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酒气翻腾、呕心沥血的宿醉,楚石在天色微蒙,晨曦展露的微光中清醒过来。
他觉得头痛欲裂,喉头干涩,太阳穴隐隐抽痛著,一时迷茫困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醒了,头觉得疼吗?」优里娟秀的脸上有一份憔悴和疲惫的形容,眼眶下的黑眼圈更证明她那份为君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深情。
目睹她那份坚忍不摧的柔情,楚石愧疚地叹息了:「多情总为无情恼,优里,你这是何苦呢?」
「我只相信你们中国的一句话,人非草木,谁孰无情?」
楚石苦笑了。「人非草木,谁孰无情?对于我这个心如止水的人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优里,非是我心如铁石,而是,我实在消受不起啊!」
「负担?」优里凄怆地笑了。「如果我对你别无所求,也不敢奢望你会对我有所回应,只求静静地、默默地守在你身边,看著你、照顾你,你也会有负担吗?」她幽怨地瞅著他说。
这番话像个千斤巨石重重嵌入楚石的胸膛,让他窒息而无所遁形。「优里,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优里有著日本传统女人对感情执著的韧性和执拗。「我不管你认为我厚颜无耻或者冥顽不灵也罢,我跟定你了,你这辈子休想甩掉我,即使做一辈子的老姑婆,做你的老妈子我都认了。」
楚石有一份欲哭无泪的无奈和啼笑皆非。「优里,不要给我制造心理的枷锁,我这一生是不会再爱了,你不要把宝贵的青春浪费在我这种油尽灯枯、死气沉沉的人身上,不要意气用事,你还有握住幸福的机会,你应该好好珍惜才是——」他语重心长的劝说道。
「你口口声声说你心如止水,可是,你却天天往席梦酒吧跑,你是在借酒浇愁,还是爱上了酒吧的女主人?」优里尖锐的反问他。
楚石的脸色倏地刷白了。「优里,不要太过分,尽管我对你有无限的感激和内疚,但——这并不是表示你有权刺探我的隐私!」他语气森冷,眼睛微眯。
酸楚和妒意绞痛了优里的心,她面无血色地点点头。「原来我在你的心里连一个纵情声色、逢场做戏的酒吧老板都比不上!」她泪光闪烁,芳心如麻,有无尽的伤心,更有一份屈辱和悲怜。
面对她的泪眼婆娑、狼狈,楚石有著深沉的无奈,千言万语也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疲惫、沧桑的心境。
他不想说一些言不及义的话来安慰优里,于是,他紧抿著唇,表情木然地望著优里含泪、仓卒地奔了出去。
一声长叹从他喉头逸出,他苦涩地念著李商隐的一阙词: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脑海中蓦然浮现了冷晏妮那张风华绝伦的脸,一阵剧痛绞进心脏,抽得他柔肠寸断,五脏六腑都紧缩在一块——
回忆像汹涌的浪潮,排山倒海地涌向了他,淹没了他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股椎心刺骨的绞痛。
他玲汗涔涔地闭上眼,强迫自己锁上记忆的齿轮——无奈却引来更多的痛苦和悲怨——
天啊!他像是一个心如止水的人吗?他自我解嘲地牵动嘴角,再也无力为自己辩解了。
☆
季眉懒洋洋地站在梳妆台前,意兴阑珊地梳著一头长发,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些纠结在一块的发丝一样,有份剪不断、理还乱的萧瑟和凄楚。
她厌恶自己这种牵肠挂肚的懦弱行径,可是——她的心有自己的意志力,像脱缰奔腾的野马,踩著纷乱的步履重重践踏著她的五脏六腑,让她难忍脆弱的酸楚,泪光泫然了——
「小眉,你怎么连早饭也不吃呢?」季太太不知何时无息无声地进到她的房里,她心乱如麻、神思恍惚地竟不曾察觉。
她打起精神,挤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妈,我不饿,你自己先吃吧!」
「女儿有心事不肯说,我这个做妈的怎么吃得下饭呢?」
