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他很突然的说。「我应该早点来的。」
她有些些的惊讶,因为他突兀的话,只能一脸问号的看着他。
微风轻吹着,路边行道树发出沙沙的声音。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叶子与叶子之间的隙缝投射而下,映落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上,也投射在他迷人出众的脸庞。
他的眼睛,黝深墨黑得像是能吸人灵魂一般的迷蒙深邃。
她愣愣的看着他,听到他说出一句--
「妳辛苦了。」
很简单的四个字,通俗白话,都是国小时期就学会的生字,但组合起来,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直直击中纪燕宁的心。
眼前,突然朦胧成一片,并不是平常她难受时,疼得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就是那样雾成了一片,很突然的雾成了一片。
一直到他拿出手帕,帮她擦去颊上的湿意,拭去那些害她眼前糊成一片的过多水气,她才知道,自己竟然哭了出来。
「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一时之间也无法让妳相信。」尔雅的俊颜满是诚恳之色。「但是妳的妈妈并没有遗弃妳,至少,她绝不像纪家的人所说的那样子,她绝不是一个不负责任、恶意遗弃妳的母亲。」
她不信他,不想信他。
这么多年来,太多人对她数落她母亲的不是,就算……就算她曾有过小小的期待,期望过母亲的出现,也因为一次次的希望落空而绝望了。
「他们上一代的牵扯,不是我们做后辈的所能评断,但是请妳相信,妳的妈妈一直没忘了妳,在她去世之前,更是挂念着妳……」
纪燕宁猛然抬头看着他,她怀疑所听到的。
「是的,她去世了。」他俊颜透着忧伤,低声解释。「是癌症,子宫颈癌,就在一个月前,她等不到我打探出妳的下落,就死了。」
纪燕宁看着他哀伤的表情,听着他语带浓浓不舍与惋惜的说明,整个人有些些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感觉才是正常。
她的妈妈总算来寻她了,在她梦想中,发生千次、百次的事总算成真了,但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她的妈妈却已经死了?
她愣愣的、不知所措的模样更加引发凌兆纬压抑在心底的哀伤、叹息,正要对她说明他对继母的承诺,只要她有任何需要,他都会尽力予以支援帮助,但是命运并没给于他开口的机会……
「燕宁啊,啊妳怎么还在这里啊?」
大嗓门来得那么突然,纪燕宁还没回过神,住隔壁的李太太已经快步的走过来。
「你们家电话没人接,所以妳大姑姑打电话给我,要我看见妳的时候,跟妳说,妳爸在回来途中出了车祸,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叫妳回家后,要赶快去医院跟他们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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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好,现在怎么办?」
几乎是遗体被推出病房,质问声就发难。
面对大姊的质问,两个做妹妹的不是很认同。
「大姊,小弟他才刚死,先别讨论这个吧?」纪二姊较为含蓄一点。
「二姊说得对,死者为大,小弟才刚走,别这样。」纪三姊附和。
「有什么好不能讨论的?」长姊如母,纪龄芳不以为然。「就是因为小弟死了,才更应该弄清楚,燕宁以后该怎么办?」
「这……」纪家的二姊跟三姊对视一眼,无法回答。
「以前是还指望着,小弟也许能在摄影界闯出一点名堂,所挣收入可以养活一个家,至少养活他们父女俩,到时就可以接燕宁过去一起生活,所以我们才会同意先帮他照顾女儿,但是现在他死了,什么都是空想了,总不能让燕宁像现在这样,再继续搬来搬去的吧?」纪龄芳想得很实际。
纪家二姊跟三姊再次的对看一眼,仍然无法回答。
「我先说好了,妳们大姊夫计划调职,想申请到他老家那边的学校,到时我是一定得跟着请调,之后我们一家子会搬家,是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带着燕宁了。」纪龄芳率先说。
「我们家的格局妳们是知道的……」纪三姊也抢着说。「也就三房两厅而已,以前还可以,但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吵着要有自己的房间,我再拖也不可能拖多久,所以先前挪给燕宁住的那个房间,恐怕……」
「那我也不是很方便啊!」纪二姊不甘愿的看着姊妹,抱怨道:「其实我老公早就已经在抱怨了,妳们也知道,他个性是很龟毛的,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外人,他不知道念了我多久了,我也快安抚不住了啊。」
姊妹三人互看一眼。
「所以喽,现在怎么办?」纪龄芳的重点就在这里。「爸妈当初能留下来的,早些年都让小弟给败光了,就连旧家也早卖掉了,也不可能让燕宁回去住了。」
