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姑姑,你怎能期待我这个流着妓女血液的人去专心爱一个男人呢?”
她的冷嘲热讽无异是温和地打了苏曼君一耳光,苏曼君在气竭又自讨没趣之下,只有悻悻然的关上房门离开了。
苏盼云一等她离开,立即虚脱地瘫倒在床铺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那番针锋相对中用尽、掏干了。
是的,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连同她对苏曼君的尊重和畏怯,也都被她那阴狠的作风践踏得碎成粉屑,而完全烟消云散了。
韩盂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心乱如麻、又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交通事故的情况下,开车返回台北,返回祥安医院。
一回到医院,他立刻铁青着脸杀到赵成锋的办公室,揪住正准备前往巡视病房的他。“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隐瞒我爸爸的病情?”他红眼、激动的质问着。
赵成锋面对他的愤怒和痛苦,只有神色凝重的发出一声叹息!
“唉,孟禹,我会这么做,实在是被你那位坚强勇敢而用心良苦的父亲所感动了,他不想增加你的负担,更不想妨碍你的工作情绪,连你妈他都瞒在鼓里,独自一个人面对着癌细胞的挑战。事实上,他在回来台湾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我怀疑,你妈也可能已经知道了。”
“天啊!我是全世界最盲目、最可恨、最迟饨的浑球!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而我……居然还是堂堂的内科大夫,”韩孟禹痛苦的抱着自己的头,热泪盈眶地嘶声指责着自己。
“孟禹,坚强一点,你有那么坚强伟大而勇敢的父亲,你应该化悲愤为力量,好好珍惜这份福分,让你爸爸心安理得、没有遗憾的走完他人生最后的旅程。”
韩孟禹闻言心头一恸,热泪再也忍不住地冲出眼眶了,“他……他还有多少时间?”他艰困又心如刀割地吐出这句几乎令他情绪为之崩溃的话来。
赵成锋表情沉重的回答他,“不会超过三个月。”
韩孟禹脸色立刻白得比赵成锋身上的制服还吓人,“天啊!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不肯接受钴六十的治疗?”亲情和爱情的双重打击,把他卷进了黑暗而充满绝望的深渊里!只能坐困愁城的任凭痛苦像鬼魅一般狠狠啃着他早已鲜血淋漓的五脏六腑。
“你爸爸坚持,他即使是死,也要死得庄严,死得坦然洒脱。唉!面对他这种坦荡荡面临死亡的气度,孟禹,我相信你跟我一样,只有动容和敬佩,谁又忍心用钴六十这种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的医疗手段来增加他生理上的折磨,又害他不能从容就死呢?”
韩孟禹霎时听得热血沸腾又心酸不已!“死得庄严?死得坦然洒脱?”他凄怆的牵动嘴角笑了,满红血丝的眼眶里凝满了晶莹的泪光。“学长,我父亲的确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连生病,面临着绝症,都能这般从容豁达,身为他的儿子,我倒反而显得庸俗而渺小寒怆了。”接着,一股尖锐的恐惧深深戳进他扭曲不堪而紧缩不已的心脏上。“我要上去看看他,弥补我的疏失——”
他才刚挪动铅重而慌乱的步伐,赵成锋立刻语重心长的唤住了他。
“孟禹,别加重你父亲的心理负担,他——已经够苦。”
韩孟禹背部的肌肉耸动了一下,他紧握着双拳,竭力隐忍在眼眶内盘旋的泪意,“我……我会的。”他喉头梗塞的说,然后,像要逃避什么又像要发泄什么似的,脚步踉跄地狂奔冲到楼梯间,像头大控的火车头拚命往上冲,一直冲列父亲的病房门口。
一扇紧闭的门扉阻碍他的冲势,也渐渐缓和了他悲痛激动的情绪,他连忙揉揉酸涩的眼睛,又揉揉僵硬愤张的脸部肌肉,深抽口气,沉重的推开门,坚强又虚弱的挤出一丝笑容来面对着牵手对坐、情意缱绻的父母。
当他看到母亲已然憔悴清瘦的容颜,再看到父观已经肌肉萎缩,深陷得只剩下一双仍然炯炯的眼眸的脸孔时,他的心情一阵翻涌,好不容易烊装出来的笑容差点冻结在唇畔。
“妈,我来陪陪爸爸,你回家休息一下,我顺便跟爸爸聊聊我们男生的悄悄话。”
“哟!你什么时候跟你爸爸这么好了,竟然要聊悄悄话,还把我这个做妈的给赶到一边凉快去。你们父子想聊什么,哼,一定是色香味俱全的女人问题!所以,才要把我这个老女人给驱逐出境。”汪如苹调侃的笑着说。
“妈,你别这么敏感,好不好?”韩孟禹被母亲逗笑了。
“是啊!你这个老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猜忌、又小心眼了?难得儿子有事想找我畅谈,你就不要倒吃干醋了好不好?”韩伯涛也笑着打趣道。
