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迟疑了片到,道:“如此夫人走好,素告辞了。”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裴倾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转回身准备回房,不经意间瞥见了金楼和银楼。她想了想,咬着唇,最终走过去推开了银楼的门。
刚推开一半,却听身后有人道:“夫人,你在干什么?”
或许是心虚,裴倾吓了一跳,忙收回了手,扭头望去,看见碧儿站在身后,冷冷地盯着自己,尤如盯着一个贼。
“我……”忽然又觉得其实自己大可不必如此心虚,杨素说过的,除了那晶楼,其他地方都可以任意走动。裴倾于是便抿了抿唇道:“没什么,只是想随便看看。”
毕竟,我也算是此岛的半个主人,用不着受你一个丫头的监视吧?
碧儿的神色变了变,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道:“夫人想进楼看看吗?就由婢子为你向导吧。”
“嗯。”也好,有个人在身侧陪着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裴倾举步想向银楼内迈进,却听碧儿道:“夫人,您不先到少主的金楼看看吗?”
裴倾一颤,关于那夜不好的记亿又在脑海中浮现。碧儿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少主现在不在楼内,夫人可以放心进去一观。”
裴倾回身,对着碧儿点了点头,道:“好啊,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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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楼内的布置华丽之极,每件东西都价值不菲,但堆砌在一起,却又不令人觉得俗媚,看来依罗岛的豪富毕竟历史悠远,并非一般暴富之家可以比拟。
“少主很喜欢干净,因此,他的房间每天必须收拾两次,纤尘不染才行,如果发现了一点污垢,就会暴怒,责备打扫的婢女。”碧儿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一丝感情,似乎只是在讲无关紧要的故事。
干净?裴倾想起了那天罗傲浑身的酒气,不敢苟同。
凝眸望处,却见那一面墙上挂了七幅画。
碧儿道:“这里的七幅画上画着的就是少主的七个妻子了,夫人不想看仔细点么?请走近些吧,婢子一幅幅地讲解给你听。”
只见第一幅画上画的是个发髻高挽、仪态高雅的黄衣少妇、额头间贴了朵桃花,愈现妖媚。
“这是少主的第一位夫人,姓程名瑶洛,出身名门,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她刚来时,少主非常喜欢她,好一段时间里,可以看见二人相伴赏花的情形。”
裴倾问道:“她怎么死的?”
碧儿的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嗤鼻道:“结果,她与岛里的一个仆人有了私情,双双逃走,被少主抓了回来,施以鞭刑,七七四十九鞭后,香消玉殒。”
裴倾冷冷地打了个寒战,心中一直压制着的不祥之感又涌上了心头。
私情……母亲……背叛……错……殃及自己……
碧儿打量着她,道:“夫人,您的脸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裴倾摇头,低声道:“我没事,继续讲吧。”
第二幅图上的女子正在弹琴,显得文静而缅腆,低垂着眼,看上去弱不经风。
“这是少主的第二个夫人,姓冉,单名一个绿字,江南出了名的才女。不过自小体弱多病,后来依罗岛派人治好了她的病,把她带回了岛上。婚后不到七日,旧疾复发,死了。”
第三幅图上画的正是刚才庭中所见的那个白衣少女,裴倾看着画像,只觉笔法独到,很是神似,便道:“这些画,是谁画的?”
“这里的画,全是少主自己画的。”
罗傲?那个粗鲁丑陋的男人,竟画得如此一手好画?裴倾惊愕。
“这是三夫人史明明,她嫁过来时才十四岁,棋下得很好。曾有一度,我们都以为她会得到少主的宠爱,结果,一个夜里,明棋小筑忽然传来她疯狂的叫声,我们赶去看时,她已经疯了。”
“她为什么会疯?是不是……是不是……”
碧儿瞧了裴倾一眼,淡淡道:“主人们的事,做下人的不好过问,而且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不过那么多夫人中,她是惟一一个没死的,虽是疯了,但不用想很多事,也许反而是最快乐的吧。”
虽是疯了,但不用想很多事,也许反而是最快乐的吧——裴倾在心里将这句话默念了几遍,觉得真是说清了红尘俗事的无可奈何。那么我呢?我现在这样寂寞而痛苦地活着,是不是不如疯了算了?
第四幅画上的女子容貌并不特别出色,但眉宇间有抹英气。
“这是第四个夫人,也是惟一一个会武功的夫人。她叫叶菁菁,江湖人称‘玉里箫’。她嫁过来后半个月,意图刺杀少主,反被少主所杀。”
“啊?”裴倾惊呼了一声,道:”叶菁菁之名我素有耳闻,据说是女中豪杰,生性大度不拘小节,怎会做出弑夫这种事来?”
