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可是,我去找他,他都避不相见,而任凭我怎么敲门,他都能忍下心硬是不肯开门。”关雅娴仍然忧心忡忡的。
“妈,你已经知道老爸藏匿的地点了?”席紫若故作轻快地扬眉笑道,眼眉之间的神态,彷佛又回到三年前那个慧黠而顽皮十足的鬼精灵。
关雅娴也完全洞悉紫若的“用心良苦”,对于这个令她愧意满怀的小女儿,她真是有一份无法用语言道尽的惭愧和歉疚。此刻,只能怜疼地望着她,希望将来能有补偿的机会。
“他住在青年公园附近,一栋不到十坪的单身公寓里,白天则在敦化南路的双星大厦当管理员。”
席紫若笑意吟吟地伸手抚平关雅娴微蹙的眉头。“有详细的住址和资料就好办多了。
妈,你别担心,爸一向最听我的话了,我会负责把爸爸‘缉捕到案’,交还到你手上的。你放心把所有的问题都交到我这个喜剧圣手的身上,我负责把悲剧转换成皆大欢喜的喜剧。现在,你先去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早上再带我去医院看紫筑。我有办法让她振作精神、起死回生的。”
关雅娴见她说得那么胸有成竹,不禁挑起眉,呐呐地说:“紫若,你的办法到底是什么?不会弄巧成拙吧?!”
席紫若俏皮地眨眨眼,露出了像春花一般灿烂夺人的笑靥。她亲热地搂住关雅娴的肩头,“妈,你就暂时相信我这个女诸葛的话。凭我过去那鬼点子一箩筐的辉煌纪录,你尽管安一百二十个心,我会让紫筑重新振作起来的。”
“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办法是什么呢?”
席紫若故弄玄虚地转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意嫣然的说:“我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再给姊姊一次深刻的刺激。”
“什么?,紫若,你——”关雅娴却犹豫不安了。
席紫若却笑嘻嘻地伸手推着她的肩膀,“妈,把你的疑难杂症全都扔给我吧!我保证——药到病除,一帖就灵,绝对还给你一个——神采奕奕的紫筑。”
关雅娴蠕动着嘴巴还想说些什么,但席紫若却不容分说地将她连推带拖地拉进了卧室。“妈,你好好睡一觉吧,我保证从明天开始,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然后,她低头吻了关雅娴的面颊一下。“我去洗个澡,换件轻便的衣服。”说完之后,她便快速地拉开门扉,像只翩翩飞舞的粉蝶,轻盈地窜出了关雅娴欲言又止的注目之外。
席紫若从母亲嘴里方才知晓,曹君彦把紫筑送进医院急诊之后,就撒手不管,除了洒钞票让紫筑住头等病房疗养外,他这个做丈夫的偶尔心血来潮才会来医院探视紫筑,蜻蜓点水、轻描淡写地尽尽做丈夫的义务。
想到曹君彦以前为了追求紫筑,不惜抹黑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在紫筑面前扮演打躬作揖、极尽阿谀谄媚的哈巴狗,现在娶到手了,却一点也不懂得珍惜疼爱,把紫筑视为敝屣一般的糟蹋轻践!对于紫筑沧桑悲凉的际遇,人情的冷暖以及人心的不古善变,席紫若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怒和感慨。
和关雅娴到了医院,站在紫筑的病房门口,席紫若一脸正色地望着她说:“妈,如果姊姊有机会能和聂子擎再续前缘,你会像以前一样再度反对他们在一起吗?”
关雅娴愣了一下,“当然不会,可是——聂子擎——他不是你的丈夫吗?”
“是啊!不过一直是‘名义’上的。”席紫若笑吟吟地说。
“什么?你们——”关雅娴大惊失色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席紫若含笑地拍拍她的肩头,好整以暇的说:“妈,你别再为我们的事操心了,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的。”
关雅娴仍然挥不去挂在心头的疑云和忧虑。“紫若,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善良而热情的好女孩,为了紫筑,你已经牺牲过一次,不惜委屈自己和辜允淮分手,但这一次,妈妈可不希望你又傻得把自己的丈夫拿来拱手让人,只为了救紫筑……”
席紫若心头一热,发现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对于关雅娴迟来的关心和公道,她仍然觉得有份难以克制的窝心和酸楚。“妈,我还没有那么伟大。事实上,聂子擎爱的人一直是姊姊,而我跟他的婚姻,只是情非得已的权宜之计。”她摇摇头,感触万千的轻叹了一口气,“总之,这件事我会做好妥当的处理,你就不用担心,让我单独和姊姊谈一谈。”
关雅娴心情也是复杂矛盾得很,但她已经学会了信任紫若这个从小受她冷落,却能不计恨地在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刻,伸出关爱和温暖的手来抚平她满心创痛的小女儿。
“好吧!”她拍拍紫若的手背,“你去好好和紫筑沟通一下,若能——让她回心转意、振作精神,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不行,妈劝你不要太灰心沮丧,毕竟——”她感伤地露出一丝悲哀的苦笑,“自助才得人助、天助,紫筑若不能体谅我们爱她的那份苦心和忧心,我们就是说破了嘴、流再多的泪也是枉然的……”
“妈,你别这么悲观消极嘛!”
