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威摇摇头,他从来不相信这两个字,命运是什么?人可以自己用双手创造啊!安排——根本荒谬,谁安排呢?上帝?谁又见过上帝呢?经过了今天一整天的遭遇和打击,他对自己双手创造命运的信心动摇了,他努力过,那么痛苦、那么吃力的努力过,整整一年三个月的时间里,以为命运已由自己双手改变和把握了,谁知短短的一天——什么都完了,痛苦、努力都白费,一年三个月也敌不过一天,他似乎——又折回原形,又回到以前那条路上——是有命运吧?他没见过上帝,因为他不信,信上帝的人或者见过,是不是?
心灵受创的伤心人,感情都比较脆弱,脆弱得令他——竟想家了,家就在附近,只要他肯,他就能回去,且不论家中是什么,父母又在做什么,家——毕竟是家,那红门,那楼梯,那种——堕落的气息,还有天智,还有他那小小的卧室——家,唉!回家吗?
想回家的念头一起,就再也不受控制了,何况疲倦的身心,沉重的脚步,他渴望得到休息,渴望有一张可以睡下去的床,渴望——一些安慰和精神支持,天智会帮助他,会吗?天智总是在他冲动时给他忠告,天智曾使他避开了许多麻烦和错误,天智——唉!回家吗?
想起天智,他几乎再无抗拒地站起来,再无抗拒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天智是好孩子,天智一直在走正路,天智能住的地方他为什么不能?天智能在那种环境中坚持自己的道路,他为什么不能?他——他不会知道,天智或可以不受环境影响,有一种人却不行,像他!
他是不知道,他已经走进家的那条巷子,立刻就可以回家了,回家——是命运吧!
走近红门,他下意识的呆了一下,似乎——背后有跟着他来的脚步声,谁?谁会跟踪他?他的那一批老朋友、老伙伴全不知道他回来,谁在背后跟着他?
他拿出钥匙预备开门——这只是个假动作,突然间他转身,看见背后果然有人,一个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目瞪口呆的女孩子!
“咦?!是你?”天威意外极了。路灯下,清清楚楚是她,那个漂亮得开朗、坦白,十分有个性的沈耐雪。
“几乎吓死我,”耐雪很快地镇定下来。“你总是这么突然转身吗?”
“你来——做什么?”他不答反问。
“找你!”她淡淡地微笑。
“有——事?”他不自然地。“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我知道傅天智的家,你是她哥哥,当然住这儿,”她笑。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天威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耐雪虽然不讨人厌,却出现得不是时候,天威的情绪那么糟,那么矛盾,那么痛苦,即使她有三头六臂也帮不上忙。
“说你的事!”他不耐烦地。耐雪不是文莲,不是天智,他不想浪费时间。
耐雪微微皱眉,再也没有比天威更不近情理的男孩子,她的自尊心令她想掉头而去,另一种莫名其妙却强烈异常的情绪硬生牛的拉住了她,她努力替他找出不礼貌的原因,他正处在感情受伤中,他必须发泄心中郁气,他——唉!她应该原谅他的!
“我先声明,不是文莲让我来的,”她婉转又柔和地说,“她曾把你们之间的一切告诉我,我比较了解,我希望能为你们——尽一点力!”
“你太多事,”天威一点也不领情。“她没让你来,你就不该来!”
耐雪的脸红了,怎么全不领情呢?她来错了吗?
“是,或者我不该来,”她挺一挺背脊,令自己更理直气壮一点。“你别以为我爱多管闲事,文莲和我十几年的友谊,我不能眼看她痛苦!”
“痛苦是她自找的!”天威眼中掠过一抹残酷之色。
“感情的事又不是代数方程式,谁能预先算出结果呢?”耐雪不以为然地。“她惟一的错是不曾在她爱上程之洛时告诉你,现在——情形已是这样,我希望你理智一点,别固执得造成——三个人的悲剧!”
“笑话!说得好像是我错,告诉你,你少对我来那套婆婆妈妈的文艺腔,我不管悲剧、喜剧,我绝对不——放过她!”他冷硬地说。
“这样只有三败俱伤,对你没有好处!”她叹息。他真是那么深沉地爱文莲?
“我不要好处,谁破坏我的快乐、幸福,我同样也破坏他的,不论对方是谁!”他斩钉截铁地说。
“这——这哪里是爱情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天威心中狼狈,明知自己这么一意孤行不对,但——不这么做怎能发泄心中的愤怒?他是个爱恨都极端的男孩,不是爱就是恨,他曾全心全意的爱过文莲,如今——一连串的打击、伤害令爱情逝去,他现在只有满腔恨,他恨文莲,恨她的父亲,恨程之洛,他的不肯罢手——他自己深心里非常,非常明白,他只为争一口气,只为令自己自尊平衡,若文莲此时回头,他——不要她!