“好吧!你们父子俩见了面一向喜欢斗嘴抬杠,这回竟然这么有默契又看法一致,我这个‘敏感’、又会‘猜忌’、‘小心眼’的老女人只有识相一点,免得夹在你们这两个一鼻孔出气的臭男人之间自讨没趣!”汪如苹语出诙谐的自我调侃着。临走前,又不忘端起做母亲的架子吩咐儿子,“别说太多话,累着你爸爸,医生说……他需要多休息。”
望着母亲仍然纤盈苗条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韩孟禹心里头尽管波涛汹涌,尽管这般阵阵绞着,但,他仍不忘发挥苦中作乐的幽默感,“妈好像也忘记我也是个医生了。”
“你的确是个优秀的医生,不过,你这个医生的演技还比不上你那个强颜欢笑的母亲。”韩伯涛意味深长的叹息道。
“爸!你——”韩孟禹震动的红了眼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韩伯涛露出了淡淡而带着一丝悲凉的笑容,“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是我打心底用整颗心去疼爱、去了解的宝贝儿子。”
“爸!原谅我——原谅我——”韩孟禹热泪盈眶的紧紧抓住韩伯涛那双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
韩伯涛眼中也闪着丝丝泪光,“我可以原谅你,但,你是否也可以原谅我这个失职而歉疚满怀的父亲?当你正待成长,当你需要父母疼护、守着你身边分享你的心情故事时,却残忍的把你一个人丢离身边的失职父亲?一个对你只有要求、命令却很少倾听,和你坐下来好好沟通的铁面父亲?”
“爸!别再说了,是我不好,是我不曾努力尽心地去细细研究你严父背面的爱心与苦心,是我的错,是我才该请求你的宽恕和谅解!”韩盂禹泣不成声的哽咽着,突然崩溃在韩伯涛盈满父爱的拥抱中。
“别哭,我们两个大男人都不许哭,要学你妈妈一样坚强勇敢。我这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拥有你妈妈这样冰心蕙质的好妻子,因为她的温柔和慈悲,我才能从文革、还有陆续而来的政治灾难中坚强地活了下来。这也就是我当初会不择手段阻扰你和姜秀瑜在一起的原因。选择一个爱你,而拥有真心的人生伴侣是非常重要的,宁缺勿滥,也不能随便将就。爸爸人生走到这里,已经油尽灯枯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事。爸知道你和盼云相爱,也知道,你们相爱得很辛苦,但,这就是爱情之所以可贵之处,没有经过欢乐和眼泪灌溉的爱情宛如一碰就碎的瓷器,根本经不起岁月的琢磨。所以,不要怕挫折和考验,只要有心,这些挫折和考验反而是提升感情的试金石,就像我跟你妈之间的感情一样,三离三合,离是为了爱她疼惜她,不忍心让她跟着自己受尽非人的折磨。可惜的是,我仍然带给她很多不必要的伤害和折磨,就像现在一样,每天陪在我身边,强忍悲痛,在我面前逞强作乐,看在我心里真是又痛又苦,又不忍心戳破她,只怕——双方都会精神崩溃。而我——如风中柳絮的身体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折磨了——”韩伯涛噙着泪,凄楚哀痛的慢声说道。
韩孟禹听得心痛万分,他颤悸地抱着父亲羸弱得宛如风一吹就会倒的身躯,含泪柔声祈求着:
“爸!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求求你,求求你,为我和妈勇敢地撑下去!”
“孩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要你能谅解爸爸,只要你的婚姻能美满幸福,你能好好替爸爸照顾你妈妈,爸爸就很高兴,很满足了,即使走了也无遗憾!”韩伯涛泪光闪烁的说。
“爸!”韩孟禹悲痛的低喊着,热泪又立刻在眼眶打滚着。
“不许哭,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当年忍心把你单独放在台湾,忍受和心爱儿子分散两地的痛苦时,都不曾掉过任何一滴眼泪。你是我的孩子,就要有我的风骨和铁铮铮的男儿本色。打起精神来,为爸爸勇敢的挺下去,做你妈妈的避风港,不要让爸爸死了之后,还要为你和你妈担心,知道吗?”韩伯涛喉头梗塞的命令道。
“是!爸,我会做到的!”他泪光闪闪的点点头,“但,你也要为我和妈妈勇敢的撑下去,战胜——可恶的病魔!”
韩伯涛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会的,我还舍不得这么快就离开你们——”
而站在病房门口一直没有离开,悄悄偷听着她最心爱的两个男人的对话的汪如苹,却听得柔肠寸断,泪眼不停,不停地从湿润、擦了又流、流了又擦的眼眶内溢出来,直到韩孟禹也含着泪水走了出来,惊痛万分地发现了她,直到母子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块,任疯狂的泪水再次席卷他们悲痛莫名而脆弱不已的心。
当干枯的泪水再也无法宣泄心里头那千万分之一的痛苦和哀恸时,汪如苹双眼红肿的松开了韩孟禹,望着他那张憔悴而湿濡的脸孔,她迟疑而心如针戳的哑声问道:
“孟禹,你爸爸……他……还有多少时间?”
