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没研究过青春少女都是什么心态,但也知道,绝不是这种绝望似的认命,或是全然消极的毫无生气。
因为那不符年龄的心灰意冷,以及对世界不带任何希望的绝望感,令他吃惊,心口处跟着泛起一股他不太明白的骚动。
「只是很不好意思……」并没察觉他的吃惊,完全不带少女青春气息的秀颜流露些许的烦恼,因为想到要是他不肯借钱给她,她不知该怎么支付住院及看病的费用。
想了想,只能再跟他商量。「目前因为我没有积蓄,所以必须先跟你借住院的钱,真的很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先借钱给我?我一定会还你的。」
看着流露出烦恼表情的她,身为独子的凌兆纬,第一次由衷的体会到什么叫心疼跟怜惜。
他分辨出来了,心口处一再压迫他的骚动感,是源于一种心疼跟怜惜的感觉。
也许两人只是初识不久,但她让他心疼,那感觉是真实又强烈,让他忍不住的直想为她做点什么。
如今,他已经可以厘清,争取她监护权的决定,绝对不仅止于一时的热血冲动在作祟,他是真心的,真心想要照顾她,给她一个安定的家跟稳定的生活。
因为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凌兆纬只能猜想……
所谓的手足之情,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别胡思乱想那些。」他握起她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更正她错误的想法。「既然我争取了妳的监护权,就是想要好好的照顾妳,刚刚妳也听见了,相关文件都签好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还请多指教。」
这下子,吃惊的人反倒是她了。
凌兆纬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而吃惊,只怕是从没人真心的对她释出善意,才会让她现在这样的吃惊。
私心里,他的一颗心因为她吃惊的表情而感到些些的心酸,可俊颜仍维持着温柔的笑意,微笑道:「就像我对妳那些姑姑们所说的,我答应过小妈,所以我有责任要照顾妳。」
「可是……」她愣愣的看着他,无法反应过来。
她还以为,那只是他可怜她的处境,好心用来骗她姑姑的表面话,只是表面话而已,没想到……
「妳不用跟我客气。」凌兆纬温言解释。「这么多年来,小妈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的照顾着我,我知道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补偿作用,她把我当成妳,把所有该给妳的关心与爱护全投射到我身上,因为妳,让我享有她无私的母爱,说起来,这是我欠妳的,就让我来弥补她对妳的失职,好吗?」
「……」这还是第一次,他正面提起她的生母,纪燕宁不知该怎么回应这话题。
「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凌兆纬说着。「等妳身体好一些,我再说些有关她的事让妳知道。」
她怔怔的看着他,还在消化所有的事。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相处的时间很长,不怕没机会说。」他揉了揉她细细的发丝,因为担心她青白气虚的坏脸色,所以劝哄着。「妳现在病情严重,要以养病为主,先休息吧。」
纪燕宁怔怔的听着他的叮嘱,感受着他的关心,只能沈默。
不久前,才刚经历过几个亲人踢皮球似的对待之后,像他这样无所苛求、没有任何附带条件的关心,真让她陌生,陌生到让她不懂心口处那阵的酸楚,酸到她想流泪的感觉是为何而来。
「没事了。」凌兆纬帮她拉妥被子,承诺道:「以后有我,都没事了,妳先安心的睡一下吧。」
她没开口,赶紧闭上眼,徒劳无功的想止住眼睛发酸、想流泪的感觉。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仍是无声,但心境却大异于刚才。
明明才不久前的事,可是这时的眼泪,没有伤心、没有痛苦的成分,而是一种暖暖的、让她感动,又让她心安的感觉。
虽然未来仍是未知的,但至少,因为他,因为他的温雅沈稳,连带着让她飘浮不安的心,稍稍的、悄悄的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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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尘埃落定的监护权转移,事隔一天就兴起了波澜。