「大姊,妳就让燕宁跟着妳们一起搬嘛,我们三个里面,就妳跟姊夫最稳定了,两个都是当老师的,捧的都是铁饭碗,收入好又稳定,多一个人吃饭又不成问题。」纪二姊首先提议。
「二姊说得对,就算调职,多带一个燕宁也不会怎样啊,刚好可以跟乃恩作伴嘛。」纪三姊赶紧附和。
「喂,妳们两个克制一点,什么叫不会怎样?」纪龄芳发难。「我跟妳们姊夫领的都是死薪水耶,就算不提养老的老本,都不用帮乃恩存教育费的吗?」
「说到教育费……」纪三姊一脸迟疑。「燕宁读的是私立学校吧?之前小弟帮人拍照的收入虽然不固定,好歹也能凑一笔学费让她读书,可是现在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讲到这个,纪龄芳就有气。「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这孩子怎么教都教不会,真是笨得要命,除了私立学校,还有什么学校可以让她读?」
「私立的学费很贵耶,我记得一学期连学杂费算起来要三、四万,不是吗?」纪二姊计算了起来。「不只学费,还有生活费啊!」
「这也是开销耶。」家庭主妇的纪三姊也跟着计算。「小弟的工作虽然收入不固定,但每个月多多少少会拿一点钱来补贴燕宁的生活开销,现在的话……」
「所以我才会说,现在该怎么办?」两个妹妹算计的事,都是纪龄芳刚刚就想到的。
「大姊,爸妈去世前,都交代妳要多照顾小弟的。」纪二姊首先想到长姊如母论。
「对啊,爸妈他们交代过的,现在小弟也走了,所以燕宁……」
「我刚不是说过了,我跟妳们姊夫也没有那个能力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纪龄芳没傻到担下整个责任。
「怎么会。」纪二姊算得很快。「你们两个当老师的,每个月薪水加一加,也有十多万吧。」
「那怎么不说说你们两夫妻?」纪龄芳反击。「妹婿在日商公司做事,一个人的薪水抵我们家两个人的收入,加上你们又说好不生孩子,也没有教育费的问题,要养燕宁一个根本就绰绰有余。」
「对啊,二姊,反正你们不生,就干脆收养燕宁,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嘛。」纪三姊马上应声附和。
「三妹,妳说这什么话啊,我跟妳二姊夫就是因为不喜欢小孩子,才说好了不生的,还叫我们收养燕宁,这算什么啊?」纪二姊抗议。「再说,就是因为我们不生,才要多存一点钱当老本啊。」
话锋一转,纪二姊也出击了。「反倒是妳,虽然说你们家现在不大,但妹婿是自己做生意的,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赚得可多了,换间房子对你们夫妻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啊,为什么不由妳收养燕宁?」
「话不能这么说啊,虽然这些年我们是赚了一点钱,但是阿良他还计划着要扩厂,样样设备都要钱,那都还要贷款才能买的,而且做生意,周转金不用准备吗?还有孩子的教育费,大姊才乃恩一个孩子,我可是有两个耶。」纪三姊大声抗议。
三姊妹各执一词,还没找出解决的因应之道,却突然听到--
「妳没事吧?」
三姊妹回头,发现门没被关上,而她们谈论的对象,就站在门外。
第三章
现实是残酷的。
平常总听人这么说,但直到实际面对的那一刻,才真能明确的体会那样的疼痛。
面对着三个把她当球赐的亲人,纪燕宁脑中空白一片,虽然不愿意去思考,可怎么也阻止不了胃部的疼痛。
灼热的感觉由深处逆涌而上,让喉咙跟胃部痉挛疼痛不已,要不是她及时捂住嘴,极力的克制,只怕当场就要吐了出来。
「燕宁,妳来啦。」纪龄芳首先回过神来,理所当然的假装没事,并且很自然的转移话题,将目标锁定在现场唯一的外人身上。「怎么又是你?」
「这位是?」纪二姊顺着话尾问,跟着假装没事。
「是贺心梅那女人的继子。」纪龄芳表情嫌恶。
「贺心梅?」纪三姊因为这久违的名字而有了好主意。「怎么?那女人总算想到她有个女儿啦?」
「那不正好?」纪二姊马上联想。「失联这么多年,也该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出来照顾女儿的时候了。」
纪龄芳顾及纪家的颜面,也因为侄女饱受伤害的表情,因此赶紧用眼神制止两个妹妹的口无遮拦。
「我又没说错。」纪二姊一脸悻悻然。
「我也觉得二姊说得对,贺心梅生了女儿就跑,这算什么啊?也该是她负起责任,照顾自己女儿的时候了。」纪三姊用力声援二姊。
「如果这是妳们所想的,我很乐意成全。」扶着那俨然撑不住自己的虚弱身子,凌兆纬不温不火的接下这个话题。
「贺心梅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纪龄芳有些意外。
没人知道,在温文儒雅的相貌下,凌兆纬到底在想什么,只听他生疏有礼的说道:「家母临死之前我承诺过她,会找到妹妹并好好的照顾她。」
「什么?姓贺的也死了?」纪三姊有些意外。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有交代要人照顾她女儿。」纪家二姊相当务实。
不想让她们再说出更多伤人的话语,凌兆纬果决的说道:「如果诸位长辈都没意见的话,我会尽快请律师过来办理监护权转移的相关手续。」
纪燕宁疼得头昏眼花,迷蒙中只看见三个姑姑都面露喜色,明显庆幸着可以摆脱她这个烫手山芋。
竟然连对方来历都没细问就急着要摆脱她?
