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
大跨步离去的慕朝阳脸上没表情,心里却已将格沁臭骂了不下千遍。
死小子!你怎么这么沈不住气?连最后一夜都熬不过去?
亏他样样项项都算妥,连回族嘉宾那儿都安抚住了,骗说是新郎新娘八字犯冲,要用「暗渡陈仓」的方式来办喜事,不得声张、不许向当事人说明,否则会触怒了中原的神明。
额色笋拉和图尔思就是这样让他给哄住的,还有诸多知道内幕的朝官,也都是让他或拜托或威胁,三缄其口,非到当日才能给新郎倌一个惊喜的。
没想到--慕朝阳冷嗤,这会儿被奉送了个大「惊」的人竟是他自己。
慕朝阳踱出宫殿,站在冰天雪地里,昂首向天,虎掌扬高,发出了恨吼。
该死的!这死小子,到底跑到了哪里?
可千万别给我出事呀!
第七章
三日之后。
雪仍末止,一辆老旧骡车缓行在雪地里。
天寒地冻,但车厢里的氛围却温暖如春。
一个身披狐裘、扎了两条麻花辫的绝妍少女,半个身子探出了车厢,一双柔荑往前探举,紧紧地环住了那正专心驾车的男子。
少女闭上美目,任由漫天雪花飘飞落,裘帽儿底不是一张好开心、好开心的小脸蛋。
「孅孅!」
驾车男子腾出一只大掌,想将小手拉开。
「天寒地冻的,里头有好些我帮妳备妥的御寒物品,皮裘、毛毡、怀炉、烧茶……妳快点进去吧!」
「我不要!」少女难得执拗。「能够这样抱着你,我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软语如蜜,男人软下心,出不了抗议了。
格沁暗暗叹气,若非有着同样的心思,他又怎会毅然决然斩断一切,什么都不顾,硬是将两人送上一条不归路?
心念动及,大掌紧按小手,十指互扣,不再考虑其他了。
「格沁哥哥……」孅孅将小脸埋在男人背间,嗓音透着不安。「你这么带我走,是不是会给你添很多很多的麻烦?」
格沁浅勾着无奈的笑。「我不怕麻烦的,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妳跟着我是要吃苦的。」
「我不怕吃苦……」嗓音含愁。「就怕你突然又不要我,又说那些伤人的话了。」
「笨蛋孅孅!」
他不舍地以大掌压紧小手,许下承诺。
「先前是我不对,害妳吃苦了。」
她在他背后摇头。「我不怕吃苦,只怕你又变了。」
「我从没变过……」格沁慨然轻语。「当时会说那些,实属情非得已。」
那夜带着孅孅潜出皇城,去找他的另一个损友--官拜太常寺少卿的薛平。薛平一得知他们的处境,二话不说承诺要帮这个忙。
「你帮我……」格沁眸中闪烁着感动。「不怕日后连带受拖累?」
闻言,薛平拍胸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朋友自当两肋插刀。」
格沁心头感慨,因为想起慕朝阳的护主弃友,真是枉他与那家伙素来亲如手足、推心置腹……
心头还在欷嘘,下一刻格沁却让薛平帮的「忙」弄傻了眼。
一辆老骡车?!
这小子究竟是真心想要帮他,还是想害他,好向慕小子讨赏?
「贝勒爷,别担心!」
薛平看出了他的疑虑,边笑边拍他的肩。
「我选了头老骡,是因为无论慕统领再怎么精明,也决计猜不到您竟会用头老骡来逃命。这骡虽老,但您大可放心,卖牠的店家拍胸膛向我保证,说是耐冻耐操、会跳会跑还会大声叫,至少可以再活上十来年,还写了包票,包退包换的。」
就为了薛平这句话,而且时局刻不容缓,他带着孅孅上了骡车,并在薛平打着太常寺少卿要出城的掩护下,两人顺利地逃出北京城。
他们和薛平在城外告别,时至今日,已是逃亡的第三日了。
老骡虽是成功地避过了追兵耳目,但也害得他们无法逃远。
逃了三天,他们距离京城只有……五十里!
