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极具匠心地透过某位活跃在文化界的老同学安排一场访谈,然后他的老同学在结束和苏盼云的采访之后,不着痕迹地约她在红雁西餐厅用餐,而他也故意选在那里用餐,一次费心撮成的不期而遇便为他追求苏盼云的艰苦过程拉开了序幕。
经过几次会面和接触下来,他知道苏盼云并不排斥他的出现,甚至还满欣赏他的,只是矜持含蓄的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仍然持着一份完美执着、宁缺勿滥的原则;再加上苏曼君的从中施压和百般阻挠,三个月下来,他始终徘徊在她的心扉之外不得其门而入。
直到今天早晨,他抱着孤注一掷的精神上门找苏曼君谈判。他一见面就单刀直入地表明他对盼云那份一见钟情非卿莫娶的感情。就像往昔一样,对他的不折不挠的诚意,苏曼君只是绷着一张生硬严肃、走过岁月桑沧却不曾磨去犀利尖刻色彩的脸孔,冰冷地瞪着他,直到他背脊都发麻了,直到他再也坐不住、再也忍受不了她那种近于审判挑剔的目光,冲动地冒出一串隐忍已久、夹杂着怒意的牢骚:
“你有必要用那种像批判坏人的眼光盯着我看吗?我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更不是色欲薰心的登徒子,我只是一个情不自禁爱上盼云、为情所苦的男人,你有必要因为这样而给我钉上人性的枷锁,让我就像小丑一样看尽您的白眼,听尽你的冷言冷语?”
苏曼君对他的冒火和咆哮仍是淡淡冷冷地,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让他为之懊恼光火,又为之气沮无奈,他不禁讽刺地想起小程,也是在迅捷电脑工程公司担任业务售销工作的男同事,不经意提醒他的一句戏言:
“说实在的,苏盼云那个白雪公主真的是很迷人,可惜的是,她身边有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虎姑婆。那个虎姑婆——不是我缺德夸张,咱们农历七月也不必办什么驱凶镇邪、祭拜好兄弟的消灾大法会,只要多复制她老太太几张玉照贴在大门口,保证什么厉鬼、衰鬼都闻风丧胆,从此溜之大吉远离台湾!”
现在他终于须教到这种被逼得几近劈狂却又莫可奈何的痛苦滋味!
就在他认为自己的努力已经白费,意气消沉地想转身告辞之前,一向惜话如金的苏曼君忽然开口了,声音又冷又刺人心悸。
“年轻人连一点考验和苦头都吃不住,还敢在我这个年过半百的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谈论情爱?”
他震动莫名地回过身,还来不及消化他的惊愕之前,她又用那种冷冰冰的眼光刺戳在他身上,“你今天一大清早斗胆闯进来找我这个人见人厌的虎姑婆,就只为了向我宣告你对盼云那种幼稚肤浅而老掉牙的男女之爱吗?”
“当然不是!”曲璨扬脸都涨红了。
“那——你还想做什么?”
她是怎么做到的,可以一直保持这种僵硬,不苟言笑的表情,如如不动宛如一座令人生畏的雕像。“我只是想征求你的合作和同意,我希望你高抬贵手,不要阻挠我追求盼云。”
“我为什么要这么‘合作’?我与你非亲非故,又不熟悉你的出身来历,我何必对你高抬我的贵手?”
“这——”曲璨扬顿时哑口无语,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半调侃半玩笑地扬眉反问:
“我需要写一份自传给你吗?还是寄上我们曲家的宗谱明细表。”
苏曼君眼睛眯了一下,她目光森冷地紧盯着他,“我最讨厌油嘴滑舌的年轻人,你如果还想和盼云交往下去,最好自重一点,少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口舌!”
曲璨扬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地,他压抑下满腔的怒火,慢慢点点头,“好,我按你的程序发牌。我是曲璨扬,今年三十一岁,江苏无锡人,我是在大陆出生的,我母亲生下我之后便去世了。我是家中的独子。文革之前,我们举家移往新加坡定居。我爸爸在新加坡经营酒厂,我对酿酒生意不感兴趣,所以来台湾跟着我叔叔做事。我叔叔曲洋你大概也知道他,他是立法委员,政党关系十分好,而且——”他倏然闭上嘴巴,因为他被苏曼君惨白震惊的面色吓掉下面所有的话。
苏曼君的脸色是那样难看而骇人,吓得他急忙俯向前,茫然不解地询问道:
“苏……姑姑,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曼君有好半晌完全没有反应,直到曲璨扬担忧地拍拍她的肩头,她才缓缓地恢复她的知觉,她的凌厉的目光里竟浮现着一丝难解而感慨万分的温柔和怜疼,“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如果你想带盼云出去,趁我还没有反悔之前,你尽管去约她吧!”
