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明明的声音温柔,脸上挂着抹浅浅的微笑,显得整个脸庞更加清丽脱俗——果然是个很美丽的姑娘。
“十三岁那年,那个女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她的棋艺是和她的美貌一齐被外人所赞扬的,秀才因为有了这么个女儿非常高兴,待之如至宝,从来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后来,扬州城太守家的六公子看中了她,上门提亲,秀才觉得女儿年纪还小,而且那太守家的公子的风评向来不太好,因此就拒绝了。
“没想到那公子求婚不成,怀恨在心,便联合了一些个非法商人在买卖中作假,让秀才开的玉铺生意亏了本,损失了大笔银两,最后经营不下去了,只好关闭。虽然遭此一劫,但秀才家还是有点积蓄,本来如果就那样安分地过日子,还是够的,可那公子不罢休,派人放火烧了他们家……”史明明说到这时,垂下头轻泣了起来,很是激动。裴倾看在眼里,心有不忍,便凑过去抱住了她的肩以示安慰。
史明明哭了一阵子,擦去了眼泪,深吸口气,接着讲了下去:“父女两人从大火中逃了出来,可其他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世态炎凉,平日里的那些亲戚朋友们见他们家没落了,就都不肯借银子给他们,于是秀才只好带着女儿流落他乡……在流亡的过程中,他们碰见了太守六公于派出来的家丁,将他们团团围住,要强行娶她回府。就在形势危急时,一辆马车正好经过,马车里的人只是轻声吩咐了几句,车外跟随着的仆人们就出手把太守的家丁全赶走了。秀才和他的女儿忙跪下去谢恩,车里走出一个人来扶起了他们……”
史明明的眼睛中忽露出了倾慕之色,使得整个人顿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流露在视线中的温柔,是那么熟悉,裴倾暗中想着,这样的目光自己也曾有过的……是在什么时候呢?哦,对,是在对杨素动情时!这种目光,只有在女子动情时才会出现,充满了温存与委婉,细腻一如诗画。
“那个人好年轻好年轻,长得非常非常英俊,一双眼睛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最动人的是他的笑容,非常非常温暖,就像冬天里的第一道阳光,轻轻地投在你身上,那般轻盈,却又柔和……小女儿看呆了,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出色的男人,和他一比,扬州城里所谓的那些俊才公子,都粗鄙得不成样子。那个男人听说她就是闻名江北的棋中女状元时,眼睛就更亮了,后来又听闻了他们的悲惨遭遇,便让他们上了马车。小女儿一觉睡醒时,已不在马车里了,到了一所非常大非常漂亮的宅院里,院里的仆人们跟她说,主人已把这所宅院连带着下人们一起送给了秀才父女二人,从此后,那就是他们的新家了。秀才想找那个主人商量,毕竟萍水相逢,怎么也不敢收他那么贵重的礼物,但是从那后,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男人,而且从下人们口中也打听不出个什么来,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没有办法,又无其他地方可去,于是父女俩就在那个宅院里住了下来。”
史明明轻叹了口气,继而微笑道:“那段时光真是一段好温馨好平静的日子。小女儿和父亲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干,就对坐着说说话,下下棋,写写字,什么事都不需要操心,自有人给准备得妥妥当当的。不过——”她美丽的眼睛中露出了凄楚之色,顿了一顿,道,“不过第二年春天时,秀才忽然得了重病,就像小女儿的娘亲一样,没几天就病死了!一切,发生得又快又急,始料不及!小女儿哭得一塌糊涂,她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没有了,从此后,更加孤苦无依了!
“就在办好秀才丧事的第三天,一批人来到了宅院里,告诉她说:依罗岛的主人,也就是达所宅院原来的主人想娶她。小女儿那时候才十四岁,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是爹爹安排好了让她做的,如今爹爹没了,她自己一个小姑娘家的什么主见都没有,而且,因为依罗岛的主人毕竟是她家的大恩人,出于报恩,嫁给他也是应该的。还有一点……就是因为她一直没忘记过那个英俊男子,一直很渴望能再见到他!所以,她嫁了,在父亲死后的第十天。本来,这是不合伦常的,可她那时候不懂,而依罗岛的人也没忌讳这个。船在海上航行了半个多月,才抵达了依罗岛,很多人来迎接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一个很大的大厅中,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旁人告诉她,那就是依罗岛的主人。
她满心欢喜地拜倒在地,再抬起头来时……”史明明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裴倾的手臂,激动万分地道,“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裴倾迟疑着开口道:“是不是……是不是你发现依罗岛的主人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史明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直直地望着裴倾,过了片刻方才又恢复了平静,颓唐一笑,道:“是啊!被你说中了……不是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翩翩男子,相反的,却是一个面目丑陋之极的可怖男人!小女儿当时就吓得昏了过去!”