五十里,比平日出城围猎的距离还要短,格沁心头虽然着急,仍旧强忍着不许自己在孅孅面前流露,免得让她也跟着发急。
老骡缓慢前进,格沁只好借着闲聊来转移那不顾躲进车厢的小姑娘的注意。
「呃,孅孅,既然妳已经跟了我,那我也不怕老实跟妳说……」
犹豫片刻,格沁终于鼓起勇气启口:「妳喜欢我,却未必当真了解我。我要向妳坦白,我的前半生其实过得乱七八糟,父祖庇荫、家宅丰厚,模样又生得还算好,凭着一张嘴到处哄人开心,哄前太后奶奶、皇上叔叔,到处寻乐……」
他的嗓音微有不安。
「长这么大,我干过的正经事实在很少。还有……呃,其实、其实我的武功很差的,在回疆时那些战功部不属于我,就连和妳大哥的那一战,也都是朝阳暗中帮忙。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为妳改变,但孅孅……妳先别对我抱太大期望,否则我担心妳会失望……」
他说得含愧,后方的人儿却只是送上一个温热的拥抱。
「别说了,那天在『大酒缸』外,我都听见了。」
「即使知道我并不是妳心目中的英雄,既不勇敢又不强壮……」他语音艰涩。「妳还是一样地喜欢我吗?」
「格沁哥哥!」
孅孅轻轻叹息。「所谓英雄,并不是以能够打倒多少人来作数的,在我心目中,你就是个英雄,因为你到了最后关头选择放弃一切,没有辜负我。还有……」
她语气认真。
「真正的勇敢是能够面对自己的恐惧,并且诚实。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就已经是英雄的行为了。嗯……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也要告诉你,我的脾气不好、力气不小,发起火来像只母老虎,吃起饭来要五碗才会饱,之前只是在你面前装斯文乖巧;还有,我不懂女红、不会纺纱,会烤肉不会炒菜--」
「够了!孅孅,我懂了。」
格沁边笑边打断她。「我总算懂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一句了,或许我们都不够好,但在彼此的心目中,都是无法取代的珍宝。」
大掌再度把紧小手,心意相通。
就在此时,一支数十匹快马组成的队伍从老骡身旁疾驰而过,吓得老骡缩蹄,车厢摇晃。
快马杂沓奔过,人人面容紧辅,有志l同地看向前方,就是没人多瞧一眼那被吓瘫在一旁的老骡。
骑在快马上的汉子个个套着俗称「爬山虎」的快靴,背着箭筒,身披同色袍服马褂;带头的那个甚至还戴着花翎宫帽,显见整支队伍来头不小。光看袍服,格沁知道那些都是慕朝阳的手下,隶属于皇帝的皇城禁卫军。
「这是第几批了?」孅孅探出螓首,目光远望。
「第七批了。」
格沁摇头苦笑。「可见这回他真是火大了,四面八方都没漏掉。只可惜统领很聪明,手下却全是笨蛋,想都没想到本贝勒爷驾的是头老骡。」
他表面上笑得得意,心底却着急。
真不知该说薛平真聪明,还是个笨蛋,为他张罗到这样的老骡,三天过去,他们还在京城附近打转。
莫怪他们会眼见着一批批追兵弃绝而去,也难怪那些禁卫军想都没想到,他们所要寻找的「猎物」还远远落在他们后方。
「别急。」孅孅看出他的心急,细声细气抚慰。「慢归慢,但至少牠还走着,迟早能带咱们到想去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前方一个声重响,两人转头瞧见毙倒在雪地上的老骡。
死因不详,有可能是被一批批的快马吓破了胆,有可能是被冻坏了,但最大的可能,还是寿终正寝了。
两人在雪地上草草地埋葬了老骡,仅带着随身行囊,其他的都只能暂时扔下。
在雪地里行走,格沁一边在深雪里拔足,一边在心底骂惨了薛平。
什么至少能够再活十来年?连三天都还不到!
还说写了包票,包退包换,他们是「逃」出京城的,难不成还要抱着骡尸,上门去拆人招牌嚷着要换「货」吗?
这下可好,冰天雪地,前路茫茫,若再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难保两人不会冻成冰柱。更惨的是,没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届时若真死了,怕连个墓碑都没有。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还没关系,但孅孅是个天真娇柔的女孩,身子骨必定较他孱弱,他真担心她会受不住,边想边愁、边愁边忧,他伸手将披着狐裘的孅孅揽近。
「孅孅,对不住。」
「格沁哥哥,你在说什么?」黑钻般的大眼抬高,坦然地注视他。
「我说,连累妳陪着我一块儿吃苦了!」
一边道歉,格沁想起了老骡子的惨痛教训,紧张地上下审视她。「孅孅,如果妳觉得冷、觉得累,走不动了,一定要告诉我。」
「我没事儿的,格沁哥哥。」
孅孅摇头,甚至还绽出了可爱的甜笑。「我很好,真的很好。」
「别逞强了,乖,再多披一件吧!」边说,他边将自个儿身上的狼氅脱下,硬是披到了她身上。
「别披这么多,好沈的……」孅孅心疼地盯着他。「倒是你,手冻得像冰条一样。」
「我没关系的,我是个男人。」
而男人,自该护妥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他没将话说出,但她看见他的眼神,顿时懂了他的意思,是以乖乖披着,没再多反驳。
雪地上两人互拥踽行,不多时就已成了一对紧偎互搀的雪人了。
格沁身子发颤,俊瞳暗下。他知道自己或许该做出个痛苦却正确的决定了。
「孅,我在想……」
「想什么?」
「待会儿若有人经过,不管他是谁,咱们都先出声求援了吧!」
她讶然止步。「你不怕那是皇上派来抓咱们的人吗?」
「我不管了!」
格沁咬牙,心疼地将心上人拥紧。
「我不要害妳同那头笨骡子一般,无缘无故丧了命!」他懊悔自责。「怪我太莽撞,怪我本事不足却舍不下妳,又没能为妳早些去和皇上谈判,现在连累妳如此受苦,甚至可能枉送性命--」
「我不要,我不怕吃苦,我只要跟着你……」孅孅说得急,眼眶儿都红了。
「妳一心一意只想跟我,但现在,我都快让妳冻死了!」
「我不会死的,真的,你信我好不好?」她柔声安抚。
「妳听话,孅孅,我想好了,我们先回去和他们虚与委蛇、拖延时间,等我重新拟妥了计划,确定能够护得妳安妥后,咱们再逃。」
孅孅叹气,暗咬牙。「格沁哥哥,每回都是我听你的,就这一回,你依我好不好?闭上眼睛。」
「做什么?」他不懂。
「你别管嘛!」她软声央求。「闭上眼睛,不许偷看!快点儿嘛!」
虽然困惑,但他还是照办。他闭上眼睛,下一瞬感觉背心被拎高,身子轻了、脚下踏空。
格沁讶然张眼,看见自个儿被拎起翔飞,而在他背后揪着他衣裳的正是孅孅。
「哎呀!」孅孅咬唇,腾出一手遮他眼睛。「不是说好不许偷看的吗?!」
他没有回应,因为神识仍陷在震愕间。
拜托!一个人无缘无故飞上了天,谁能够忍得住不看?
