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毅恒连忙拦住她,“拜托,你再给我几分钟好吗?我尽量长话短说,绝不耽误你休息睡觉的时间。”
你已经耽误了,苏盼云实在很想冲口而出,喊出她的疲惫和不耐,但郑毅恒那满是祈求而打躬作揖的神态,让她做不到视若无睹的工夫。“好吧!你请说,我会耐心听完你和这位韩导演的故事的。”
对于她温文的揶揄,郑毅恒显然是听了不怎么舒服,但事在燃眉,有事相求的他也不得不照单全收,稍做忍让。
“是这样的,韩伯涛虽然选择了我们出版社,但,我派去负责执行撰稿的编辑全部都被他打了回票,我已经黔驴技穷没有人手可用了。他说,他会选择我们岚宜出版社,完全是着眼于我们实在而不渲染夸张的作风,如果,我再派不出一个像样、有点文采撰稿能力的人给他,他就要换别家出版社。我不能失去他这样炙手可热的合作对象,不仅是为了公司的营运收入,更是为了尊严和面子。所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郑毅恒好歹也在出版界混了二十多年了,要是让人家传扬出去,说我们岚宜文化公司,连个合格的文笔流畅的编辑都没有,我郑毅恒这张老脸往哪里放?我也不必在文化界混饭吃了。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曾经是我们岚宜的台柱,你文风细腻犀锐,下笔又准又快,如果你肯出马,韩伯涛一定会收回成命的。盼云,算我求你好吗?他只给我三天的期限,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如果明天我再交不出适合的人选,他就要取消议案了,求你大人大量,救我、救救公司好吗?”
“郑先生,不是我不给你情面,也不是我喜欢记仇。而是,我现在有工作,我必须对我的工作负责任,我根本没那个时间和体力去接这件case。你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倒不如把这个宝贵的时间拿去找另外更恰当的人选。”
郑毅恒眉峰皱了好一会,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他是狗急跳墙,索性豁出去了。“等等,盼云,你先别急着找钥匙开门,这样好吗?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除了优渥的稿费外,我另外支付你薪水,和图书馆付给你的一样多,你什么时候完成它,我月薪就付到什么时候,如何?”
犹疑和惊愕同时写在苏盼云清艳相宜的容颜上,“你为什么肯付这么大的代价?这位韩先生值得你下这么大的赌注吗?”对于一个一向实事求是、请求经济效益的生意人,郑毅恒突如其来的慷慨不得不令人感到迷惑而深思。
“他绝对值得,这本书不仅会在市场上造成骚动,而且一定能赢得读者的口碑。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这也是岚宜文化公司在起起落落的文化界能惨淡经营下去的原因。而卖书、制作杂志二十多年,我不否认自己其实是个精打细算的商人,但,在现实允可的情况下,我何尝不想制作出版一些值得读者细细玩味、珍藏一辈子的好书,即使它们是冷门、没有票房纪录的。而这次我会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争取到韩伯涛这本自传的发行权,目的不为别的,第一它绝对卖钱,第二它绝对是一本丰富而值得读者重复阅读的好书。”
“是吗?你凭什么对韩先生拥有这么大的信心呢?就因为你很崇拜他的才华和传奇的一生?”
郑毅恒轻轻撇撇唇笑了,“不仅是如此而已。盼云,这世界上也许有很多值得我们去歌功颂德的英雄、伟人,但,能像韩伯涛这么兼具才华和风骨,历经多次政治磨难和迫害而能不改其昂藏圃志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更别提他和汪如苹三离三合、生死不渝的爱情和婚姻是多么感人而赚人热泪了!”
苏盼云眼睛亮了起来。“哦?他们的爱情多感人?胜过西洋的罗密欧与茱丽叶,还是中国的粱山伯与祝英台?”
郑毅恒老奸巨滑地扬眉道:“你接下这份工作,不就可以先读为快了吗?”