“我不要你管我的事,”他恼怒地。这女孩子几乎看穿了他,他无法忍受她那关怀的眼光,他不要关怀,不要同情,那会令他更痛苦,更——无法自拔。“你快走,我不要再看见你!”
“你尽管对我发脾气,”耐雪竟是毫不在意。“我了解你的心情,如果这样能令你舒服些,你骂我好了!”
“你——真贱!”他忍不住骂起来。“你喜欢挨骂是你的事,别来烦我!”
“傅天威,”她扬一扬头,昏暗的路灯下他竟看见她眼中强忍着的极端难堪,天下没有人是喜欢挨骂的,这个沈耐雪倒是一片好意,倒是很有义气。“你放过文莲吧!你马上会离开台北回军校的,你何必——这么做?”
“回军校不是理由,”天威按捺着怒气,他——是没有理由对这女孩子呼喝的,他心情太差,他只是忍耐不住。“何况——谁说我一定要回去?”
“你——”耐雪大吃一惊,他打算不回军校?他真预备和文莲纠缠到底了?这么做——值得吗?“你真傻,你不回去会后悔一辈子!”
天威并没有真打算不回去,他只是故意这么说,很奇怪,看见耐雪的惊骇状,他心中甚是得意。
“没有什么事值得我后悔一辈子的,”他冷笑。“当初我去军校是——为她,现在我更有理由留在台北!”
耐雪吸一口气,她来找天威是冲动的,欠考虑的,明知天威是这样的男孩,她来——简直多此一举,她明知无法劝服他,她明知帮不上忙,但——怎么说呢?中午骤见天威,她已不自禁地陷入这漩涡。天威是个特殊的男孩子,他外表越冷,越令她感觉到他深藏内心的那一团火,那团火未必一定是感情,但——令他看来与众不同,令他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魅力,她就那么——无条件的被吸引了,哎!这算什么呢?她被吸引了,吸引了!
“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事,”她暗暗透一口气,懊恼地说,“我要想帮忙,真是最大的傻瓜!”
“你说得对!”天威冷漠地笑起来。“你可以走了吧!”
耐雪看他一眼,心都扭痛了,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是吗?她再努力也是白费,他不会轻易看上哪一个女孩,他也不容易发生感情,一旦爱了,那热力会令人熔化。她摇摇头,文莲真是幸运,文莲竟得到过他的感情,文莲——哎!天下事就是这么玄妙吧!
“很抱歉,我打扰了你!”耐雪笑一笑。“我现在明白我是没办法帮忙的!”
“明白就好!”他动也不动地。
耐雪完全没有再停留在这儿的任何理由了,再不走——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低下头,她转身而去,甚至没说再见——说也没用,再见——又如何?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直到耐雪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天威才吐一口气,慢慢地靠在红门上。耐雪的出现简直太令他意外,那个爽朗、坦白的漂亮女孩子令他不安,她的温柔眼光、她的关怀,还有——他有个奇怪的感觉,她来——不是为文莲,但——不为文莲又为谁?这真是莫名其妙!
站了好一会儿,他再次拿出钥匙预备开门,谁知红门一声轻响,竟是自动打开,天智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似乎——她下来了很久,很久。
“你——要出去?”天威很不自然。天智听见了刚才和耐雪的对话吗?
“不,我在等你,”天智平静地说,“等了你几乎一天,我想——你该回来的!”
“有事?”天威明知没有事,他故意这么问。
“我担心,”天智坦白地说,“你早上那样冲去找林文莲,我怕——发生意外!”
天威皱皱眉,一天的经历在眼前一晃而过。
“不能算意外,她背叛了我,该得到一些惩罚!”他说,神情很阴沉。
“惩罚?!哥哥,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事?”天智忍不住了。
“没有,目前还没有!”天威摇着头,冷冷地笑着。“但是——我不会放过她的!”
天智很不以为然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说:“如果还爱她,就——成全她吧!”
天威呆怔了半晌,好陌生,陌生得从来不曾在脑海中出现过的字,成全?!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成全!
“你说得天真,成全了她,我受的伤害呢?”他说。
“天下没有不痊愈的伤,”天智清清秀秀地笑起来。“当你遇到另一个女孩,当你得到另一份感情,所有的一切已成了过去!”