碧儿冷笑道:“那就要问她自己了,她在想些什么,别人怎么会知道?”
第五幅画上的女子一身彩衣,容颜却很是艳丽,万种风情,尽在眉梢。
“这是姑苏城内第一名妓——落雁。”碧儿说到此处时,语音变得迷离而柔和了起来,“她虽是出身青楼,但为人却是极好极好的,来了岛上后,岛中上上下下的仆人们,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那么好,为什么后来还是死了?”
碧儿眼眶一红,道:“不知道,反正她是自己上吊死了的。她死的那天,岛上的下人们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裴倾暗道:“此姝虽是妓女,但能得到这么多下人的爱戴,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但,为什么想不开,要自尽呢?”忽然想起罗傲,心中一颤——天天面对着那个人,也许真的会绝望得想死了算了吧!
第六幅画,一少女身背箩筐,满脸笑容、衣着朴素,似是个农家女子。
“这是六夫人,姓赵名喜罗,出身田园,人很朴实,不过最后,也是自尽了的,她跳到海里,淹死了。”
又一个自尽了的姑娘……
裴倾向第七幅画看去,怔住了——第七幅画是空白的。
“第七幅画上,该画的就是夫人你了。不过,这几幅画,每幅都是在夫人死了后,少主才画上去的,所以第七幅的位置上,还没出现夫人。”碧儿意味深长地道。言下之意就是——什么时候你死了,你的模样也就会被画上
裴倾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素白着的画幅,道:“碧儿,你说,我的样子有出现在上头的一天么?”
碧儿沉默了半晌,答道:“夫人,我不知道。”
裴倾淡淡一笑——是啊,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别人又如何能说个分明呢?
胸口越来越闷,似乎又开始隐痛了起来,裴倾长叹一声,道:“我们走罢。”
“夫人不看其他地方了?不去银楼看看?夫人刚才不是想进那里么?”
裴倾摇了摇头:“不看了,我很累,想回去休息一下。”
缓步向听雪小筑走回时,却觉步子虚软,人,却沉得要命。浑身的气力,似乎都在那金楼的赏画时,被一点点地吸尽了。
我,会不会成为第七幅画?
第三章
晚风吹进来,沁入心脾的寒冷。
翠儿捧着盆炭火走进屋,见裴倾仍立在窗前,便道:“夫人,夜已深了,请早些就寝。”
裴倾咬着唇,道:“岛上,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这个——”翠儿的神色闪烁着。
裴倾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更是狐疑:“告诉我,究竟出什么事了?”
“婢子……婢子不能说的。”
裴倾将脸孔一板,沉声道:“跪下!”
翠儿一愕,有点不知所措。
裴倾厉声道:“我叫你跪下!”
翠儿一咬牙,“扑”地跪倒在地上。裴倾望着她,冷冷地说道:“你可是不服气?”
翠儿倔着容颜,道:“您是夫人,翠儿是奴婢,夫人说什么,奴婢只能照做。”
“你既知我是夫人,也知身为婢女该听主人的话,为什么我问你话,你却不答?”
翠儿沉默了许久,低叹道:“夫人,不是婢子不听你的话,实在是……杨素大人吩咐过,不能教夫人知晓。”
“什么事?为什么要瞒着我?”惊讶之后,泛起的便是丝丝受伤的感觉。来到依罗岛后,便已感孤立无援,而惟一还可以依靠的,心中便认定了是这个名叫杨素的男人了。可是为什么,现在连他也来欺瞒自己了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对自己讲呢?
裴倾只觉身子摇了几摇,原本就已不适的身体,在冬风中吹了太久,再加之精神上的猜忌与疲惫,顿时一阵昏眩,只觉眼前黑了一黑,便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听得翠儿惊叫了一声:“夫人——”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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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朦胧中漂浮,没有起点,也没有归宿。
依稀仿佛走入一间大屋子,屋子里摆了好几盆花,有月季、牡丹、香兰……每株花都开得很艳。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正在给花浇水,身边有个仆人说:“少主,冬天到了,种盆梅花来应应景吧。”
那个男子应了声好,拿起了铲子四处寻找梅花。他的脸转过来,竟是那噩梦般的罗傲!
怎么会是他?我怎么会走到这来了!裴倾惊愕之余,看看四周,连棵草都没有,哪来的梅花?忽听那仆人惊喜地叫道:“少主,你看,好漂亮的一棵梅树呢!”
在哪儿?在哪儿?为什么我没看见?
抬眸看去,却见罗傲拿了铲子一步步地向自己走了过来,脸上的神情狰狞而凶狠:“好!就这株梅花了!”