「什么?」声量提高整整八度音,可见纪龄芳的惊讶。
身为专业的保险从业人员,小赵平日出入殡仪馆有如家常便饭,但是乍然面对这么强烈的反应,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
「是这样的。」吓归吓,但顺应要求,他仍好脾气的再用白话翻译一次。「纪哥的公司平常就有帮员工投保平安险,每次在他们出门前都还会再加保到一千万,半年前纪哥觉得我们公司的服务不错,所以私下又跟我买了一个寿险。」
「所以总共是多少?」让纪龄芳失态的,是金额的部分。
「纪哥自己买的寿险是两千万,这部分理赔是确定的,而事故是在回程的路上发生,还在理赔的范围内,所以公司投保的平安险部分,应该可以全额理赔,如果没意外,纪哥的女儿可以拿到三千万的理赔金。」一脸憨厚样的小赵很尽责的说明。
「三千万?」这数字直让纪龄芳晕眩,也隐隐感到忿怒。「通通都是给他女儿?」
「是的,在受益人的部分,纪哥只填了他女儿,因此……」
「这简直是乱来!」纪龄芳怒斥。「燕宁还未成年,这么一大笔钱给她,她哪懂得怎么用?」
「不好意思。」小赵一脸困窘。「这部分的问题,我入行不够久,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实在不是很清楚,但我猜想,应该不至于造成问题,毕竟还是会有监护人照顾她,一定会帮忙代管吧?」
监护人?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的刺中了纪龄芳的神经。
「不然这样好了,反正我还是要等妳们申请的死亡证明出来后才能跟公司办理理赔,到时我一定要再来一趟,在那之前,我会先把这问题弄清楚,到时再给大姊一个明确的答复,好吗?l昨天晚上才被通知客户死亡事件的小赵,今日过来的主要目的,本来就是以吊祭死者为主。
纪龄芳没有留他,一等保险人员离开,便火速拿起行动电话,电召两个妹妹。
撑着病体、依礼俗跪在灵堂前烧纸钱的纪燕宁始终维持沈默,自从保险人员出现后,她觉得不安,很不安,但偏偏又无力对抗。
让人难受的疼痛感由胃部开始蔓延,她疼得直冒冷汗,可是身为孝女,她只能安静的跪在灵堂前,一张又一张的烧着纸钱。
神经紧绷中,就听大姑姑电召其他两个姑姑,很不浪费时间的,在电话中就草草的把保险金、受益人跟监护人的事给说了一遍。
「哎呀!」凌兆纬请来的看护妈妈惊呼着。「怎么我才去上个厕所,妳脸色就变得这么差?是不是胃痛了?」
面对看护妈妈的关心,纪燕宁只能挤出冷汗涔涔的笑容。
「不行不行,妳得回医院再躺躺。」看护妈妈大声嚷嚷着。
「妳人不舒服,先回医院休息吧。」纪龄芳分神对她说着。「等下我跟妳二姑姑还有小姑姑再去医院看妳。」
看着纪龄芳「亲切」的笑容,纪燕宁只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因为不敢说什么,只能顺从的接受。
在看护妈妈的陪伴下,两人回到医院销假,好继续吊点滴,但才一踏进病房,就看见病床边正在看书的人。
「回来啦。」凌兆纬合上书,浅浅的笑容既温暖又亲切。
看见他,纪燕宁是意外的,因为一早就听他说要出门探访亲友,没想到她才上殡仪馆当了一会儿的孝女,一回来就看见他。
但说实话,虽然意外,她惶惶不定的心却也因为看见他,而悄悄的安定了下来,总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恐怖了。
看护妈妈见她睁大眼睛,有些些吃惊的样子,露出一脸得意的笑。
「是我通知凌先生的。」她说。「我一听那个保险业务员说有理赔金,就觉得妳那个姑姑一定会找麻烦,所以那时借口说要上厕所,就赶紧打电话跟凌先生说
纪燕宁怔怔的,整整慢了五秒才有反应。「啊。」
面对她的惊讶,凌兆纬道歉着解释:「如果让妳感觉不舒服,我道歉,是我请杨太太帮我注意着点。」
「注意?」傻愣愣的重复这字眼,纪燕宁还没进入状况中。
凌兆纬不忙着进一步说明,先让看护送她上床,请护士送来该施打的点滴,弄妥一切后,她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继续打点滴,而看护跟护士都离开后,他才开口
「妳知道的,虽然我跟妳是一家人,但我对其他纪家人来说只是个外人,就因为是外人,所以我不方便帮着妳处理妳父亲的丧葬事宜,可是妳那些亲戚又让我不放心。」不想让她有受监视的感觉,所以他开诚布公的说明。「我担心我不在场的时候,妳一个人受了气却又下敢说,所以请杨太太帮我注意着点。」
纪燕宁从没遇过这样的事!