“不是我悲观消极,而是紫筑的悲观消极打倒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信心和勇气,唉!也许我们命里都欠了她,而紫筑——命里又欠了曹君彦……”
席紫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妈,你怎么愈来愈宿命了呢?”
“不是宿命,而是认命。”关雅娴无奈的又叹了一口气。
席紫若更不敢荀同地挑起了秀眉,“妈,你认命,我可不认命,我现在就进去和紫筑的命运之神搏斗给你看!”
于是,她抱着聂子擎那本素描簿走进了紫筑的病房。
紫筑躺在病榻上小睡,骨瘦如柴的手腕上吊着点滴。
席紫若静静地凝视着她,发现自己的五腑六脏都紧紧地缩在一股尖锐的痛楚里。
老天爷!她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双颊凹陷、面白如蜡、瘦得不成人形的女人是她那个美丽脱俗、风华逼人的姊姊席紫筑!
她晕眩得几乎站立不住,悲痛和心疼深深戳痛着她浑身每一根纤锥、每一分思绪、每一个窒息而艰难的呼吸。
席紫筑仿佛也感应到她那心碎般的凝注,或者,她根本就不曾熟睡,她在紫若泪眼凝注下缓缓张开了眼睛。
“姊——”
席紫筑紧闭一下突然变得酸涩而沉重的眼睛,“你是特地来看看我这个下场如此落魄而凄凉的姊姊吗?”
席紫若的心抽痛了,“姊,你为什么要任曹君彦这样作践你、糟蹋你呢?”
“作践我?糟蹋我?”席紫筑唇边浮现一丝悲凉而嘲谑的笑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本来就该为自己的有眼无珠遭受报应,这种下场倒也是合情合理,我受的一点也不冤枉。”
“姊!你的骄傲和自信都到哪里去了?”席紫若含泪轻喊着。
“骄傲?自信?”席紫筑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这两样东西早就在我身上遗失了,紫若,你知道吗?”她仍然美丽的双瞳里掠过一抹深沉的倦意。“当我知道辜允淮爱的是你时,我的骄傲和自信就遗失了一半。当我知道聂子擎向你求婚之后,我的骄傲和自信更只剩下三分之一了;而当辜允淮带着无奈的心情来向我求婚时,我可怜的骄傲和自信更是不堪一击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外衣。我带着仅余一丝的骄傲和自信,嫁给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的曹君彦,满心以为——至少他是真心爱我的,谁知道——他娶我也只是为了满足他那输不起的男性自尊,证明他攻无不克的男性魅力。和他结婚两年多来,我就是靠着一份输不起的好胜心而勉强支撑下来的,而这次的坠楼流产,把我的里子、面子全部都撕碎了,而你这个在情场上春风得意、进退从容的常胜军,跟我这个在感情上输掉一切的人谈骄傲和自信,你不觉得是一件荒诞而可笑的事吗?”
“姊,你并没有输掉一切,事实上——你仍然可以去爱、去追求你梦想的一切!”席紫若语音哽咽的说,“何况,我和妈妈都是那样的爱你和关心你啊!”
席紫筑发出一声刺耳而讽刺的冷笑,“对,你和妈的确非常爱我,她因为爱我,所以拚命拉拢、撮合我和辜允淮,也不管我们两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却也因而造成我对辜允淮的憧憬期待和好感欣赏,所以,当辜允淮告诉我,他真正爱的人是你时,我才会不能自已地受到了创伤,而——我跑去向聂子擎致哀,他又对我冷嘲热讽了一顿,说他的创伤早就被你抚平了。整整一天,我的自尊被两个男人用不同的方式给撕裂重创了,所以,我才会一时想不开割腕自杀;没想到,妈妈因为爱我而把你痛骂了一顿,你又因为爱我,甘愿把辜允淮让给我。”
她顿了顿,目光凌厉地刺向席紫若,“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种爱,带给我的只是更多的悲哀和难堪啊!经过这一连串的刺激和打击之后,我对爱这个字已经是彻底寒心、看透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舍,也不需要妈妈的关心和安慰。”她又停顿了一下,望着席紫若那张姣好动人而有几分怛恻的容颜。“如果让你们觉得失望难过,我只能说很抱歉,那是你们的悲哀,我已经活得很累,累得没办法再顾念你们的感受了……”
“是吗?包括聂子擎,你也不在乎他的感受吗?”席紫若泪光闪闪地瞅着她问。
席紫筑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他——他有什么感受是你的事,而不是我的事。”她生硬的说。
“是吗?”席紫若倏然生气地抓起她那骨瘦峡胸的手,“你看看这本素描簿,看清楚一点,你敢说你不在乎他的感受?你敢说你对爱已经寒心麻木了吗?”
