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允淮连眼睛里都有了掩藏不住的笑意。“对不起,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这样好吗?我们来采取一个折衷而比较有意思的办法。”
“什么办法?你去做变性手术,当枪手帮我去参加大学联考?”席紫若半真半假的扬眉道。
辜允淮失笑的连连摇头,“不是,而是我们来订一个赌局,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让我来为你补习,而在这段期间内你必须全力以赴、专心上课。三个月后,我出题为你做一次摸拟考,如果你的成续仍低于今年的录取标准以下,我就负责替你去游说你妈妈,劝她放弃逼你重考大学的念头。”
席紫若听了立刻乐陶陶地笑道:“可以,不过若是你输了,你可别忘了实践自己的诺言。”
“我不会忘记的。”辜允淮坚定的说,“我刚刚已经说过我是一个非常认真、非常重视允诺的人,但你也必须答应我,要认真地拿出你的实力去做答,不能从中搞鬼、故意降低自己的录取分数。”
席紫若转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子,思索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毅然说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辜允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欣喜雀跃的成就感,但他就是忍不住从心底绽出了会心而神采奕奕的笑容。
“我先说好,我可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老师哦,你最好要有万全的心理准备。”
席紫若也不甘示弱地昂起下巴道:“我也告诉你,我可是一个记性非常差的学生,要是我那天考试交了白卷,你可不要气得脑中风或七孔流血喔!”
辜允淮双眼亮晶晶地瞅着她,沉着地笑道:“欢迎你把我活活气死,只要在这之前你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赌约就好。”
对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席紫若再度露出了顽皮而叛逆的神态,还来不及糗他几句,好杀杀他的威风,她那急性的姊姊席紫筑已再度转回了病房。
辜允淮没等她开口询问,便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我和紫若已经达成了和平的协议。”
“什么协议?”
辜允淮把目光投注在席紫若脸上,而席紫筑也迫不及待的把目光胶着在她身上。
“什么协议我倒是有点忘了,不过,最重要的结论是——”席紫若拿乔地拉长了声音,然后古灵精怪的叹了一口气,“我当初实在不该粗心大意地去撞上他的跑车,应该瞄准目标,一头撞上大卡车,那么今天我也不必被迫躺在病床上,跟他订什么鬼协议了。”
席紫筑听得莫名其妙三头雾水,而辜允淮则忍俊不住地又冒出一阵朗声大笑。他这一笑,更是笑得席紫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只好愣在原地,对着笑意不绝的辜克淮瞠目以视!C巨阳广告公司。
聂子擎一走进装潢得气势雄伟,却不失商业艺术气息的办公厅,站在厚厚的地毯上,手里的图稿突然变得沉重得令他有种难以负荷的压迫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舒展深蹙的浓眉,挤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和坐在柜台后的总机小姐打招呼,“早安,徐大姊,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吧!”
“托你的福,过得还马马虎虎啦!由是你,才两个礼拜不见,扎起小马尾,穿着这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装,愈来愈有艺术家那份洒脱不羁的气质了。”徐巧怡笑意盎然的说,“你今天是专程来送稿件的,还是专程来向我赔罪的?”
“赔罪?”聂子擎纳闷而不解的微抬起一道浓眉笑问道。
徐巧怡却娇嗔地斜睨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贵人多忘事,早就忘了答应要替我画素描这回事了。”
聂子擎倏地幡悟过来,他歉意油生地小心陪着笑脸,“对不起,我最近比较忙,Case接得比较多,所以——”
“所以就忘了要替我这个貌不惊人、却仍然有着女性的虚荣和少许自恋狂的老小姐画张素描,帮她抓住青春的尾巴?!”徐巧怡犀利地打断他,自我调侃之余又不忘发挥苦中作乐的幽默感,淡淡地挖苦了聂子擎一顿。
聂子擎失笑地拱拱手讨饶,“拜托,徐大姊,我承认这是我的一时疏忽,请你口下留情,饶过我这一回好吗?”