苏盼云不置可否的轻皱了一下她那挺直微翘的鼻头。“你甭蛊惑我,也少打如意算盘,就算他们的爱情再感天动地,再可歌可泣,我也不可能冒着失业的危险去接下这份前途未卜的case,因为,我不想在完成作品之后成为无业游民。”
“如果你完成作品之后,仍找不到合意的工作,我十分欢迎你再回到岚宜来!即使为你开除我的小舅子许建业也在所不惜。”郑毅恒阿沙力的猛开支票。
苏盼云轻咬着下唇,沉吟了好半晌,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她姑姑,她相信一向重视实际胜于追求梦想的苏曼君绝不会答应她接这个案子的。
“郑先生,你还真是有备而来的,只可惜,面面俱到的你似乎忽略了一项最重要的环节。”
“譬如说征询你姑姑的意思?”郑毅恒镇定沉着含笑地问道,然后他无视于苏盼云满脸困愕的表情,故弄玄虚地补充道:“这点,我想应该不是问题,因为我已经向你姑姑报备过了。”
“她……她同意你的计划?”苏盼云的声音不由为之高了八度。
“没有,她说,要等你回家,她要亲自和你详谈。”
坐在幽暗简陋的客厅一隅,一向早睡的苏曼君破例地坐镇在长沙发椅内,心绪如麻,神思不定的盯着黑白电视枯燥无聊的节目打发突然变得漫长难捱的时间。
自从郑毅恒晚上跑来找苏盼云未果,顺便向她透露想拜托盼云执笔撰写韩伯涛的自传一事之后,她的整个世界倏地变了颜色,沉寂许久的心灵像忽然受到电击一般天崩地裂,掀起了汹涌奔腾万丈波涛,所有埋葬在荒芜岁月里的恩怨纠葛像潮水一般迅速淹没了她——
她拿出香烟,一根接着一根,任弥漫的烟雾模糊了她那张也被无情岁月磨蚀掉青春美貌的面容。
当苏盼云终于带着满腹的疑问迈入屋内时,她慢慢捺熄了手中的烟蒂,淡漠地扫了苏盼云疑雾重重的脸庞一眼,“你没见过我抽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其实,我的烟龄已经有三十年了,只是不想让你像我一样变成烟不离手、无药可救的老烟枪,我一直隐忍着没在你面前抽过而已。”
“哦,呃,姑姑,你如果能忍耐,还是……少抽点好,抽多了对身体不好。”苏盼云小心翼翼地说,眼眸里溢满了对苏曼君的敬畏和关怀。
“要你NB462唆,我自个不知道!我反正是孤家寡人贱命一条,就算得肺癌死了,也没有人会关心在乎的。”
早就习惯她阴晴不定的个性的苏盼云连忙蹲在她跟前,婉转温柔小声说:
“姑姑,你别这么说,你一向是我最敬爱的长辈,更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的健康就是我的幸福和责任,我怎么会不关心在乎呢?”
苏曼君眼底闪过一丝奇异而复杂的光芒,“你还真是愈来愈会说话,这套口蜜腹剑、骗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你是向谁学来的?不会是曲璨扬那个油嘴滑舌的臭小子吧?!”
“我……”
“电影好看吗?”
“还……还可以。”苏盼云嗫嚅的说。
“跟你那个缠功一流、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前任老板郑毅恒见过面了吗?”
苏盼云慢慢垂下眼睑,“见过了。”一颗心却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觉得苏曼君凝视她的眼神实在古怪得令人呼吸困难,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找你做什么?”苏曼君不冷不热的慢声问道,犀利如刀的眼光一直定定地锁在苏盼云脸上。
苏盼云如受酷刑一般艰涩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唉!这种试探挑刺的折磨,苏曼君不知在她身上重复使用过多少遍了?!只为了侦测苏盼云对她的忠诚度。“他说,他要我帮他接一个个案,去采访一个叫韩伯涛的导演。”
苏曼君似乎颇为满意她的答复,“然后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要问过你的意思。我想,你是不会同意的。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像图书馆管理员那样稳定轻松的工作,放弃未免有点可惜。”
“是吗?你自己呢,你想接这份工作吗?”
苏盼云戒慎地抬眼望着苏曼君深奥难测的目光,心中的畏怯和不安更深了,深怕一个不留神讲错话,会触怒她那反复不定、难以捉摸的脾气。“我……我没什么意见,还是由姑姑作主好了。”
苏曼君悄悄收拾起她的得意,淡淡地点点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做姑姑的专断霸道,操纵你的一切!”
“不会的,我知道姑姑你一切都是为我设想的。”苏盼云仓惶地说。
“很好,明天一早你就去跟你们馆长提出辞呈。下星期一你即刻和郑毅恒去面试这份工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苏曼君一字一句地慢声说,语气是坚定而不容转园的。
“这……”苏盼云面有难色了。
“怎么?你不肯听我的话?”苏曼君脸色倏然沉下来。
“不……不是的,我只是怕……韩先生他不中意我的文采。”
苏曼君脸色稍加舒缓下来,“怎么这么没出息!我这个做姑姑的都敢把你拿出去献丑,你怎么能说这种泄气的话。”
“可是,我还是怕……万一……”
“没有可是,也没有万一,韩伯涛和汪如萍一定会录用你的。”苏曼君厉声打断她,表情倏然变得激动而不耐。
“姑姑,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呢?你认识韩伯涛夫妇吗?”
苏曼君如遭电击地寒着脸逼近她,“我为什么要认识他们?凭他们也配跟我做朋友吗?他们……他们这对……应该受到天谴、应该受到报应的一对奸夫淫妇!”
