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雅娴瞪着席镇远恼怒地还来不及开炮,席紫若已经笑嘻嘻地抢着说道:“谢谢爸爸的英明。”然后,她机伶地飞快拉着紫筑的手,在母亲和曹君彦无奈而生气的注目中,窜进了自己的卧室。
一进入紫若的卧房,席紫筑不禁笑意嫣然地瞅着她,既佩服又感谢地连连摇头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这句话还真有点道理。”
刚把自己一举抛进柔软的床垫上、呈现极不淑女“大”字型的席紫若一听见这句话,立刻坐了起来,煞有其事地板起脸孔慢吞吞地说道:“姊,你说这句话可是一下子得罪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两个女人了,你不怕我这个大嘴巴的小恶人,一状就告到妈妈那个大恶人面前,让你这个寿星今晚吃不完兜着走?!”
“悉听尊便,如果你不怕妈妈把你这个乱嚼舌根的小恶人先抓起来,算刚刚那一笔旧帐的话,我欢迎你到妈面前按铃申告!”席紫筑笑意盎然的说。
席紫若瞪大眼抗议了,“好啊!姊,你可真现实啊!我为了救你,不惜本着水深火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不惜甘冒妈妈的盛怒,硬把你从那位拍马屁和缠功都是一级棒的曹公子手中救了回来,而你这个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的姊姊,竟然忘了我对你的恩惠,翻脸像翻书似地不认帐!”
“好嘛!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谢你?随便你怎么狮子大开口,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真的?”席紫若俯在床上,用手支着下巴,半真半假地眨眨眼,“包括我要求你把辜允淮那个万中选一的如意郎君让给我?”
席紫筑双颊飞红了,“瞧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让不让的?”她没好气地斜视着她,“辜允淮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品!”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懂得‘孔融让梨’的精神喔!!”席紫若开玩笑的说,其实,天知道她心里是翻涌着怎样迷离复杂而忐忑难安的滋味?席紫筑轻拍了她的手背一下,“愈说愈不像话了,对了,你刚刚不是说辜允淮有话托你转告给我的吗?”
“哦,这——”席紫若脸上的笑容差点冻结了,“这——他要我代他向你说声‘生日快乐’。”
席紫筑无奈又有点失望地白了她一眼。“这算哪门子的悄俏话嘛!”
席紫若连忙翻身坐了起来。“姊,你别失望嘛,辜允淮这个书呆子虽然不善于说咱们女孩子最爱听的甜言蜜语,可是,他可是买了一条很漂亮的丝巾送你哟!”说着,她赶忙把那个包装精巧的礼盒递到紫筑手里。
席紫筑轻轻动手拆着包装纸,巧笑倩兮地问道:“这礼盒还没打开,你怎么知道他送我什么东西啊!”
席紫若脸色一僵,“这——是辜允淮告诉我的嘛!”她艰因而不自在地圆着善意的谎言。
“是吗?”席紫筑拿起那条像一方云彩一般柔软、轻盈的丝巾往脖子一围。“怎么他跟你这么谈得来?跟我——反而显得比较生疏客套呢?”
席紫若心里的苦楚和争战更为激烈了!“这——他是我的家庭教师,有什么话对我这个学生当然比较不会保留啊!呃——姊,”她急中生智,赶紧把另一个包装精巧的礼物递给席紫筑。“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只是一本日记簿,不成敬意,还请你笑纳。”
“谢啦!”席紫筑笑吟吟地收下,正准备转回自己的房间之际,席紫若又叫住了她,“对了,姊,我回来的时候,在信箱里发现这张没有贴任何邮票、写上住址的贺卡。”她递给席紫筑,笑咪咪地打趣道:“八成是你哪个秘密的爱慕者的杰作。”
席紫筑望着封套上那挺拔飘逸的毛笔字,心中一阵颤动,血液没来由地加速了跳动。
“姊,你怎么了?”席紫若也察觉到她的异样了。
席紫筑迅速用笑容来掩饰,“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我有份报告还没做完,明天一定要赶出来,我回房去做作业,你也赶快加油吧!别辜负了爸妈对你的期望。”
然后,她神色怔忡地抱着生日礼物离开了紫若的房间,浑然没有留意到紫若那一脸困惑的凝思和犀利的注目。
坐在书桌前,席紫筑和自己的感情做了一番辛苦而艰难的争战。望着那张贺卡,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伸手打开它,阅读里头的内容。