这种戏剧化的蜕变实在令他感到错愕且困惑难解,“为什么?您为什么会突然转变态度?”他无法提出他的疑问。
“因为……你的家世背景不错。”
“就这样?”他的迷惑更深了。
苏曼君脸上又恢复贯有的冷峻和淡漠了,“你还期望我谈些什么?如果你不想错失这个可以约盼云出去游玩的难得机会,你最好识时务为俊杰,否则我是不会替你惋惜的。”说完,她丢下曲璨扬,径自返回房间。
这段离奇而令人费解的插曲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在未解开真正的谜底之前,他宁可三缄其口,不愿提前曝光,增加盼云的困扰。
他希望他和苏盼云之间的交往是透明直接,而完全没有外力的干扰和介入,包括对他们的命运握有生杀大权的苏曼君在内。
如今面对苏盼云的羞赧和无言,他再次发挥稍安勿躁的好耐性,轻轻把手搁在她纤盈柔美的肩膀上,温柔而真挚地开口说:
“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甚至也有点喜欢我,但,你并没有像我对你一样立即就爱上我。我并不气馁,因为这就是我爱上你的地方,矜持、典雅、含蓄,像一本耐人寻味的好书一样,我会耐心期待能把它带回家典藏的那一天!”
这是认识三个多月来,他第一次用这么正经八百而认真执着的态度向她剖析他金钢也能绕指柔的深情。
苏盼云的心扉里慢慢潜流过一股酸楚而撼动的柔情,她理不清这种有几分动容、有几分羞涩、有几分不安复难的感觉,是不是就是爱情的滋味。
她真的不知道,爱情对她来说是那么陌生遥远而如梦幻一般不真实!
她眼光迷离而困惑地瞅着曲璨扬凝满温存的脸庞,“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对于你的一往情深我真的很感动,但,爱情对我来说是一项既期盼又怕受伤害的负担。你见过我的好朋友温可兰,你应该知道对于她那份聚散两难、遍体鳞伤的爱情,我实在是心有余悸,不敢轻易尝试。”
“我知道,所以,我们何妨顺其自然。只要你不要对我关起你的心门?”
“曲璨扬,我——”
曲璨扬轻轻扬起手制住她,“什么都别说了,我不会逼你今天晚上就得嫁给我,所以,你何妨放松心情,好好品赏这份暑气未消、蝉声啾啾的夏夜情怀?”
苏盼云动容的注视着他好一会。这就是他令人佩服动心的地方,不愠不火、不疾不徐,水远懂得收放自如的窍门,让人无法漠视他的存在。
遇了他,这样的男孩子到底是上苍对她的宠爱?还是一种刑罚?
苏盼云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就让时间去证明一切吧!
第二章
送走了依依不舍、频频用温文又不失生动促狭的眸光来传送情意的曲璨扬,苏盼云轻轻吁了一口气,细致秀美的脸庞有一份如释重负的潇然,也有一份对爱情欲迎还拒的踌躇和迟疑。
她是麻木不仁的绝缘体,还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为什么面对英挺出色条件一流,又对她情有独钟的曲璨扬,她除了感动、感激、不知所措之外,始终产生不了激昂沸腾的喜悦和热情呢?
是她对爱情的触觉太迟钝?还是她真的和曲璨扬不来电?
唉!感情真是一道令人困惑而头疼的生命习题,从古至今似乎无人幸免,能在它的魔力蛊惑下轻轻松松的赢得漂亮的一张成绩单。
她秀眉轻蹙着,也许这七天的禁令能让她想清楚她对曲璨扬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吧!
她转过身子,正准备从皮包裹掏出钥匙开门前,在她们家巷道口徘徊等候已久的郑毅恒连忙出声叫唤她:
“苏……苏盼云,我能跟你谈谈吗?”
望着眼前这位曾经对她提携有加,却又纵容自己的妻舅纠缠、骚扰她、对她上下其手的前任老板,苏盼云一时分不清该以何种态度来对待他,既能表明自己不欢迎的立场又不会令他太难堪。
“郑先生,你怎么会站在这里,有事吗?”
一向挺有官架子,又讲求排场的郑毅恒首次拉下他的身段,在苏盼云面前露出他迟疑而有几分讨好意味的笑脸,“呃,是这样的,我有一件非常重要而特别的事想麻烦你,跟你打个商量,希望你能……呃,不计前嫌帮我这个忙,我会非常非常感激你的。”
“哦!什么事?”苏盼云不动声色的问道,私底下却对他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很不以为然。她不是一个善于记仇的人,但对于他公私不分,一再漠视她被他的妻舅——在杂志社担任发行工作的许建业——吃豆腐的事实,甚至赏罚不明地斥责她不懂得尊重公司其他部会主管,总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于这种必须忍受公司男性主管的性骚扰才能伸展长才,获得相等待遇的不平等耻辱,她始终本着从小被苏曼君训练出来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精神来应对,直到有一回她和温可兰在房里闲聊,谈及办公室性骚扰,提及许建业的恶言恶行时不慎被苏曼君听见,她立刻绷着一张寒光逼人的脸厉声命令她即刻递上辞呈,并在第二天一大清早拨电话到杂志杜声色俱厉地炮轰许建业和郑毅恒,措辞强硬而激烈,骂得一向跋扈嚣张的许建业晕头转向,不胜狼狈。
强迫她离职之后,苏曼君曾经沉着脸,用一种隐含着怒气而不容分辩的严厉语气训斥她。她说,做人要能屈能伸,吃苦耐劳,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但士可杀不可辱,女人的贞节和尊严绝不容许任何人去轻侮践踏,死也不能,你懂吗?
