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百合坐在梳妆台前梳发,容貌刚毁时,她是很害怕面对镜子的。而今早已坦然,既然是心甘情愿,就该无怨无惧。她又发现了白发,依她的年纪出现白发是早了些。
宋明清敲门,杜百合唤他进来。
“母亲,我来向您道晚安。”
“晚安!清儿。”
杜百合见宋明清仍站立原地不走,以为他功课有了问题。用询问的眼光望向一旁的宋明清。“妈!我来帮您做一件事好不好?”
唤“妈”时,比唤母亲要来得亲切多了。但平日杜百合要求宋明清唤“母亲”时,内心却担忧着,如果她和宋明清过于亲近,那她平日的威严势必会大打折扣。
这是不行的!她必须严加管教这孩子,不能有所松懈。杜百合也曾想过,是否对宋明清太苛求了?毕竟他的年纪还小,压力会太大。但杜百合再一想,颜可秀的死、她母亲的死、蒋立信的欺骗,她的心,不觉又硬了起来。
“什么事?清儿。”
“我来帮您拔白头发好不好?”宋明清试探地问。
杜百合没料到这孩子会有如此贴心的举止,她笑了。唤过他来,镜中出现了一幅温馨的母子图。
当他在拔下母亲的白发时,她闭上眼,似乎沉缅于往事之中。
一年已尽,宋明清的绿盒子里的白发越积越多。
除夕前,仆人大扫除时,竟将他藏在柜子后壁的绿盒也扫了出来。
仆人拿来问他还要不要。抽问着宋明清阅读情形的杜百合,可是留意到了这孩子吃惊的眼神。
她把绿盒子接了过去,打开。
嵌着岁月的银丝,一根根摆在眼前……
杜百合瞧出了,这些全是从她头上拔下的白发。她瞪向小孩等着他给一个合理解释。
为什么?为什么背着她收集她的白发?
她原本以为他出自孝心呀!
杜百合这一生,恨极被欺骗的感觉。
难道眼前的男孩,也对她有许多隐瞒了吗?
“我……我……”宋明清语塞,想到和子杰间的“秘密”。
“说话啊你!”杜百合发怒了。
“别为难他了,是我要他做的。”
出声的是宋子杰。他又回家了。
“是你!你为什么还要纠缠我?为什么?”
见宋子杰挺身而出,她更为光火。为什么又与宋子杰有关!她多希望他别再相烦!
杜百合把绿盒举起,摔落,丝丝细白的华丝,像羽毛般在空中,轻轻飘散。
宋明清早已吓得不敢乱动,母亲很少如此动怒。
“明清你看我!看着我的脸!你对得起我吗?”
杜百合的一字一句都敲痛了宋明清幼小的心灵。
“你不要怪他,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错在我不该爱上你,不该一直爱着你!”
宋子杰一脸风霜,他流浪在外,四处漂泊,根本无心经营父亲遗留的产业。公司就在老臣子和杜百合遥控之下苟存着。他的心定不下来!定不下来啊!
他任由胡须滋长,他不需要整齐的容貌。他浪迹天涯仍然忘不了她,所以他要一些属于她的东西,陪他度过寂寞的岁月。
“我要留着你的白发,把它们一根一根染黑,如果真有一天,你白发密布,那我也把头发染白,陪你一起变老。如果我不能成为你的丈夫,那我愿意做你的情人,哪怕只是在你寂寞时陪伴你,我也愿意。”
宋子杰低下身子,浓情款款,将散布毯上的丝丝白发放回盒内。
对于这一切,最震惊的莫过于宋明清了。哥哥竟然爱上了母亲!哥哥竟要保留母亲的白发染黑它,而且还要和母亲一起慢慢变老。太、太不可思议了。
“乱伦”二字,宋明清并不是很懂,而且也不愿去碰触。
如果,如果杜百合与宋子杰的关系不是“母子”,那该是件多么浪漫的事。但是……
杜百合真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宋子杰!
将绿盒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宋子杰,望着杜百合决裂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该走了。爱情是朵曼陀罗,偏偏他被曼陀罗吸引,为着她,义无反顾。
和杜百合擦身而过时,他多么希望杜百合能出口挽留他。
但是……没有。带着破碎的心,他怅然离去。
并非一无所有,他想,还有杜百合的白发啊!白发上,有着她曾经的青春和永远不灭的芳华……
宋子杰走了很久,室内空气仍然凝窒。
杜百合没有再责骂宋明清,只是如雕像般冰冷呆坐,瞧也不瞧他一眼。
宋明清慌了,母亲不理他,比打他骂他更令他难受。他不敢了,他再也不敢做出任何隐瞒母亲的事。
他向杜百合跪了下来,她仍无动于衷。
往事历历浮现,一幕又一幕。杜百合自问后悔了吗?后悔为了好友颜可秀,把自己的一生也赔进去。是不是在痛恨蒋立信的欺骗时,她的内心也隐隐怪着颜可秀和蒋立信发生关系?不!不会的。她一点也不怪颜可秀。
事情演变至今,是不是要再走下去?