「原来……」
格沁叹口长气,终于认清楚了事实。
「妳的本事比我还强。」且强上百倍。
他回想起小时候和慕朝阳一块儿练武功时,打混偷懒,实在有点窝囊。
皇上疼亲侄,找来武林高手教他武功,朝阳只是跟着学习;可末了,当朝阳练功练得惨呼呼时,他总是在旁窃笑对方是个大傻瓜,有懒可偷直须偷,有乐可玩放心玩,除非是个大傻瓜!
直至此时他才明了,原来真正的大傻瓜,并不是慕朝阳。
「其实这真算不得什么的!」她急急申辩,就怕他觉得没面子。
「孅孅,别再说了。」
这事又怎么能怪她?大丈夫能屈能伸,是自个儿技不如人,她那么辛苦,他又怎么舍得再让她自责、不安?
「笨蛋,我刚刚不是说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吗?或许我们都不够好,但在对方心目中,仍是这世上无法取代的珍宝。」
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慰她,还不如说是安慰自己居多。
孅孅松了口气,终于笑了。「我就是刚刚听你这么说,所以才敢放肆的。」
「很多时候,原则是可以因时因地做出变通的……」例如在逃难的时候。他侧过俊眸,往上审视。「别告诉我,妳还有别的本事瞒着我。」
「没了、没了。」
她赶紧摇头,生怕惹他沮丧,知道他嘴里虽这么说,但心底还是有芥蒂的。她太强他太弱,肯定让他不好受,因为他老爱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说要当她的英雄。
他呀,毕竟仍是个有着传统大男人思维的中原男子。
「嘿,孅孅,左边前方那被雪覆着的突起物,像是一幢房子,妳瞧见了吗?」格沁陡然兴奋大叫。
「瞧见了!」孅孅一边点头一边运劲飞去。
两人到了屋前檐下,先是礼貌性地喊了喊,没得着回应,遂自行伸手开门向里头左右探瞧,终于瞧清楚这是幢荒废了的破烂庙宇。
蛛网缠结,墙垣及庙柱残破,木栓门摇摇欲坠,门一开,一股连厚雪都掩盖不住的霉酸味立时冲上鼻腔。
「妳愿意……嗯,在这儿休息吗?」格沁向孅孅伸出手,眸中有着小小担心。
她伸手握牢,偏首一笑。「我觉得这儿挺好的,你认为呢?」
他闻言松了口气,也陪着笑。「我也觉得挺好的。」
两人手牵手进了庙,庙中有着高高神案,上头供了个福福泰泰、笑口常开的财神爷。
只可惜虽说是神,祂却自身难保,就连原先被嵌在掌心、几个铜模铸成的金元宝都让人给撬走,咧开的大口里黑漆漆的,看来好寒酸。
格沁牵着孅孅在财神爷面前合掌拜了拜,说了声叨扰,才开始整理环境。
大雪天里若想在此歇息,头一件事自然就是得生火。
方才一路上都是孅孅出力,这回说什么都该轮到他了。
他压着孅孅坐下,不许她再动手,说好了一切都由他来。
将辫子缠绕颈后,格沁到后头寻了些破木柴,还跑到外头捡了些枯枝,一切就绪,火石擦了又擦,一刻两刻三刻都过去了,火却始终没生起,柴枝没半点动静。
努力半天没结果,地上没火反倒是他生起了满肚子的火,就在此时,始终乖乖坐在一旁的孅孅,小小声地开口了。
「格沁哥哥,我口好渴,你能不能走远点儿去帮我挖些干净的雪回来?」
「咱们的热茶……」
「你忘了吗?那些家当都还在骡车上,没带过来。」
那倒是!
「门口的可以吗?」他放心不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不行的!」孅孅将他推出破庙,美眸央求地瞧着他。「要远点儿的,确定没被人或牲畜践踏过的才干净。」接着,她交给他一只由后屋角落捡拾,缺了个把手的旧陶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