她那激烈愤张而凌厉失控的态度震慑住了苏盼云,从小到大她第一次目睹刚愎自用、凝肃庄严的苏曼君失去她的理性和冷静。
对于这件事的曲折转变,温可兰一直神色笃然地拍着胸脯对她说:
“盼云,我敢跟你打包票,你姑姑以前一定吃过男人的亏,所以,她对这件事才会有这么激烈而异于寻常的反应。”
真相是不是如此,苏盼云可不敢骤下断语,但,苏曼君对男性的仇视和敌意却是毋庸置疑的,她痛恨男人的程度常教苏盼云不寒而粟且束手无策。在屡次目睹她对连续剧的男主角发出莫名其妙而愤恨填膺的谩骂指责,或不屑一顾的抨击时,苏盼云对姑姑这种异于常人的反应总是有一份悲悯而刺痛的感受。
尤其当她发现当所有的观众都在为男女主角缠绵感人,却不得不以悲剧收场的爱情落下同情悲怜的泪水时,而她的姑姑苏曼君却幸灾乐祸得频频发出得意的冷笑。
在这种朝夕相处、耳濡目染的影响下,使得苏盼云对男女间的情爱一直抱持着一种非常悲观、灰色无望的态度。
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潜伏着一个疑问。她的姑姑苏曼君究竟曾经在感情上遭逢过怎么样严重的打击,会椎心刺骨到这种必须仇恨天下男性的地步。
当她遵从苏曼君的旨意离开杂志社之后,接着便在桃园市区一家教会创办的图书馆顺利找到第二份工作。
整整两个月了,她对于这份其实跟公务员没啥分别的工作,一直以一种虽不满意但还可以接受的态度尽心去做。
也许这种单纯平凡、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是最适合她和苏曼君的。
一对相依为命,生活中没有异性,没有梦想和光采的姑侄。
是乖离而神奇的命运把她们紧紧的绑在一起的吧!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平淡无奇的生命,会因为今夜郑毅恒的贸然出现而发生惊涛骇浪般的巨变?!
是命运变化莫测的手再次发挥它不甘寂寞的神奇力量吧?!
当她眸光移向郑毅恒时,郑毅恒缓缓而慎重地开口解释了:
“是这样的,有一位在五○年代非常优秀的导演最近返国,他叫韩伯涛。也许你没听过,不过在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他是一个非常杰出而有才华的电影奇才。他导过非常多部脍炙人口的电影名作,像春醒、桃花江、再见唐山等等都是他的作品。他对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电影发展都有很大的贡献,只是十五年前,因为某些特殊的政治因素,他黯然离开台湾、避居美国洛杉矶,而他的电影作品都被列为禁品,所以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他。除了搞电影之外,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传奇人物,一生起起落落,经历过许多冲击。但在我们这些曾经尝过战乱、受过政治磨难的人们心中,他始终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一个对中国怀有许多高贵情操和梦想的电影奇葩,在他制作过的许多电影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充满悲情、关怀、省思的民族情结。在许多人都还在作梦沉睡时,他却不畏任何艰难,用一幕幕充满热情、充满生命的有声电影来唤醒中国人伏在睡狮下的心灵,洗练而撼人的呈现出当时中国人被挤压而埋藏在心底的声音。像我这种只要有钱赚,只要能成功追名逐利的人都不禁被他那种热爱国家、热爱生命的执着和使命感所感动。所以,尽管他消失了十五年,但在许多人心目中他却昂然迄立了十五年。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政府的开放而转变心意回来的?还是……他是抱着落业归根的心态下回来的?总之,他打破当初永不回台湾的宣言,和他的夫人,也是五○年代的名噪一时的玉女红星汪如苹一块回国了。而且他放出风声给文化界,说他有意出一本自传。这个消息当然立刻引来所有出版社的激烈竞争,大家都卯足全力,无所不用其极的明争暗斗,期能拔得头筹。我当然也不例外,说老实话,我当初只是抱着辜且一试的侥幸心理去争取,怎么也没想到会雀屏中选——”他拉拉杂杂林林总总地说了一大串,并未能引起苏盼云一丝一毫的兴致。她眼睛都快闭上了,好不容易在自己耐性快崩溃前,她客气而疏冷的出言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