杜百合问自己,如今她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初如果她拒绝了颜可秀托孤,如果她嫁给了蒋立信,是否就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不!她不会的,她只会更痛苦。
而将母亲的死全怪在蒋立信头上,公平吗?或许自己才是罪人。是自己害死母亲的,如果她不逃婚,母亲就不会精神受创,更不会思念成疾!
是的!错的全都是她自己,杜百合!
如果,她不为了私利嫁给宋子强,不生下女儿,宋子强也不会因为女儿而丧生!她更不会闯入宋子杰的生命,让他为她白耗了这许多年!
都是你!杜百合——你这一生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啊!
她站了起来。如果世上没有了杜百合,那这一切爱恨纠葛也就没有了;颜可秀能嫁给蒋立信;宋明清,也能够在幸福正常的家庭里长大。
杜百合往前走,她痛恨自己!全都是杜百合惹的祸,杜百合该死,该死的杜百合!
看着母亲向前走去,宋明清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几乎站不住脚,也不知跪了多久,膝盖又痛又麻。可他忍着痛,跟上母亲。不知母亲要做什么?
杜百合喃喃自语的样子,让宋明清感到害怕。而且杜百合口中提到了“死”字,更是让宋明清胆颤心惊。宋明清一步一步地跟着母亲走回房内。
杜百合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
突然她向镜中的自己使劲撞去——砰的一声,镜片破碎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宋明清根本来不及阻止。此刻他只能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腰,用他幼小的力量阻止母亲再有疯狂的举动。
他大声呼救,希望仆人听见赶来相救。
应声而来的仆人,却慌得不知所措。宋明清毕竟只是个孩子,力气没有杜百合大。思绪陷入混乱的杜百合,一手抓着宋明清的脖子,另一只手则紧握着玻璃碎片,血滴在宋明清的脸上、衣上,满地都是。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杜百合吼着。
仆人见状不敢乱动,都以为杜百合丧失心智要对宋明清不利。因为玻璃碎片,离宋明清的额头已不远矣。
死!杜百合要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事也没有。
明清也一起死吧!要不然她死了,谁来照顾他呢?杜百合手上的玻璃碎片,越来越靠近宋明清。玻璃碎片扎得杜百合的手血流如柱,此刻她已麻木,早已失去了所有感觉。
就在她正想把玻璃片往下刺时,宋明清抬起脸来仰望她。这张脸……变成了颜可秀对着她笑!她怎么下得了手呢?
罢了!她把宋明清往前推去。
杜百合决定自己承担这一切,她再度高举手上的玻璃片。霎时——
“不——”宋明清大吼一声,扑向母亲。
原本该刺入自己胸口的玻璃,却着着实实嵌在宋明清的后背。血,渗透他的衣服,汩汩而出。
“妈!您不要死,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听话……”宋明清说完就晕厥过去。
这时的杜百合如大梦初醒。天啊!她到底做了什么?杜百合不敢相信,此刻宋明清血淋淋地躺在她身上,而这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的!
送医急救的宋明清,仍然没有脱离危险。
杜百合茫然而立。她顾不得仍然汩汩出血的手,那是一只杀人凶手的手,她不要,她不要任何人去医治它。
她也不管丑陋的容颜被人瞧见,她头一回外出没有戴黑纱帽,现在她只在乎宋明清是不是活了下来。
该死的是杜百合,不是宋明清!
老天呀!你不要搞错!
闻讯赶来的宋子杰,见到心慌意乱的杜百合,非但没有任何安慰,反而打了杜百合一巴掌。宋子杰虽浪迹在外,但心中着实放不下杜百合,所以他会留下通讯处给忠心的老仆人。
他真不敢相信杜百合会做出这种事。她竟然忍心毁掉一手栽培的儿子,就只为了那一件小小的事情。
杜百合默默承受宋子杰这一巴掌,在她做出这样的事之后,是该有人打醒她。
她在心中盘算,如果明清能够得救,她也不会原谅自己,她一定会严惩自己。万一救不回来,那,也将是她死亡之时,她不会犹豫。杜百合告诉自己。
杜百合祷告着。希望宋明清快点脱离险境,将来她一定会好好培育他的。
上天似乎听见了杜百合的心声,宋明清终于度过险境,被推入普通病房。杜百合这时不禁喜极而泣。不只是因为对颜可秀的承诺,也不只是因为想报复蒋立信,而是她真的爱明清。
宋子杰很想为他方才一时的冲动向杜百合道歉。他真的急了,才会出手打她。
可是此刻她关心的只有宋明清,而对于宋子杰,她根本无暇旁顾。
宋子杰想替杜百合包扎手上的伤口,可是杜百合甩掉了他。既然明清活了过来,那她就该废掉这只肇祸的手。她静静守候在床边。
但宋子杰怎么忍心让杜百合的手一直滴血呢?他非帮她包扎伤口不可。但杜百合就是执意不要!