天威想一想,嘲弄地笑起来。
“经过了今天,我再也不相信感情,”他说,“我也不会再要另一份!”
“别说得那么武断?林文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也不是最好的,你犯不着为她当和尚!”天智故意地说。
“笑话,我为她当和尚?”天威哈哈大笑,笑得甚是夸张。
“天智,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耿耿于怀的不放手?”天智聪明地用激将法。
天威考虑一下,不放手的原因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怎么明白。
“她得到过我的感情,她该补偿!”他终于说。
天智的笑容慢慢扩大,更扩大。
“天下的事是很公平的,”她说,“沈耐雪刚才为什么来?你知道吗?”
“沈耐雪?”天威意外极了,关耐雪什么事?
“她根本不需要来,更没有理由挨你的骂、受你的讽刺,她和林文莲再好,也不至于——替文莲受罪挡灾吧?是不是?”天智慢慢说。
天威心中奇异的扯动一下,沈耐雪?不!
“你别胡扯,我的事——和她拉不上关系!”他说。
天智只是笑,笑得那样胸有成竹,那样有把握。
“怎么了!天智,”天威满不是味儿地。“我不许你对我开这种玩笑!”
“好,不说!”天智在哥哥面前流露了一丝难见的稚气。“但是——你不会真不回军校吧!”
天威怔一怔神,天智的确是什么都听见了。
“我根本还没想到这件事!”他摇头。
“你一定要理智,”天智的神色严肃起来。“时间不长,你还有两天假期,我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天威一震,失望——啊!忽然之间他记起了家,记起了天智是妹妹,记起了他曾下的决心,白天的一切所作所为变得——那般荒谬复幼稚。
天智见他不出声,以为他不以为然,又说:
“哥哥,我们俩的前途都靠我们自己争取,”停一停再说,“你说过,若不离开,这个家会拖得你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哥哥,牺牲——不能这么没价值!”
“是!”天威站直了,这一刹那,他甚至忘却了疲乏、困倦,他心中全被天智鼓励的话充满。
“我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我辛苦争取来的一切,明天——明天我就回去,我想——凤山会更适合我。”
天智眨眨眼,欣慰地笑起来,天威——的确是完全改变了!令人打深心里高兴的改变!
第三章
天威在家中度过安静却心潮起伏的一夜。
身体虽疲乏,思想却不肯停止转动,回到台北,回到家里令他回忆、令他不能忘怀的事太多,太多了,多得令他简直无法合眼。
可能因为早晨的一场争执,父母都让步了,今夜家中没有赌局,没有客人,但是父母却都不在家。也好,不在家,大家不会面对面的那么难堪了,天威不能原谅母亲骗他的事,却——担心父母欠的债,怎么可能呢?两百万不算太大的数目,却——也不是一下子就欠下的啊!
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周遭的安静更令他不能成眠。
当时他去凤山军校报到前,母亲曾亲口答应过他,说再也不过以往那种——唉!怎么说呢?在赌台上出术去混饭吃了。对一个做子女的来说,父母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痛心和羞耻,天威心中一直害怕,万一有一天被人揭发了父母的——骗局,他将怎样面对世界呢?
他以为母亲真的戒绝恶习了,他以为全家都同心合力朝正道而行,他以为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回到台北——他发现噩梦仍在身边,堕落的生活依然不能摆脱,他怀疑——这些日子的努力有价值吗?
天智真是难得的,她能面对一切依然这么平静,这么不受左右、不受感染地走自己选择的道路,而且走得这么好,这么稳,换了他——他能吗?能吗?
想到此处,在军校得到的荣誉也变得没什么了不得了,他躲得远远的什么也看不见,还幻想着一切美好的情形,他理当有好成绩,比起天智——他实在该惭愧!还有——昨日所做的一切,那简直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文莲似乎——已离他远去了,她的一切不再能影响他的爱恨,他已当她死了,是吗?那——他还计较她的变心?负情?他摇摇头,变心负情的人是可恨的,他不能不痛恨她,但——算了吧!只不过是个女孩子,他要生要死的做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爱过她——就成全她吧——哦!多好的一句话,多令人开心的一句话,爱她就成全她,天智说的!
以后——也别再沾上女孩子的事了,世界上少有天智那般好女孩,多是口是心非的一群,誓盟犹在耳际,笑脸已转向另外一个男孩。这样的女孩令人心冷,以后——逢场作戏的玩玩无妨,爱情——今生今世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