那我见了罗傲却没吓昏,反而起身命丫头们奉茶……如此算来,只怕我的胆子算是最大的了吧。裴倾苦笑。
“小女儿再醒来时,就看见那个丑陋的依罗岛主人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脸上的表情可称得上温柔,但是当时她还是很害怕,就一个劲地往被子里缩,不敢去看他。依罗岛的主人又待了一会,见她仍是哭,就叹了一声,走出了房间。第二天,就派了好多侍婢们来服侍她,而且每天都会送她一件礼物。
“渐渐地,她的心安定了下来,面对着依罗岛主人那张可怕的脸也变得慢慢习惯了,见到他就不害怕了。后来有一次她独自一个人下棋玩时,依罗岛的主人正好走了进来,见到她在下棋,便一语不发地坐到她的对面拿了黑棋子与她对奕。小女儿又惊又喜,便也不说话地把棋走了下去……那一局,她竟然输了。”
裴倾暗暗想道:罗傲有这么温柔吗?不是都说他脾气暴躁,非常善变,一个不留神,在他面前出了点差错就完了!可听明明讲来看,却对她细致温存得很啊……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后来不禁有些感慨,如果他不是对我那个样子……如果他能对我好一点,有对明明的一半,也许我和杨素……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脑海中记起了当天参观金楼赏画时,碧儿说得话———
“这是三夫人史明明,她嫁过来时才十四岁,棋下得很好。曾有一度,我们都以为她会得少主的宠爱……”
只怕,那么多夫人里,就眼前这个少女,能得到罗傲那样的对待了罢!
史明明道:“小女儿输了棋,有点不服气,便又接着下,于是一下午,两人一共下了七局,小女儿就输了七局!她知道,是碰上真正的高人了,当下输得心服口服!因着对依罗岛主人棋艺的佩服,便自然而然地连带着对他产生了温情,便不再怕他,反而亲热了起来。从此后,她成了依罗岛名副其实的岛主夫人。依罗岛主人很疼她,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往往很多时候,那种体贴和关怀,就好像是她的父亲一样。
“就这样过了好些个日子,有一天,她闲得无聊在花园里散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久已荒芜了的院子里时,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追上去定睛一看,却是那个梦里不知想过多少遍,此刻却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个翩翩男子!那个从马车上走下来轻扶起她的大哥哥……”
裴倾心中忽然一动,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一闪而过,等要想去捉住什么时,却又不知到底是什么感觉,来自哪里。
史明明满脸悲哀,凄然道:“小女儿本来已经把他忘得差不多了,已经不再经常想他了,可此时此刻再见到他时,却好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自己的心,整个人连着灵魂深处都惊悸了起来!她走上前抓住那个男人的衣服,口里不停地说着话,可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那就是——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不知道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然后就哭了。
“那个男人似乎认出了她是谁,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她抱入了怀中。他动作好轻柔,他的胸膛又那么温暖,依假在他怀里哭,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香味,感觉恍如隔世……从那以后,小女儿天天去那个荒芜的小院,那个男子天天黄昏时就坐在院子里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等她。她没问那个男子是谁,为什么会在那儿,她不想问,因为她有预感,只要她问了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就会带来很大的灾难!”
裴倾的心跳动着,手指在轻轻地发着抖,很多问题她也想问,可是也不敢问,原因一样——只怕得到的回答会揭穿更深沉的秘密,然后带来更大的不祥与伤害!于是她硬是把心底的疑问生生压了下去,不去追究。
“自从小女儿见到那个男子后,她再见到依罗岛主人时,神情就不自然了,她开始害怕依罗岛主人的靠近,躲避他的碰触与拥抱……依罗岛主人像是感觉出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如即往地天天送她礼物,天天陪她下棋。
“这样的日子持续得越久,小女孩就觉得越受不了,几乎快要崩溃,于是她跑去路男子说,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像我十三岁那年把我从太守六公子的手里救出来一样地把我从这个地方救出去吧!男子问她怎么你觉得依罗岛就像当初太守六公子那么的可恶与恐怖吗?小女儿犹豫了,老实说,其实她在依罗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根本是被大家捧在掌心中宠着的珍宝,那悠闲自在的生活本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幸福,她的丈夫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对她那么温柔体贴,一个女孩子有了这么多,还能奢求什么呢?可是——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加起来,到了那男子面前,就顿时黯然失色!只要能和那男子在一起,即使丢弃了所有,又怎么样呢?于是小女儿又哭着要求那个男子带他走。
“男子默默地沉思了很久很久,脸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一种表情来,既不喜悦,也不难过,更像是无所谓、悲哀和自嘲等情绪融合在一起的那种神态……这种神态小女儿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是后来每回回想起来时,都如针芒在背,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男子说,好,我带你走。”
史明明又重复了一遍:“好,我带你走。”说这句话时,她完全麻木,没有一丝表情,但语音中却透出了浓浓的凄凉。她长长的睫毛抬起,睫毛下的眼睛清明得像剔透的玉石:“姐姐,有时候一句承诺,是会跟人一辈子的,你相信么?”
