
“是啊!”天威阴阴地笑。“我可不喜欢一个受了伤,断腿、断手的新娘子!”
“胡说——”文莲大哭。“胡说,你——停车!”
耐雪也好吃惊,新娘?天威要带她们去哪里?难道——就这样结婚?怎么行呢?
“傅天威,你告诉我们,你真要带我们去哪里?”耐雪郑重却温柔地说。她知道不能再激怒他。
“你就会知道!”天威得意地。
耐雪不知道。她无法从那些看来都相同的公路上看出是什么地方,汽车开得太快,连路牌也看不清,只知道已到了郊外。
“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耐雪放柔声音。“这样做——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结婚要什么好处呢?”天威怪笑。
“我知道你原意也不是这样,”耐雪很有耐性,很理智地。
“事情一定要解决,却不能这样,你并不想造成伤害,是不是?”
“但是——怎么解决?”天威叫起来。“等她爸爸叫警察来抓我?等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不上当,我要速战速决,当机立断!”
“可是——你想过吗?如果真这样——结婚,你会快乐?你会幸福?你会满意?”耐雪再说。
这个时候,文莲已渐渐安静下来,她知道没办法逃开,天威竟弄了一辆计程车守候在那儿,谁能想得到呢?或者——耐雪说得对,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我只要结婚,其他的不重要!”天威皱皱眉。
“你在斗气,”耐雪摇头。“你——没想过傅天智?你没想过你身上的制服?“
天威呆怔一下,他只要得到文莲,其他的——为什么要想?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他甩甩头,他真没想过天智,没想过三天后的回学校报到,没想过其他——他——哎!他该想吗?
“事实上,你不必假扮司机等在那儿,文莲也预备见你,跟你谈清楚的,”耐雪看了安静下来的文莲一眼,眼中有鼓励的光芒。“只要大家都不冲动!”
天威脸上闪过一抹不能置信的颜色,文莲会找他谈?这个沈耐雪吹牛吧?刚才文莲还大叫大嚷又哭又闹,见了他好像见到鬼魔一般,会找他谈?
“沈耐雪,你休想骗我,”他不客气地。“如果不是因为天智认识你,我要教训你多管闲事!”
“你会吗?”耐雪微笑,她竟是一点也不介意,这女孩——真特别。
“为什么不会?女孩子——我要打也一样打!”他涨红了脸,这女孩怎么全然不惧?
“我不相信你是随便打女孩子的人!”耐雪说。她聪明地把话题扯远,把眼前气氛冲淡。
“不需要你相信!”天威恼怒地用力刹车。“林文莲,你说吧!到什么地方去谈!”
耐雪松一口气,也笑得更是坦然了。她没有看错,天威只是冲动,只是好胜,只是心灵受伤,本质上,他绝对不是个坏人!
天威骤叫文莲,文莲全身一震,求助地把视线转向耐雪,此时此地耐雪是她惟一的攀援了。
“你先带我们回台北,台北的任何地方都行,是不是?文莲!”耐雪了解地说。
“是——是!”文莲连忙点头。“是!”
计程车一声怒吼,一个大转弯,天威一言不发地驶向台北。
如事情有希望,有转机,谁会希望来个两败俱伤呢?走绝路——也是迫不得已,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