“小聂,你可是我们巨阳广告公司炙手可热、行情看涨的特约画稿人员,我呢——只不过是一名没啥分量、接接电话的总机小姐,哪敢在你这个红人面前太岁动土呢?”徐巧怡戏谑地冲着他眨眨眼。“再说,我虽然是个乏人问津、枯坐了冷板凳好多年的老小姐,但我对才情洋溢的大帅哥,可还没有完全丧失了免疫力,所以,综合以上几点,我这个芳心寂寞、自尊心又稍微受挫的老小姐只有黯然认命,绝对不敢再强人所难了。”
聂子擎哭笑不得地扬起嘴角,从嘴畔绽出一丝苦笑,“徐大姊,你的口才实在是犀利如锋。像你这样反应敏捷、辩才无碍,又极具高度幽默感的人才,不去竞选立法委员,为台湾两千万的选民争取更高的福利,实在是我们中华民国的损失。”
“谢谢,我的口才还没有恶毒锋利到可以上立法院去搅局、做秀的地步,不过,你的马屁这会可拍对地方了。看在你歌功颂德的份上,我就宽宏大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过关吧!”徐巧怡拿乔之际又不忘装模作样地讨着人情。
聂子擎也促狭地装出如蒙大赦、不胜感激的样子,对徐巧怡行个九十度的大礼。“谢谢你的不计前嫌和以德报怨,这份恩情我会铭感五内,终生没齿难忘的。”
徐巧怡抿抿唇,发出一声轻笑,“得了吧!把你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语拿去运用在追求颜如玉和黄金屋上头吧!我的虚荣心虽然被你喂饱了,但我的理智可仍然健在,并没有失去判断思考的能力。”
聂子擎咧嘴笑了,笑得神清气朗又甘拜下风。“徐大姊,你的妙语如珠真是让我感佩万分,将来能娶到你的人有福了,生活一定是充满了笑声,快乐的不得了。”
徐巧怡兴致盎然挑起眉俯近他,半真半假的问道:“你有没兴趣角逐一下?看在你的帅气和才气上,我说不定会把这份殊荣送给你这个万人迷!”
聂子擎的耳根居然红了!“我——”他羞赧中竟然支支吾吾地失去了平日潇洒落拓的作风。
徐巧怡却笑得好乐,她既开心又激赏地看着他笑道:“好了,我只是开开玩笑,又不是强迫推销,你干嘛这么别扭而尴尬啊!”说着,她得意非凡的连眼睛里都盈满了笑意。“好了,我不逗你了,你赶快拿着你的杰作去交差吧!我想,李奚德一定在里头等你等得坐立难安,毛躁的不得了。”
李奚德是巨阳广告公司创意部的副总监,所有外约的广告画稿、美术设计及文案都是由他负责接洽审核的。
他曾经在复兴商工美工科兼过课,因此也和聂子擎结下了惺惺相惜的师生情谊。
他非常欣赏聂子擎对绘画的执着,和那份捕捉色彩奔腾尖锐的灵敏度。因此,他不断用心提携他,制造许多工作机会给他,希望他能在竞争激烈、人才倍出的广告业界头角峥嵘,成为一名专业而备受肯定的美术设计家。
头几年,聂子擎的确画得很起劲专心,对于客户所要求的作品,也都能拿捏得十分巧妙,掌握得不愠不火、恰到好处。不论是在设计的观点上、或者是用色的美感方面,经常有令人叹为观止的佳作问世。
但最近,他这个让厂商赞不绝口而最为抢手的美术设计人员,却常有不稳定的表现。送来的作品良莠不齐,有些更是低于他应有的水准之下,频频受到客户的批判和埋怨。
面对着客户接踵而来的挑剔和抱怨,他这个身挑创意部广告设计主任的副总监,也不敢循私而掉以轻心。
所以,当聂子擎拿着画稿走进他的办公室,正在打电话的他,立刻匆匆地结束了对话,并不动声色地接过聂子擎递来的画稿,审视地打量了好一会,然后,他的眉峰慢慢地皱了起来,脸色变得十分凝重而严肃。
聂子擎也敏锐地从空气中感受到那股异于寻常的窒息感,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注视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粗嘎的开口打破沉寂。
“李老师,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并不是那种自以为是,又没有雅量接受别人批评的画工!”
李奚德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为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在烟雾缭绕中,他缓缓地开口,“子擎,你真的认为自己只是一名身不由己、无足轻重的画工吗?所以,你最近才会画得这么意兴阑珊、荒腔走板?”
“我不是意兴阑珊,而是——”聂子擎嘲谑地发出一丝苦涩的干笑,“江郎才尽!”
“你不是,你只是——”李奚德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他。“你只是痛恶自己只能局限在充满商业气息的环境里,做一名身不由己、怀才不遇、壮志难伸、只能任人牵着鼻子走的画匠!”
一抹深刻的痛楚飞进聂子擎的眼底,但他只是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的心病,更知道你的痛苦,但,子擎,这世界上喜欢画画的人,有几个能幸运地成为家喻户晓的画家,成为一呜惊人的梵谷和莫内?!”李奚德语重心长地叹道,慢慢捺熄了才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蒂,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即溶咖啡。“老实说,真正能幸运的成为画家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少得可怜,除了天分、兴趣和永不灰心的执着外,还要有人肯提拔、赏识和栽培。子擎,这是一条寂寞孤独又艰辛曲折的路,你如果不能放下心里疙瘩,不要说是画家,即使一名仅能糊口的画匠、画工,你也照样做不成功!”