第八章
裴倾在那样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史明明见她点头,便轻笑了一下,继续道:“那个晚上,小女儿摒退了所有的下人们,然后开始收拾细软包袱,准备逃走。在收拾的过程中,每碰到一件依罗岛主人送给她的礼物,她都会犹豫好半天,心中觉得对不起依罗岛主人,可是每次想起那个男子灿烂的眼睛和温润的笑容,心就会一次次地坚定回来。就在她快收拾好东西时,突然有人敲门……
“像是做贼被人抓住了似的,她紧张得手一松,包袱就掉到了地上,金银细软散了一地。她手忙脚乱地把包袱一收塞到被子底下,然后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依罗岛的主人。小女儿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刚才细软散落在地的声音,但是却看见了依罗岛主人脸上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平和到深沉,像海水一样的深沉,令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依罗岛的主人问了她几个问题,都是些很平常的问题,她慌慌张张地回答,毕竟心虚,所以答话就非常不自然,那主人却似乎没有发现她的不安和异常,摆开了棋盘,对她说我们来下盘棋吧。
“此时此刻,小女儿她哪有心情下棋,所以就推托说自己不太舒服,想早点休息,请他明天再来对弈。谁料那依罗岛主人注视了她半晌,坚持非要立刻下,并说:‘如果你能赢我,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如果你输了,那么换你告诉我一件事情。’小女儿没有办法,只好坐下陪他下棋,她的心很乱,因此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连输了三盘,最后她实在心乱如麻,伸手想拿棋子时,衣袖却勾住了棋盘的角,一带,整盘棋都掉到了地上,棋子滚了一地,那声音响成了一片,每一下都似乎是掉在了她的心头上!”
裴倾咬着唇,问:“他肯定知道了那小女儿的私情。想必就是借着下棋想要她亲自招供出来,是吗?”
史明明目光飘忽、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发问,讲了下去:“小女儿惶恐地去捡棋子,依罗岛主人却把她拉了起来,对她说:‘好了,现在该你告诉我一件事情了。,小女儿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却仍是装傻说:‘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依罗岛主人说:‘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想要告诉我吗?’小女儿说:‘没有。’然后依罗岛主人就望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小女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时,他却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掀起了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么,这是什么?’小女儿吓得脸都白了,可心中还是存着侥幸,认为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要私奔的事情,就说了谎话:‘我只是无聊之极,把东西收拾一下,打发时间而已……’话说了一半,瞧见了依罗岛主人的眼神,蓦然间就讲不下去了。
“如果说那男子在答应带她离岛时的那种表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那么此刻依罗岛主人的眼神,她也一辈子忘不了!因为,那完全是一种表情,一模一样!融合了无所谓、悲哀、自嘲,还有冷漠……”史明明说到此处又激动了起来,抓着裴倾的手也一下子紧了起来,抓得裴倾觉得吃痛,不禁“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史明明听得她叫,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便连忙把手松了开去,脸上的哀色却更浓,嘶哑着声音道:“我忘不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直到现在想起来,那目光,似乎就停留在我的面前,那样直直地看着我,看进我的眼睛里,看进我的心底里,像要把我烧掉!姐姐,你知道吗,我那时才十五岁,我真的真的是太年轻,年轻得不懂很多东西,不懂很多感情,不然,我应该看得出那样的神情所代表的真实含义,也应该能领悟到他话语中给我的种种暗示!他给了我机会,如果我不隐瞒,不欺骗,把实情说出来的话,他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他其实就是那样在期待着……可是,我没有,我自欺欺人地以为不会有人知道,结果,既骗了他,也同时骗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