席紫筑并不想看,但她的眼睛却有自己的意志力,所以,当她在那一页一页细腻生动的素描簿里,看到栩栩如生的自己时,她的脸色立刻变得比被单还要惨白,但,她的眼睛里却漾满了激动酸楚的泪珠,她贪婪而不敢置信地逐页逡巡着,苍白憔悴的容颜上挂着两行美丽而醉人的清泪。
席紫若眼睛里也泛着丝丝晶莹的泪光,“你敢说你在感情上输掉一切吗?如果不是爱,聂子擎怎么能这么深刻地捕捉你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呢?如果不是爱,他怎会把这本素描簿当心肝宝贝似的随身带着呢?如果不是爱,他怎会在得知你和曹君彦的婚姻状况之后,坦然向我表白他对你的感情,并毅然决定和我返回台湾呢?如果不是爱,我和他也不会为了成全你和辜允淮而仓卒结婚、出国,过着有名无实、情同手足的婚姻生活呢?”
席紫筑一听,更是泪如雨下而泣不可抑。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素描簿上,溶化了画中的容颜。
她却珍爱不舍地拚命用手去擦拭画纸上的泪痕,然后把素描簿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胸前。
“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这样爱我!不!”她抽噎了一声,又泪如泉涌地自责着,“我或者有些感觉,但我故意去漠视它,故意在他面前摆高姿态,故意拉远我跟他的距离——只为了逃避他对我那份如影随形的吸引力,一直到——他娶了你之后,我才蓦然而迟钝地发现,我真正爱的人是他,可是——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是我的妹夫了——所以,我才会在好胜和认命的情况下,嫁给了苦苦追求我的曹君彦……”
席紫若抽出面纸,温柔的替她擦拭泪渍,“姊,只要你肯振作起来和曹君彦离婚,我保证,一切都不会太迟,你的春天唾手可得。”
“可是——他是你的丈夫啊!”
席紫若洒然一笑,“只是名义上的丈夫啊!你放心,我这个做妻子的很开通前卫的,我一定会干干脆脆地签字离婚,而且——绝不刁难,绝不会向他要赡养费的,虽然他现在可是有身价、又炙手可热的青年画家了。”她诙谐逗趣的说。
“是吗?”席紫筑却不能不感到自惭形秽了。她黯然地垂下眼睑,自卑而踌躇的咬着唇说:“他终于完成了立足画坛的梦想,而我——却成了历经沧桑的失意妇人。过去的骄傲。
过去的自负,如今却成为最大的讽刺,像我这样的残花败柳怎么配得上他这个意气风发、才情洋溢的画家呢?”
“姊!过去你因为那莫名其妙的自负和骄傲,已经错失了一次抓住幸福、追求真爱的机会,现在,你难道又要因为这该死又莫名其妙的自卑,再和幸福擦身而过吗?”席紫若振振有辞的说,“再说,身为一个女人,一生能遇到像聂子擎这样挚情无悔的男人,你有什么好自卑的?除了紧紧抓牢这份爱之外?!”
席紫筑的心弦大大震动了一下,她抓住席紫若的手,浑身震颤地含泪问道:“紫若,我真的还有机会再爱一次吗?”
“当然,聂子擎这样爱你,你怎么忍心再辜负他一次?”
席紫筑重新躺回枕畔,那张苍白而憔悴的容颜,焕发着一股出奇美丽的光采,那双灵秀动人的黑眸,在一层朦胧的水雾中闪闪发光。“紫若,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
“帮我把医生找来,告诉他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健康!”
“姊!你想通了,是吗?”席紫若又惊喜又震动地噙着泪,望着她说。
席紫筑一脸动容地回视着她,眼睛里蓄满了惭愧和激动交织而成的泪珠。“我能不想通吗?你这么用心良苦又善解人意地费心救我,如果我再不懂得珍惜反省,我还配做你的姊姊吗?”她轻吁了一口气,酸楚莫名的继续说:“我到现在才知道,我有多幸运,又有多幸福,聂子擎的真情不悔固然感动了我,但你的情义无价更是千金难换,老天爷对我还真是厚爱,不是吗?”
一直到此刻,席紫若才敢如释重负地放松紧绷多时的神经。她满足而欣慰地知道她已经唤回了紫筑求生的意念,更化解了她们姊妹纠缠多年的心结,对于这份艰巨的苦心所换来的成果,席紫若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慰和酸楚。
望着紫筑那平静如水的容颜,席紫若清莹澄澈的眸光中,荡漾着释然而动人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