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负责结帐的收银员小姐见她们两人固执己见,僵待不下,不禁促狭地笑着对她们“你们两位也别争执了,为了表示公平,我同时收两份钱,好吗?如果你们都急着扮演凯子的话。”
话甫出,温可兰立即扮个鬼脸,“曹小姐,你美得很呢,打这种如意算盘——”她稍一松懈,帐单立即被眼明手快的苏盼云抢走,等她意识到已经来不及,苏盼云早已利落爽快地付了钱。
“苏盼云,你——”
“这叫作兵不厌诈!”苏盼云笑容可掬的说:“好了,别生气了,我下星期一会上台北找你的,你若不甘心,可以等到那时候再报一箭之仇啊!”
“我干嘛啊!——我又是有钱没地方花的凯子!”温可兰没好气地嘟着嘴说。
“好了,别生气了,我该回图书馆了,下午还得跟馆长提出辞呈呢!”苏盼云失笑的拍拍她紧绷的脸颊。
“你真要辞职啊!没见过像你这种这么听话的人,简直就像你姑妈的傀儡嘛!”当她发现苏盼云微变的脸色时,又不禁懊恼万分地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盼云,我……我不是……”“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因为,你说的的确是实话,我不会因为你的心直口快而生气的。”苏盼云强颜欢笑地挤出话来,一双美丽迷蒙如秋水盈盈的明眸里,笼罩一抹淡淡的哀愁。
“盼云,我——”温可兰一时间难受得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心里拚命诅咒着自己的口无遮拦。
“我该上班了,你下午如果没事,回去看你妈吧!我知道她嘴巴不说,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你的,如果你回来不去看她,她知道了会非常伤心难过的。”苏盼云意味深长的望着她,柔声说道。
温可兰双眉蹙着,整个人陷入了一片激烈的战争中。
“可兰,你在怕什么?怕你妈妈的责骂还是冷漠?你知道吗?你应该惜福!你有妈可以喊,有妈妈可以牵挂,不像我——”苏盼云感伤而悲怜地叹息着,“我连个喊妈的对象都没有——”
她那一针见血而充满酸楚凄怆的语调震动了温可兰,好像一颗威猛的巨石投入她的心湖里掀起阵阵汹涌的浪涛,再也按捺不住亲情的呼唤和冲击,“我……我会回去的,即使是再挨一顿臭骂!”
苏盼云强忍住鼻端的酸意,缓缓露出了安慰的笑容!
第三章
雅轩小筑。
这是一栋座落在新店大香山幽僻宁静环抱里的建筑物,一座朴实、典雅而充满古意的房屋。
打开起居室的落地窗,迎面而来的是一片青翠鲜明,令人心畅神怡、屏思凝神的绿色大地,站在这里静观远山含笑,伴着朝阳婆娑起舞,唤醒人们沉睡的心灵,为充满生意的一天带来蓬勃朝气,这份与天地同生、呼吸在一块的感觉是美丽而炫人的。
汪如苹震慑地注视远方的美景,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动的赞叹。
“这里真美,不是吗?”
韩伯涛眉峰微蹙着,清瘦而充满风霜又不失儒雅的男性脸庞上,有一丝深思而复杂的神色。“是很美,不过最美的是我们的心情。站在自己的乡土上,那种浮云游子落叶归根的情怀是人生最美、最飘泊沧桑的一种极致感受。”
汪如苹深深咀嚼他的言外之意,望着这位她倾注一生也关爱不完的男人,虽然岁月无情但清丽依旧的脸上,有着一份无法用文字、言语诠释的崇拜与钟情。“十五年了,经过十五年的冷暖煎熬,我们终于回家了,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却皆非了。”
“重要的是我们仍然厮守在一起,尽管命运曾经对我们是何等残酷无情,但跟很多妻离子散骨肉分离、无家可归的人比起来,我们显然是幸运多了,不是吗?”韩伯涛紧握着她的手,语音嘎哑的说。
“伯涛,这就是我最欣赏你也对你最心疼的地方。不管命运对你是何等的残忍不公,不管你忍受了多少非人的艰难和耻辱,你总是活得自负昂藏,落拓潇洒,不亢不卑,既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怜委屈,你一个人全把眼泪和痛苦往腹里吞,坚强得像一座山,一座让我依靠了三十多年的避风港。”汪如苹酸楚而怜惜的凝视着他,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鼻音。
韩伯涛炯炯有神的眼眸闪过一丝温柔和怜爱的光采,他淡淡地挑起略微斑白的浓眉,半真半假的说
“如苹,我不反对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别把我神化了,我并没有那么殊胜伟大;我只不过是一个生不逢时,不甘于被命运摆布、喜欢逞英雄、多管闲事的凡夫俗子罢了。”
“是吗?当别的凡夫俗子都贪生怕死,枉顾良知,忙着睁眼说瞎话的时候,你这位独排众议,仗义执言的凡夫俗子却因为本着良心,说了几句真话,从此被列为有家归不得的异议分子,还被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误解、怨恨,伯涛,你这个说起来轻描淡写的凡夫俗子,为什么命运比别人那么坎坷而曲折呢?”