她没发现自己的手是何等的颤抖,当那张雪白的绢纸映入眼帘时,他仿佛听到自己那异常偾张鼓动的心跳声。
在那张雪白的绢纸上,有着以精湛书法写下的一阙古诗词。
而那阙古诗词的内容如下:惜花不是爱花娇,赖得花开伴寂寥;树树长悬铃索护,丛丛频引鹿卢浇;几回欲折花枝糗,心恐花伤复停手;每来花下每题诗;不到花前不持酒;准拟看花直尽春,春今未尽已愁人;才留片萼依前砌,全落千英过别邻;懊恼园中妒花女,画幡不禁狂风雨;流水残香一夜空,黄鹂魂断浑无语;纵有星星石藓衣,拾来已觉损光辉;只应独背东窗卧,梦里相随高下飞。
她一口气读完,然后,她在心神俱醉和一股莫名的酸楚与悸动中,又细细地再读了一次。
她发现自己的眼眶,竟不自觉地浮现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但她很快地摇去那层脆弱和恍惚,抓着那张绢纸,带着一股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怒气和痛楚步出了房门,穿过空旷无人的客厅,冲出了家门,像个愤怒又骄傲的女神,用力叩着隔壁邻居那扇紧闭的房门。
铁门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正是聂子擎那张英俊,又不失性格的男性脸庞。
“这是你写的吗?”席紫筑挥舞着手中那张绢纸。
面对她咄咄逼人、严厉而来势汹汹的质问,聂子擎只是浓眉深锁,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更撩拨了席紫筑胸腔内的痛楚和恼火。
“你敢写,为什么不敢承认?”她寒声逼问道。
“你希望我说什么?生日快乐吗?”聂子擎似笑非笑的扬起眉问道。
“你!”席紫筑的脸涨红了,她怒光闪闪地再度扬着手中的绢纸,“你为什么敢写这种诗词来向我示爱?你以为我是那种随便可以钓上钩,而饥不择食的女人吗?你以为你抄了一首情意缠绵的诗词,我就会感动得忘了自己是谁,而被你这种虚有其表的男人唬得团团转吗?”
聂子擎的太阳穴隐隐鼓动着,他艰涩地吞咽了一口苦水,语音沙嘎的说:“我一向都非常清楚自己的分量,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不自量力的傻瓜,斗胆抄了这首诗词冒犯了你高高在上的尊严,你大可以毫不留情地撕掉它,何必大费周章地特意跑来找我兴师问罪,降低了你‘台大人’的格调和风度?”
“我——”席紫筑顿时哑口无语了。
“如果你觉得撕碎它会脏了你的手,我可以为你代劳。”话刚出口,他就紧绷着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席紫筑呆愕得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手中夺过那张绢纸,并快速地将之撕成粉碎。
缤纷如雪花一般的纸屑,散落在他们无言而一样纠葛痛楚的凝注中。
聂子擎脸色灰白地速速转过头,无意识地望着遥远的天空,凄楚而生硬的开口说道:“对不起,冒犯了你。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然后,他满脸阴霾地扫了席紫筑一眼,咬紧牙关地当着她的面重重关上那道铁门,也关上他和席紫筑之间那扇有着重重障碍的心灵之窗!
刚吃完早餐,辜允淮闲适自得地坐在客厅沙发一隅,手里拿了一份早报,还未及摊开阅读,他就听到父亲沉稳有力的声音从餐厅那端传来——
“允淮,你先别急着看报纸,爸爸有事要跟你详谈。”
他的心脏没来由地狂跳了一下,慢慢放下报纸,深抽了一口气,缓缓走到餐桌前,望着仍在享受西式早点的父亲,“爸,您想跟我谈什么?”其实,他心里早有定数,也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
辜健群喝了一口牛奶。“你先到书房等我,我用完早餐就来。”
辜允淮神色复杂地看了妹妹允蓝那写满了同情和鼓励的脸庞一眼,带着一股壮士断腕的毅然和凄怆走进了父亲的书房,靠着窗台,无意识地浏览着窗外明媚秀丽的景观,强迫自己按捺下所有翻腾不安的情绪,静静享受着这份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然后,他听到书房大门被启动关上的声音,他缓缓转过头,接触到辜健群那一双锐利冷峻而精光毕露的眼睛。
辜健群走到书架前,坐进那张他最钟爱的藤制摇椅内,并拿出打火机为自己点根雪茄。沉静如水的空气内,立刻弥漫着一抹淡淡的烟雾和熏香。
在这份看似沉寂宁静,实则却暗藏玄机的气氛中,辜健群吸了一口雪茄,精光璀璀的一对眼睛又重新盯在儿子身上。“允淮,你回国来已经快四个月了,到现在还没决定你到底要走哪一条路吗?”