两人就这样拉拉扯扯的……
“母亲、大哥,你们不要再吵架了好吗?”
被吵醒的宋明清劝阻两人。
杜百合和宋子杰同时停了下来。宋明清看着母亲受伤的手,竟然一直没有包扎,他求助的目光望向宋子杰。
有了宋明清的支持,宋子杰终于包扎好杜百合的手伤。
望着宋子杰专注的神情,杜百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不知自己得背负这“情债”多久,才得以轻松……
康复后的宋明清,立刻投入荒废许久的书籍中。他立志做一个孝顺听话的好孩子,将来成为鼎鼎有名的大文豪。
意外的,宋子杰没有走,反而留了下来。
他没走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放心不下杜百合。他觉得她似乎不会轻饶自己。
伤口复原后,杜百合戴上手套,并非为了掩饰那一条条的疤痕,而是不想看到肇祸的手。她原先是要砍掉它的,但宋子杰根本就是紧迫盯人。
“母亲的手,是推动孩子成功最大的原动力。”宋子杰不时提醒杜百合,深怕她当真废了她的手。
“你如果再伤害自己,受伤最深的不是你,而是明清。”
面对宋子杰的警告,杜百合陷入沉思。
“好!我答应你不再伤害自己,但你也要答应我,不再干扰我的生活。”
“你这是……在赶我走吗?你不想伤害明清,却不怕伤害我?你明知道我会对你让步的……好,我答应你,我会离你远远的,只要你保重自己。”
宋子杰走向她,她一迳后退,不想再生风波。
“唉!你就这么怕我吗?我只不过想拔下你头上一根新长的白发……”
“好吧!就这么一次。”杜百合垂下眼睫,不忍再拒绝。
宋子杰慎重地将新的白发放在绿盒子内。
杜百合一直回避他的目光。
之后,宋子杰终于带着绿盒,永远走出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家。
宋明清在宋子杰离开后才走了出来,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抓着母亲戴着手套的手,放在脸颊上磨搓着。
杜百合抱紧着宋明清,母子二人紧紧相依。
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年的小男孩,而是文坛上最有前途的新人——“金陀螺”奖的桂冠得主。
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胜不骄,败不馁。”母亲的话,他牢记在心。
还要再努力,他要爬上文学的最顶峰!
是时候了,该去参加蒋立信的丧礼了。宋明清牵扶着母亲上车。母亲的手上戴着长年累月都没有拿下的手套。
他从不恨母亲,对于母亲,他只有爱,很深很深的敬爱。
黑纱下的母亲似乎若有所思,是和今天的丧礼有关吗?母亲是不是认识蒋立信?宋明清心里存有疑惑,但没有进一步追问。从小他就养成不追究母亲隐私的习惯,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母亲会解开他所有的迷惑。包括他是私生子之事。
就算不知道,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今生有了母亲已足够,至于亲生父亲是谁,对他来讲已经不重要了。
车子一路向公墓开去……
第五章
罗景中夫妇,这一辈子,最怕旁人提一件事——
“你们夫妻俩这副尊容,竟然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罗景中往往听得不是滋味。“歹竹出好笋”,不是该高兴才对吗?怎会如此尴尬呢?难不成这其中有……
是的,没错。
罗小曼并非他的亲生女儿,而是那一年在海边劫后余生时所捡回来的。那时的罗景中,也不知怎么了,竟默许妻子把没人认领的罗小曼抱走,以补自己女儿丧生大海之痛。
自己的女儿不幸丧生大海里,夫妻俩都哀痛不已。妻子王碧珠更是哭得肝肠寸断,非要老天还她女儿不可。
当王碧珠一眼看到这女娃时,便紧紧抱住女娃,她认定这个孩子是老天爷补偿她的。
罗小曼美得不可思议,而罗景中夫妇俩却都是平庸之色。所以,闲言闲语总是免不了的。偏偏王碧珠老表现出一副“做贼心虚”的紧张样,好像别人总想试探些什么似的。
“老公,我们搬家吧!要不然早晚会露出破绽的。”
“搬家,又要搬家。你知不知道,为了小曼我们已经搬过多少次家?十个手指头都不够数!”一听到“搬家”二字,罗景中头就一个头两个大。
“不管啦!小曼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别人抢走她。”自从船难之后,已无法生育的她,自然视罗小曼为宝贝,疼爱地时刻捧在手心上。
“小曼才8岁,就已经换过多少国小了?有时连同学的姓名叫什么都记不清楚,就又转走了。这样对小孩的身心发展不太好吧?”罗景中劝妻子多为小曼着想,别太神经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