韩孟禹战栗的紧闭了一下眼睛,“不会……超过三个月。”他痛楚而困难的说道,这短短几个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也像几万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乱箭一般,狠狠地刺戳着他和汪如苹,刺得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了多少回。
汪如苹身子晃了晃,她血色尽褪地挥开儿子关怀的手,黑幽幽的眸光里充满了酸楚的泪光,“不会超过三个月?孟禹,我们要好好爱惜这三个月,让你爸爸过得快快乐乐,像活在天堂一般,所以——”她泪雾朦胧的凝视着他,“你必须赶快和盼云结婚,让你爸爸走得安心而毫无牵挂、遗憾!”
“妈!我也同样希望能早点跟盼云结婚,了却爸爸的一桩心事,只是——我跟盼云之间恐怕是凶多吉少,令生注定了是有情无缘,没有厮守终生的命。”韩孟禹语音凄凉的说。
“为什么?是因为她选择了曲璨扬,还是她对你有什么误会?”
韩孟禹的心紧缩了一下,“不是,是她姑姑反对我们在一起。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一笔乱七八糟又教人莫名其妙的混帐——”于是,他心情沉重地缓缓对母亲道出了苏盼云是如何在她姑姑苏曼君的安排下来应征韩伯涛自传的撰写员,又如何假扮双面娇娃来亲近他、蛊惑他,并进一步和他假戏真做互许终生的事,以及昨天相偕去拜访苏曼君的过程,详详细细、一字不漏的细说从头。
“她姑姑苏曼君真的是一个恐怖而又不择手段的女人,她曾狰狞而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我的痛苦将是她苏曼君这一生最大的快慰和成就感!”他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深深浸淫在一番凄风寒雨的痛楚中,竟未发现汪如苹的脸色是那么的奇异而惨白。“妈,你跟爸爸认识她吗?为什么她要这样不择手段地折磨我、打击我?!”
汪如苹嘴畔泛手抹好感伤、好凄然的惨笑,“因为,她这样才能动一发而牵全身,藉着你狠狠地打击我和你爸爸。”
“为什么?妈,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这么恨你们?”韩孟禹一连迭声的问道。
为什么?汪如苹眼中的苦楚和悲哀更深、更浓了。这是上代的恩怨纠葛,她不想让无辜的下一代也跟着卷入这段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中。于是,她发中声深沉而感慨的叹息,语重心长的说:
“这件事说来话长,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的。总之,这是件沉积多年的误会,妈妈会替你去出面化解的,你不必担心就是。”
“妈,她到底是谁?是你跟爸爸的仇人吗?”韩孟禹听得更迷糊困惑了。
汪如苹的思绪仿佛早已飘得老远老远了,她心不在焉地解释着:“不是,她是我们的亲戚,一个久违又失踪很久的亲戚。”
韩孟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亲戚?什么样的亲戚会这么恶意而不遗余力的躲在背后中伤我们,打击我们?!”
汪如苹神色复杂的摇摇头,“别问这么多。总之,妈妈会帮你扫除一切障碍,你只要安心留在医院想办法对抗癌细胞、延长你爸爸的生命,你和盼云的事全包在妈妈身上。”
“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追根究底了,妈不会告诉你的,对了,你待会帮我叫平磊来医院,我有些事想跟他商量一下。我累了,想进去病房里头陪你爸爸小憩一下。”她挪动步履之前,别有深意地瞥了韩盂禹深思的表情一眼,“别胡思乱想,也别钻牛角尖,我不告诉你是有我的道理。总之,这件事会有圆满的结局,你不必担心就是。别忘了,替我打电话叫平磊来医院一趟。”
汪如苹进去病房里头陪韩伯涛了。而满腹疑云的韩孟禹却倚着墙柱、皱着眉宇,深深陷人一片复杂,而教他茫然找不到头绪的思索中。
这真是一个气氛微妙而令人百感交集的餐会。
苏盼云和曲璨扬坐在桃园火车站附近一家曼侬西餐厅内,望着窗台外,流动的人影,他们神思不宁的对望了一眼,似有着千言万语,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启齿的窘迫和惆怅。
曲璨扬五味杂陈的轻啜了一口热咖啡,望望摆在盼云面前几乎不曾起动过的佳肴。他牵动嘴唇,绽出一丝苦笑,“跟我见面真的让你这么恶心反胃,连一点点的食欲都提不起来?”
苏盼云微微一愣,接着,换她露出一脸无奈的苦笑了,“璨扬,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很累,很疲惫,觉得什么事都索然乏味,提不起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