苏盼云被她几近歇斯底里的粗暴反应吓白了脸,“姑姑,你——”她屏息地颤声喊道。
苏曼君好像也蓦然发现自己的反常,她迅速整理自己激愤失控的情绪,“我没事,你别多问这件事。如果你还把我这个从小把你抚养长大的姑姑看在眼底的话,你就听我的话,尽全力去争取这个工作机会。还有,你最好不要在韩伯涛夫妇面前提到我的名字。”她在苏盼云甫张嘴还来不及作任何表示之前,又沉声制止她,“别问为什么,等你录用了,我会告诉你原因的。”说完,她面色阴沉地关掉电视,径自返回自己的卧室,徒留一团理不清的迷雾让苏盼云细细咀嚼。
望着斑驳灰白的墙壁,苏盼云充满迷惘的心胸里又多了一层喘不过气的压力。
有谁可以带领她走出这弥漫着疑云层层的迷障?她无言地仰望苍穹,觉得满天星光都因此刻的茫然而变得黯然失色。
苏盼云早上一到图书馆,坐在借书台的活动转椅内,心神不宁地整理着昨天送进来的新书。
心里一直犹疑着该怎么对向来非常器重她的馆长提出辞呈,在她已经把这座规模虽然不大,却温馨朴实的图书馆当成自己的家,融入自己的生命成为熟悉的一部分之后。
就在这令她心绪如麻,陷于进退两难的困境时刻,有个像工读生的男孩子捧着一束灿烂缤纷、娇艳诱人的紫玫瑰走了进来。所有工作同仁都暂时搁下手边的整理工作,引颈注目着这极具戏剧化的一幕情景。当那位工读生拿着收据开始唱名时,所有图书馆的同仁瞬息把焦点集中在苏盼云晕红而忸怩不安的脸上。
“哪位是苏盼云小姐?”
当苏盼云窘涩地还来不及作任何回应前,一向精灵古怪、喜欢凑热闹的男同事陈天柱即到揶揄着说:
“你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逊得可以,我们这除了坐在柜台那位红着脸的番茄姑娘,有谁会因为爱慕者的一束鲜花而窘涩窃喜得连自己的芳名都记不起来的?”
那位工读生好像早就见怪不怪了,连忙把一束鲜花递到满脸嫣红的苏盼云面前,“小姐,麻烦你签收一下。”
苏盼云刚签了字打发了工读生,手上那束鲜花随即被陈天柱抢了过去,“哇塞!五十朵紫色的玫瑰,这家伙出手可真大方。唉!这种奢侈的浪漫,实在令两袖清风、怀才不遇的我为之感慨扼腕!”
“你得了吧!陈天柱,你就算是口袋里麦克麦克,凭你老兄那副奇貌不扬的德行,还有一毛不拔的龙太作风,全世界没有一个小姐会脑筋‘秀斗’垂青你这只铁公鸡的!”在图书馆负责购书、财务事宜的江贵琳闻言也不甘寂寞还嘴相稽。
“我是铁公鸡!江大小姐你又是哈,束之高阁乏人问津的母天鹅?”
“要死了,陈天柱你敢嘲弄我,我要乏人问津也远胜于你这只准被人退货的菜鸟!”江贵琳脑火地涨红了脸。
“菜鸟,你要不要试试看到底是你菜还是我菜?”陈天柱嘻皮笑脸地俯近她,恶作剧十足地猛眨着他那一双又细又小的老鼠眼。
被他吃尽豆腐的江贵琳光火地瞪大了眼睛,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恨不能立刻剥了陈天柱的皮,将他细嚼慢咽方能一泄心头之火产,她还来不及大发雌威,报一箭之仇,陈天柱又如获至宝似地发出了声清亮惊奇的口哨声,“哇塞,原来这束玫瑰花里头还暗藏玄机,附了一封摺叠精巧、包装得赏心悦目的信笺,唉!该不会是情书吧?”
苏盼云慌忙红着脸想抢回那封信笺,但狡狯精明的陈天柱早有防备,他像一只滑溜可恶、动作敏捷的猫儿东窜西藏,逗得苏盼云又着急又羞恼,一张俏颜像红霞晕染般艳丽而不可方物。
偏偏,生性促狭鬼怪的陈天柱却对她的羞赧焦急视而不见,他拿着粉蓝的小信笺在众目睽睽之下贼兮兮地大声念着:
盼云“卿卿我的爱”:
有人说小别胜新婚,望着“远方的云”,我开始度过这份令我尝到“聚散两依依”千百种辗转滋味的刑期,这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茧爱”,“在水一方”的你是否知情?
如果“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我愿意为你过着这种饱受相思煎熬“心有千千结”的日子,当你抹着盛放娇艳的紫玫瑰,别忘了聆听“和风”为我传递的“心情故事”,更希望你能思忆起只属于我们的“那串响亮的日子”,在我这只“都市候鸟”望眼欲穿的期盼下,收回你那残忍的禁令。
“问斜阳”,问“河上的月光”,问“窗外”盛开的“木棉花与满山红”,这份刻骨铭心而“难言的恋慕”该如何排解?
深深期盼你的回心转意,别让我们这份“梦缘”成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