韩伯涛脸部的肌肉微颤了一下,“如苹,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连我都能学会以淡忘来取代憎恨,你又何必旧事重提,徒增加心里的痛苦和不平衡呢?”
“不是我喜欢提起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问题是——”汪如苹深深地望着他,语重心长的说:“所有的阴霾和伤害并没有随着岁月而淡化过去,你和孟禹之间的心结一直纠葛到现在。两年了,他不来美国看我们,而你,回国也不准我和平磊去通知他,难道你父子准备僵持一辈子?”
韩伯涛脸绷紧着,一抹尖锐而揪肠的痛楚深深戳进他的五脏六腑,“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喜欢和儿子斗气,而是他……他这个做儿子的,永远都用一种扭曲而仇恨的眼光来看待我对他的关爱。像他那种不成熟又不识好歹的孩子,我宁可放弃,就当没生养过他。”
“你是在说赌气的话,你要真能这么洒脱,干嘛还瞒着我偷偷收藏他创作的录音带,甚至,还吩咐平磊至少每个月要上万里山上去看视他一次?”汪如苹犀利洞烛的淡笑道。
韩伯涛别扭而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这,录音带是平磊硬塞给我听的,而脚长在平磊身上,我可没吩咐他一定要上山去探望那个不肖子!只是平磊这个不甘寂寞又唠叨成性的老家伙每次探视回来,都会捺不住他的大嘴巴打电话来跟我NB462唆,害我不想听又不好意思。”他振振有词的强辞夺理着。
汪如苹娟秀优雅的脸上掠过一丝会心而揉合趣意的微笑,“是吗?你不是曾经暴跳如雷、义正辞严地冲着我和平磊吼过,你永远不要知道孟禹那个浑小子的任何消息吗?”
“我是不想知道啊!”韩伯涛没好气的咬牙吼道:“谁教那个有眼无珠的浑球竟然为了姜秀瑜那个俗气又居心叵测的欢场女子跟我翻脸呕气!”
“谁教你用错方法?又不好好跟他解释开导!”
韩伯涛怒气腾腾地瞪大眼了,“我不好好跟他解释?我才一开口,他这个被爱情冲昏头的浑球,就劈头骂我迂腐,然后不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就胆大包天的挂了电话,你说,像这种大逆不道的孽子,我还要挂念着他干嘛?让我的胃渍疡烂得更彻底一点啊!”
“这件事孟禹是有不对,但,你也不能怪他,他第一次谈恋爱就遇上了姜秀瑜这种饱经世故而颇富心机的女孩子,你要正陷于热恋中的他跟她分离,他当然不肯。而且,他真的很气你教平磊拿钱去打发姜秀瑜,意图拆散他们这件事。”汪如苹好脾气的柔声说。
“气?我看他是恼羞成怒吧?!”韩伯涛怒气犹存的冷哼一声,“哼,我不用这种虽然老掉牙却很实际的方法,他这个少不经事的蠢蛋,怎么会看清楚姜秀瑜矫柔做作而爱慕虚荣的真实面貌?我这么用心良苦的护着他,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蛋不感激认错就算了,竟然胆敢跟平磊拍桌子发脾气,搬离雅轩,跑到那个鸟不生蛋的万里去,还变本加厉跟个来路不明的山地姑娘同居。”
“那个山地姑娘叫兰若,不是你儿子的情妇,是替他洗衣烧饭,整理家务,收拾零乱的。”
韩伯涛目光如炬地紧盯着她那温婉而充满母性光辉的容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跟他联络吧?”
汪如苹失笑的摇摇头,“是平磊告诉我的,他每次跟你通完电话之后,就会寄一封信来向我报告孟禹的近况。”
“是吗?这个左右逢源的大舌头,怎么他告诉你的版本和告诉我的版本差那么多?”韩伯涛怀疑地微眯起眼睛,“你确定你没有走私?”
汪如苹垂下眼脸避开他凌厉的目光,“呃,孟禹有时候也会写信给我。”
“是吗?”韩伯涛不怎么是滋味的从鼻孔里重哼了一声,“你有回信给他吗?”
汪如苹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喂!韩伯涛,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现在可是民主时代,连政府都解严了,你还好意思严禁我跟我们的宝贝儿子通通信、说说话吗?”
“我们的宝贝儿子?哼,”韩伯涛酸溜溜的冷哼着,“他是你的宝贝儿子,可不是我韩伯涛的宝贝儿子。”
汪如苹浅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苟言笑的脸孔,“你吃醋了?”