“爸,您呢?您又希望我走哪一条路呢?”辜允淮以问为答地进行“投石问路”的策略。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辜健群缓声说,又抽了一口雪茄。
辜允淮嘴角闪过一阵轻微的抽搐,“爸,您有没有规过?也许——我并不适合接您的衣钵去从政,更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才,无论是在政治舞台或是商业舞台上,我都不可能成为一名闪闪发亮的明星,因为,我讨厌扮演这种不是和别人打躬作揖,就是和别人勾心斗角的角色。”
“是吗?你所谓的打躬作揖和勾心斗角指的是什么?”辜健群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这世界上有哪一个伟大的角色不是经过激烈的竞争,经过广结善缘的社交手腕而奠下成功的基础?”他不以为然地发出一声冷哼,“你不喜欢?要成就大事的人,就必须学会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涵养和毅力;要容人所不能容,为人所不能为!”
辜允淮吞了一口艰涩的苦水。“爸,我并不想成为伟人,也不想做英雄,更不想做个追名逐利的政治人物或一辈子都被金钱束缚的企业家。”
辜健群脸色微变,他点点头,沉声问:“好,你既不想追随我的步履去从政,也不想接家族事业,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检察官,参加年底司法从业人员的检定考试。”辜允淮坦白而从容不迫的说。
“检察官?”辜健群嗤之以鼻的冷声哼道,“这世界上有几个检察官能出人头地的?”
“爸,我对名利一向看得很淡泊,更不想出人头地,而国父曾经说过:“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你做立法委员可以为选民服务,我做检察官也照样可以为人民服务,特别是可以在维持社会正义、打击犯罪方面尽些心力。”
他顿了顿,望着辜健群变得更为冷峻凝重的脸庞,忍耐的说:“爸,也许我甘于平凡的想法会令您失望,但人各有志,职业更是无贵贱之分。人活着,能心安理得做自己爱做的事,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和快乐,不是吗?”
辜健群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你是在教训我吗?允淮。”
辜允淮的心痉挛了一下。“我不敢,我只是希望您能了解我,也能成全我。”他不卑不亢的哑声说。
辜健群眯起眼,冷冷地开口说道:“如果我不成全你,也不赞同你去当检察官,你准备怎么做?跟我闹家庭革命吗?”
辜允淮僵笑了一下,凄楚而疲倦地叹道:“爸,你明知道我从小到大都非常尊重您,对于您的吩咐我更是战战兢兢、唯命是从。二十六年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自己的主人。像我这样毫无主见,也不敢有自己意见的人,无论是政治斗争或是商业竞争,都是注定了扮演傀儡的角色;像我这种懦弱、欠缺担当和磨练的人,即使想做一名三流的政客和三流的好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辜健群霍地站起来,寒着一张脸。“什么叫做三流的政客、三流的好商?”他怒气咻咻地问到辜允淮面前来,“你和外面那些蓄意中伤我的人一样,都认为我是个投机狡狯的政客?是个只会炒地皮而为富不仁的好商吗?”
“爸,我没有这个意思,请您不要生气——”辜允淮白着脸,苦涩的说。
“我不要生气?”辜健群面罩寒霜的逼近他,“我有你这种不知轻重、不识好歹的儿子,我怎么能够不生气?不寒心?”他怒意横生地喘了一口气,“为了让你能平步青云,轻轻松松地接我的椿,我是费了多少苦心,处心积虑安排你去念法律系,为的还不是替你的政治生涯铺路!我和其他有利害关系的政治人物,乃至党政要人打躬作揖、勾心斗角,为的还不是帮你打通关,让你减少阻力,减少三十年的奋斗。结果换来的是什么?政客和好商的骂名?这就是我辛辛苦苦养育你,栽培你二十六年,你对我的心血所给予的评价吗?!”
辜允淮心中的痛苦和争战更深了,他扭着灰白的脸祈谅地说:“爸,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可是——”
“失望?”辜健群厉声打断他,“我对你不是失望,而是——痛心疾首。”
“爸!我——”辜允淮因这番痛苦莫名的指责和鞭苔而泪光闪动了。
辜健群却凌厉地挥手,再度不容分说地打断了他,“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父亲,你就照我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要不然——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你去做你那个清高而有正义感的检察官,不要让我这个政客爸爸、好商爸爸污损了你的清誉和形象!”
辜允淮的心脏揪紧了,亲情的压力像一条无形的巨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焦灼窒息得几乎昏厥在一股致命的痛苦中。“爸,请您不要逼我——”他喉头梗塞的祈求着。
辜健群却固执得毫无转园的余地,他板着脸冷声说:“我并不想逼你,而是你在逼我。”他淡漠而痛心的停顿了一下,“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把我辛苦建立的江山捧到你面前,而你却不屑一顾,浑然看不见我对你的苦心,那么我要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儿子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