梅花在哪儿?梅花在哪儿?裴倾扭动脖子想细看,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动不了;她想伸手去摸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动不了;她想跑,两条腿却僵硬着,如被绑住了一般,动弹不了!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树干,上面开了朵朵红梅,红得妖异,红得鬼魅!
天啊!我怎么变成梅树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惊恐万分中,罗傲拿着铲子越来越近了,铲子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将自己连根拔起!
不!不要过来!不要砍我!我不是梅树!我是人!我是人啊!别砍我——
裴倾歇斯底里地叫着,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声音,所有的语言似乎都被具其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压抑住了,胸口闷得仿佛要窒息!而罗傲的呼吸,却已经夹杂着他口中的腥臭味,喷到了她的脸上!
难道我真的完了?有没有人来救救我?有没有人?
对了!杨素!杨素呢?快来救我啊!救命!救命——
裴倾极力睁大了眼睛四处看去,却更恐怖地发现,罗傲的脸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杨素!那原本温文的黑眸,此时却闪动着野兽般的贪婪和残酷,一点一点地向自己逼近!
“哐——”铁铲扎入自己的身体里,清脆而响亮!
“啊——”一声尖叫撕破梦的黑,裴倾惊醒,浑身全是冷汗,不停地发抖。此时天还未亮,屋里还是很暗,一如刚才的梦境。
裴倾从床上跳了下去,顾不得披衣穿鞋,光着脚就冲了出去。
跑到游廊时,碰到了正闻声赶来的翠儿和碧儿,两个丫头披着短袄,被她一撞,手里的灯笼就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哐”!
眶!——顿时令裴倾想起了梦中听到的那铁铲往自己身上铲来将自己连根拔起时的声音,她又是一声尖叫,推开二人,继续向前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撞翻了多少人、多少东西,最后,她跑到一扇门前,毫不犹豫地就冲了进去。
房间里一个人吃惊地从床榻上站了起来——杨素!
他的眼睛,黑黑的,像玉一样湿润,并没有梦境中那般可怕,此时此刻,再见这双眼眸,恍如隔世……那么熟悉的目光,那么熟悉的脸庞,那么熟悉的人……终于找到了安全的归宿了……裴倾扑过去,投入杨素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杨素伸手搂住她,她纤瘦的身躯在单薄的衣衫下不停地颤抖,浑身冰凉,而那哭声却又那么悲切,欲断人肠。灯光下,只见杨素的眼珠转成了漆黑色,流露出了复杂的心事:有怜惜、有心疼、有痛苦,更有……矛盾。
“他要砍我!他要砍我!我变成了树.我走不动……”裴倾在他怀中啜泣着,呢喃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杨素轻拍她的肩,试图抚平怀内人儿受伤激动的情绪。
她——真的是被吓坏了……“该不该……就此放手呢?杨素矛盾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的视线缓慢地在房间里游动着,最后看见了西墙角上挂着的一幅画上。
不,不,不能心软!女人是最会伪装的动物,她们楚楚可怜而又风情万种,魅惑人于无形中。裴倾,你会不会是第七幅画,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杨素轻轻地抱起了她,把她放到了锦榻之上,用柔软的棉被包住了她冰凉的身体。
裴倾这才感觉到彻入心骨的寒冷,便紧紧地抓住了被子。她抬起头,感激地望着杨素。这个男人,总能细心地感觉到她的脆弱,然后,以最温柔的方式排解她的忧愁。
杨素笑了笑,语音温柔:“冷不冷?就这样跑出来,肯定冻坏了。”
裴倾垂下了头,想起自己冒失的行为,脸不禁红了,她将被子围得更紧。
桌上的琉璃灯,幻化出晕黄的光亮,羧狙炉里的冰麝龙涎香混着人的体味,腐烂而甜艳非常……一切,温暖得像个美梦。
裴倾咬着唇,迟疑了片刻,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
杨素轻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要瞒我好不好?”裴倾一把抓住杨素的手臂,杨素忽地咧嘴轻呼了一声,好看的双眉皱在了一起。
“怎么了?”裴倾凝神看去,却见杨素的衣袖里,隆起了一块,她拉开杨素的衣袖,便看见了他的右臂上包扎着雪白的纱布。
“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皮肉伤而已,没事的。”杨素笑了笑,试图安慰她。
裴倾摇着头,急声道:“真的没事?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瞒我?”
杨素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真的只是小事,只是有几个冒失鬼闯到岛上来罢了……已经全抓起来了,没事。”
“是些什么人?武功很高么?”
“是依罗岛的宿敌,没事的,少主已经亲自出岛去解决此事了,下月初一前回来。放心,没事的。”
罗傲……离岛了?裴倾听得这个消息,心中却没有特别的感觉,那个夫婿,似乎离她的生命根遥远。而每次想起来时,却只有如噩梦般不堪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