即使是她的亲生父亲,多数时间都放在他摄影的兴趣上,对她这个女儿,最多就只是尽义务的出钱,让她的几个姑姑帮忙带着她,跟她之间的互动,见面时顶多是聊个两句,问问她现在读几年级,功课跟不跟得上,此外,再无其他。
就算是死后,所有保险的受益人填的是她,留下大笔的理赔金给她,似乎保障了她未来的生活不虞匮乏,但那也无法改变父亲与她并不亲近的事实。
但是现在,竟然有个人,把她放在心上,并不只是问问她读几年级,功课跟不跟得上,而是那么认真的在为她打算。
先是顾虑着她的感受,怕她脸皮薄,会不好意思,就先请了一个亲切的看护妈妈来贴身照顾她的需求。
此外,他还会先替她想到,是不是会再受人欺负,让看护妈妈帮忙注意的同时,还会顾着她的感受,担心她觉得不舒服。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重视的感觉,让她……让她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没、没关系。」想了半天,她只想到可以这么说。
「妳能不在意,那是最好的,但是……」顿了顿,温雅的俊颜染上几许慎重之色,说道:「现在我们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燕宁,记得吗?我说过我会照顾妳。」
她困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我要妳知道,我的承诺永远都有效,但是先决条件还是得看妳自己的意愿。」凌兆纬说。
困惑的神情更加明显,纪燕宁不懂他想说什么。
「妳该知道,对某些人来说,金钱的诱惑力是很强大的。」凌兆纬试着含蓄一点。「事隔一日,妳不再是一无所有,如今多了一笔妳爸爸留下的保险金,妳的几个姑姑很可能改变心意,愿意接妳去一块儿生活。」
「……」她有些懂了,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了。
「再怎么说,她们都跟妳相处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凌兆纬是个想法细腻的人,早已把各种可能性都想过一次了,因而体谅道:「也许妳会比较希望继续留下来跟她们一起生活,要是那样,我会尊重妳的意愿,把妳的监护权再转让回去。」
一想到几个姑姑的模样,秀气的眉头就紧皱了起来。
「如果妳不想回去,那么我会一如先前的承诺。」再次重申他所能提供的。「我会照顾妳,给妳安定的生活,而且,对于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问题,我自然有办法应对,妳大可以不用担心。」
顿了顿,确认她都听进去了,才继续说道:「不管是哪一种,都得先确认妳的意愿,才能够决定我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所以……」
纪燕宁看着他,心里头空白成一片。
「燕宁,选择的时候到了。」他说,慎重而严肃。「我知道这很困难,特别是,已经没有时间让妳多想,但妳还是得告诉我,妳想怎么做?」
怎么做?
她想怎么做呢?
纪燕宁看着他,心里头因为他的问题而感到茫然。
相对于她的怔然,凌兆纬心怜,却因为自小所受的教育而不愿左右她的决定。
「这是妳的人生,妳得自己选择。」他只能让自己保持中立。「决定吧,是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第四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因为凌兆纬四两拨千斤的功夫练得道地,所以多维持了几天。
不过,纪家的女人耐性有限,再炉火纯青的推托伎俩用在她们身上,也只能到一个极限。
三天,就三天,她们再也忍不住了……
「兆纬啊,针对前几天你说的事,我们姊妹已经商量好了。」
姊妹三人一副上战场的姿态走进病房,凌兆纬就知道事情再也拖延不下去了。
但已经无差了,因为事情正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
「是吗?」从容的合上看到一半的书籍。「那么,几个姑姑已经决定好,由谁接手燕宁的监护权了?」
这是凌兆纬给她们姊妹三人的题目。
在她们三人反悔,提出想要回监护权的时候,他只是表态,希望他这个妹妹能过着安定的生活,因此要求她们商量好,由其中一人出面收养,他才能放心交出手中的监护权。
为了这点,纪龄芳跟两个妹妹勾心斗角了三天,总算用长姊的威仪,说服她们两人同意,先由她出面把监护权给要回来。
当然,说的时候是不能这么说的……
「我们纪家就这么一个弟弟,而这个弟弟也就燕宁这么一个孩子,其实我们都想照顾燕宁,但你说得对,为了燕宁好,是该给她一个更安定的生活才是,所以我们三姊妹商量后,决定由我出面收养燕宁。」纪龄芳说出结论。
凌兆纬还来不及说什么,跟医院请假的纪燕宁刚好在看护妈妈搀扶下返回病房来……
「姑、姑姑!」看着三个姑姑同时在场,带着病弱的秀颜显露出局促之色。
「乖,去祭拜妳爸啊?」纪龄芳露出「慈蔼」的笑容。
「嗯。」细细的应了一声,不敢多说什么。
「妳是病人,别站着,快去躺好,妳需要多休息的。」纪二姊也很「慈爱」的叮咛。
「嗯。」不敢违抗,细步踱向病床。
「等等,先去洗洗手、擦擦脸。」纪三姊也很「亲切」的展现身为长者的「关爱」,说道:「殡仪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回来时还是洗把脸,去去秽气比较好。」
「喔。」很不适应这样的姑姑们,在看护妈妈的陪伴下,纪燕宁动作僵硬的移步向病房附设的洗手间。
事情还没完!
当她听话的洗把脸再出来,乖乖的躺回病床上,一等扶持她的看护出去找护士时,纪龄芳立即补位,从包包中拿出一个平安符给她。
「这是大姑姑帮妳求来的平安符,是保平安用的,妳戴着。」不止是拿给她,纪龄芳还亲手帮她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