就算这人真是她生母的继子,但也是这阵子才冒出来的,仍然算是个陌生人。
结果,就为了摆脱她,这几个相处十多年的亲人,竟然可以什么都不问,就把她交了出去?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啊?
即使很努力要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感觉,可是她却怎么也无法抑止,打从心底涌出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
「呕」的一声,就算她很努力的捂着嘴,终究也止不住那股翻涌而上的热流……
她吐了,一要兀全全的破功,破坏她一路下来的辛苦忍耐。
但她呕出的并非想象中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在她紧捂住的掌心之下,溢出的温热体液,是鲜红色的、让人触目惊心的血液。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就连处变不惊的凌兆纬也面露讶色。
而她,软软的倒下,瞬间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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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们这些做家长的是怎么回事,病人的胃都磨损得这么严重了,妳们竟然没有人发现?」老医生看着X光片,表情甚为严厉。
「这不能怪我们呀。」
「医生你部不知道,这孩子平常就不多话,也从没说过她哪里痛,她不说,谁知道她胃痛?」
纪家二姊跟三姊有志一同的感到不服气。
「神经性胃炎能恶化成这样,搞到胃穿孔,全都是压力引起的,妳们这些做人家家长、做人家长辈的,光用一句不知道就能交代得了吗?」老医生完全不能认同。
「压力?我们没给她压力啊!」纪二姊忍不住要懊恼,刚刚应该自愿去太平间跟殡仪馆接洽丧事的处理事宜才对,那绝对好过留下来听医生的指责。
「那应该是我大姊给的吧,她对燕宁的功课要求很高,加上这个月是住大姊家,所以应该是大姊造成的。」纪三姊也连忙推卸责任。
听出家庭环境复杂,老医生的眉头皱得死紧。
「医生,真的是很抱歉,让您费心了。」凌兆纬客气有礼的开口,介入道。「我已经跟几位女士商量过,为了病人好,能有个较稳定的生活,日后将完全交由我来照顾,我会多多注意她的健康,不知道眼前我们该做些什么,对病人的病情较有帮助?」
老医生很高兴现场总算有个明理又上道的人,当下一一交代注意事项,待他讲完,应凌兆纬电召而来的律师也带着两个助理赶了过来。
在老医生领着护理人员离开的时候,凌兆纬明快俐落的指挥起监护权转移事宜,当纪龄芳回到病房时,两个妹妹已签好同意书,就等她一个人了。
虽然是胞弟的唯一骨肉,但纪龄芳就跟两个妹妹一样,并没有任何留恋的心情,同意书很快的签下,毫不迟疑的将监护权让渡给了凌兆纬。
所有的过程,病床上的人都听在耳里,她不想听,但无法避免,只能消极的闭着眼,假装自己还没清醒。
凌兆纬送走三个自私的女人跟律师等人后,回到病床边,就看到正无声流泪的她。
对着那份不符年纪的隐忍,他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抱歉。」抽取纸巾帮她拭泪,凌兆纬温言道。「我知道我这么做会让妳觉得不受尊重,也可以想象妳的伤心,但是如果再任由她们争执下去,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并没有任何好处。」
他说的道理,她知道,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虽然说是为了妳,但还是很抱歉--」凌兆纬顿住,因为她摇头的动作。
彷佛下了某种决定,湿润的眼瞳睁启,微红的瞳眸直看向他,有着很明显的故作坚强。
「你不用说抱歉,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刚刚我都想过了……」她是认真的。
虽然吐血昏倒的片段很戏剧性,戏剧到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但其实她失去意识的时间只有一小段。
再加上,他们正好就身在医院里,送急诊很方便,所以在医生诊视的时候,她就醒转过来,配合医生问诊。
之后打点滴的时间,她好像昏沉沉的入睡,但昏沈是真的,却不是熟睡,而是在姑姑们伤人的话语中,努力思考她的将来,而且,也确实让她想了一些。
「我不会为你带来麻烦的。」她说着,哭过之后,病弱的秀颜上只有自暴自弃的认命,坚强却又消极的说道。「我知道住院要花钱,等我病好一点,我会去找供食宿的工作,就不会麻烦到你,而且等我开始领薪水的时候,就能还钱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