聂子擎吞咽了一口艰涩的苦水,露出了一丝苍凉的笑容叹道:“李老师,你说得不错,我的确连一名三流的画工都做得不够称职,实在有负你的苦心和提拔。”话毕,他突然伸手取过那张画稿,面无表情地在李奚德充满惊愕的眼光下撕成两半。“这种垃圾图稿不要也罢!李老师,你就当你白费苦心,白教了我一场,我就此封上彩笔,以后再也不作画了,更不敢在你这儿丢人现眼,尸位素餐!”
他甫站起身,挺直背脊,僵着身躯准备掉头离去,李奚德不冷不热的叹息声就在他背后响起了,接着,一串温文又不失犀利的话,便一针见血的在他身后响起,敲痛着他每一根偾张的神经。
“子擎,你的骄傲和尊严都到哪里去了?几句实言、几句逆耳的批评,就让你自卑怯懦地打退堂鼓了吗?如果你真是这样幼稚而不堪一击,你的确应该及早封上画笔,省得有一天连个三流的美工都当不成,只配当个流落街头、混口饭吃的九流画家!”
聂子擎背脊窜起一阵激烈的颤动,他咬紧牙关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声音里有着令人心痛和扼腕的疲倦和潇洒。
“李老师,谢谢你的金玉良言,我聂子擎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宁愿落魄到去开计程车,也不敢再动画笔,以免有损您的一番教诲!”
话毕,他甩甩头,不给欲言又止、满含遗憾和惋惜情怀的李奚德任何劝阻的机会,便毅然带着沉重、壮士断腕的心情离开了巨阳广告公司,也为他挣扎而痛苦已久的绘画生涯画上句点,徒留遗憾和唏嘘不已的叹息,让惜才爱才的李奚德细细咀嚼。
夜是深沉静谧的,万籁俱寂得只听得见山风吹拂的声响,还有自己轻细的呼吸声。
聂子擎伫立在竹篱笆前,望着那棵种在台阶前浓荫而枝极参天的老愧树。他出奇静默地燃起了一根烟,在烟雾遮掩下,他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眸更显出一份朦胧而无语问苍天的寂寥。
他凄怆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独饮寂寞、拥抱孤独的凄绝之美,用他敏锐的审美观,慢慢欣赏着和他可能同样感到悲怜而无奈的夜景。
让无言的天地吞噬着他,也陪伴着他。
然后,他听到一阵略嫌蹒跚笨拙的脚步声。
转过身,他看到了对他有着抚育深恩的爷爷,也同时在他那张削瘦、干瘪、刻满岁月纹路的老容颜上,看到他的清风道骨和经历沧桑的智慧。
“这么晚了,爷爷您怎么还没睡?”
聂爷爷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睡不着啊!”
“睡不着?”聂子擎连忙捺熄手中的烟屁股,一脸关切地看着他问:“爷爷,您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还是您的右脚又痛了?”
聂爷爷两年前曾经因脑中风而瘫痪了好一阵子,后因聂子擎日以继夜的守在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看护和照料,再加上适当的医疗复健,所以病情才稍稍有了好转,慢慢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我的身体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过——”聂爷爷沉吟了一下,慢条斯理的补充了一句,“我的心里却非常的不痛快。”
“心里不痛快?”聂子擎讶异地扬眉道,“是什么事又让您生气来着?”
“不是事,而是一个人,一个有心事却闷在心里,不肯请出来的浑小子惹我生气的。”
聂子擎微微变了脸色,“爷爷,您——”他踌躇而窘困的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在聂爷爷那双锐利又充满关爱的眼神下遁形了。
“我怎样?我并不想做个咄咄逼人又不通情理的老怪物,我只是个有着深切的无力感、又深爱心切的老头子。明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子活得不快乐,却又无力为他分担,你说,你要是我,又怎么能高枕无忧、安心入睡呢?”
“爷爷,我——”聂子擎既感动又惭愧的喊了一声,眼眶骤然湿润了。
聂爷爷伸手制止他,布满鱼尾纹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痛怜和感伤。“不要跟我解释什么,也不要跟我说抱歉,真正该觉得抱歉的是我这个大半零件都已生锈的糟老头儿。若不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你也不会为了省钱、为了照顾我,而平白放弃就读文化大学美术系的机会,甚至放弃了叱咤画坛的梦想。”
聂子擎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却对爷爷露出了云淡风轻的一笑,掩饰着心头的苦楚和悲凉。“爷爷,我不全然是为了你,而是——我很明白自己的能力,我并不是那种天生可以握着彩笔,任意挥洒的天才画家,与其一辈子活在象牙塔里,和那些颜料搅和在一块,作着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倒不如趁早清醒过来,认识平庸而真实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