韩伯涛双眉深锁在一块,面无表情,亦默不哼声。
“别生气嘛!”汪如苹温和地轻轻抚摸着他的眉心,“他是我的宝贝儿子,更是你的心肝宝贝,你心里头牵挂不去的一块肉。别皱眉,也别生气,我是你的妻子,也是我们孩子的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对孟禹那份埋藏在严父面貌下用心良苦、不可衡量的钟爱。”
韩伯涛的心紧紧揪在一块了,他黝深锐利的目光里慢慢浮沉着一丝轻柔而感伤的光芒,“是吗?他会了解吗?一个害他从小就过着东奔西波、居无定所流离生涯的父亲?一个把他孤零零丢在台湾,忍受孤立无援、忍受旁人异样歧视、排挤目光下长大的父亲?”
“伯涛,他会谅解你的,父子天性,他没有理由一辈子都误会你这个为他设想周到的父亲,只要你肯让我和平磊去告诉他,你不得已把他留在台湾的真相。”
望着汪如苹充满祈求而心痛的眼光,韩伯涛慢慢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丝悲凉而落寞的苦笑,“算了,还是让他透过自传去了解我这个失职没有办法守在他身边,分享他的成长心情的父亲吧!也许透过这本刻画我一生沧桑的回忆录,他能真正从被父母遗弃孤立的阴霾中走出来,看见我们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用心和痛楚吧!”
“伯涛,你何苦这样折磨你自己呢?你这次会打破誓言回来,分明是为了他,为什么近在咫尺了,你却要固执的隐藏着自己的心酸和痛苦,不肯让盂禹抛下嫌隙打开心结,和你重新认识彼此呢?”汪如苹刻满岁月纹路、却仍然皎洁明媚的眼眸里轻泛着点点幽冷凄迷的水光。
“别劝我了,如苹,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韩伯涛沉重而固执的轻摇了一下头颅。
“是啊!为了你那冥顽不灵、和你那宝贝儿子一模一样的牛脾气,我这个无辜、情何以堪的妻子与母亲活该夹在你们父子中间,忍受你们那幼稚、肤浅而愚不可及的意气之争!”汪如苹悻悻然地咬牙说,性情温文贤淑的她难得激动起来,只为了她用整个生命去挚爱的,而他们显然也深爱对方的两个男人,竟然为了一点扭不过来的执拗和牛脾气互相折磨、浪费如瑰宝般弥足珍贵的生命,也让两面为难的她足足做了两年的夹心饼干!
“你要看不惯,可以搬到万里山上去跟他这个才华洋溢的大医生一块住,我可没拿条锁链拴住你那颗充满愧疚、思念的母性芳心!再说,我——”他佯装出来的生硬表情倏然被腹部传来椎心刺骨的绞痛而扭曲了,他脸色发白地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
“伯涛,你怎么了?肚子又痛了,是不是?”汪如苹焦急地拚命替他按摩腹腔,试图减轻他的痛苦。“要不要我陪你上医院再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韩伯涛强迫自己提起精神,忍痛装出淡然的表情,“我没事,都是老毛病了,用不着上医院浪费医生的时间,也给自己找罪受!”
“可是,你最近常常这样子,不但睡不好,连食欲也跟着消退了,我实在很担心。你听我的话,下山去看看医生,要不然,我教孟禹来给你检查一下。”汪如苹怔忡不安的规劝道,忧虑深深笼罩在她充满愁容的脸庞上。
韩伯涛闻言,脸色蓦地变了,“我不准你去告诉他,我的毛病我自己最清楚,我一时之间还死不了的,因为,我要完成我那本自传,还有——”他凌厉的脸部表情倏然放松了,“我舍不得丢下你,跟你只做三十年的夫妻怎么够本呢?再说——”他话没有说完,汪如苹已经红着眼圈,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昂和酸楚,紧紧地拥住他,但不争气又无以名状的泪珠悄悄地顺颊滚落。
韩伯涛的心底闪过一阵痉挛,他伸出颤悸而充满柔情的手,轻轻抚摸她柔软如昔的背脊,“都已经是头发半白的老太婆了,还这么会撒娇?你这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老毛病怎么还改不过来?别让以后孙子笑话你这个没事就爱下雨的老祖母。”
他那充满怜爱、调侃又极具浓情蜜意的话让汪如苹眼中的泪意更加深了。“我……我可不管孙子,我只管你这个固执得不肯和医生合作的臭老头子!”汪如苹语音模糊的说,她早已怀疑韩伯涛的病情了,只是,他像一头蛮横而顽固的驴子,根本不把自己的病痛放在心坎里。
韩伯涛的喉头里梗着硬块,搂着汪如苹这携手半生、陪伴他走过了滚滚红尘,用眼泪和温存来抚平他满身创痛的至情女子,辗过心头的是一种深刻而凄怆的痛苦和无奈。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是她的世界,一座虽然历经过无数致命的冲击和摧残仍屹立不摇的精神堡垒。但,人生无常,聚散是那样的难以捉摸而不可预测,他真的不能不担心,如果有一天,他这座精神堡垒垮了,纤柔多情的她怎么熬得下去?
他曾经因为这份牵挂和忧愁而熬过了文革、熬过各种严厉残酷的政治斗争和牢狱之灾,如今面对病魔的侵袭,他是不是能再一次坚强的逃过死神狰狞的魔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