季眉有份被戳破心事的窘困。「妈,我——我没有心事,我只是有点累,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季太太爱怜地摸摸她略显消瘦的脸颊。「瞧瞧你这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对工作倦息的人,倒像为情所苦的人——」
季眉微微一震,脸颊飞红了。「妈,你——」
「我怎么样?哼,你们两兄妹真以为我这个做母亲的已经老得神志不清、记忆衰退,不知道谈恋爱的症候群了吗?」她犀利洞达地盯著季眉绯红的脸。「你们呀!太低估我这个做妈的,瞧你哥哥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说是要晨跑运动,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而且还每天都像个游魂似,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来,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你大哥这个书呆子脱胎换骨,每天吹著口哨,哼著歌儿往外跑,忙得不亦乐乎——」
「妈,哥大概是交了女朋友,你也知道恋爱中人都会有点反常——」
季太太斜视著她。「哦?那想来你的失魂落魄也是同样的情况罗?!」
「妈!」季眉满脸臊热地祈求著。「你——你不要节节逼进,打破沙锅问到底嘛!」她有三分矫情,七分悲楚地偎在母亲慈蔼的拥抱里。
「傻丫头!对自己的妈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你是不是和你那位脾气古怪的病人——叫殷什么帆的闹意气啊!」
殷允帆三个字像把利刃戳进她的胸坎里,霎时脸色灰白,再也无法在母亲关爱、疑虑的目光下遁形了。
她泪眼汪汪地拚命咬著唇。「我!才不会跟他这种不知好歹的人生气呢!」
「哦?那你为什么不肯回到医院里?!王主任和护士长都来过家里挽留你,既然你的郁郁寡欢和那位殷什么帆的无关,而护理工作又是你最热爱的事业,妈实在不懂你怎会突然萌生倦意了?」
「我——」她不胜愁苦和委屈地再度红了眼圈。
季太太见状正想再说些什么慰藉的话,电话铃声蓦然大响,她摇摇头,到客厅接起电话。
「是你的电话,小眉。」季太太在客厅内叫喊著,她见季眉仍端坐在房中毫无接电话的意图,不禁摇摇头轻声告诉她。「不是王主任,也不是那个不厌其烦的护士长,而是一位姓汪的老先生要找你,他说你已经认他做干爹了。」
季眉迟疑地咬著唇,在母亲无言又隐含催促的凝睇下,她百般无奈地拿起了听筒。
她知道汪敬成八成是来当殷允帆的说客的。
「喂!」
「小眉,你还好吧!」听筒那端传来汪敬成满含关怀的声音。
「我还好,谢谢干爹你的关心。」
她客套而礼貌的反应让汪敬成叹息了。「小眉,我很想念你,你知道吗?最近我的肝又隐隐作痛,这让我脆弱的不停怀念著你那慧黠而笑容可掬的模样。」
季眉喉头梗塞了。「干爹,求你不要用这种温情攻势,我——我虽然很想念你,也很钟爱这份工作,但,我有我的尊严和骄傲。」
「小眉——你这是——」
「干爹,你不要再为殷允帆充当说客了,我是铁了心不会回去的,士可杀不可辱。」她略略激动的打断了汪敬成。「我不是那种没有骨气的人。」
「谁说我是为殷允帆充当说客来著?」
「那——」季眉半信半疑了。
「我打电话来,除了问候和致意外,同时,知会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季眉的心没由来地跳动了一下。
「由于你迟迟不肯返回医院,又不肯接受殷允帆的道歉,他这个浑小子在没辙之下,只好拄著拐杖亲自登府向你赔罪啰!!」
「哦?」季眉有几分错愕,更有一份夹杂不清的紊乱情绪。
「你准备如何?打不打算接受他不惜抱伤前来请罪的诚意呢?」汪敬成伸出试探的触角。
「我——我并不想这么容易被他打动,否则,以后——他岂不是更看不起我——」
「说得好,我也是打算劝你不要那么容易被他的哀兵姿态给蛊惑了,这个恩将仇报,不解风情的浑小子应该好好修理他-顿,你最好借此大发雌威给他来个以牙还牙,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发醋劲!!」汪敬成似笑非笑的说。
季眉的脸莫名涨红了。「干爹,你——」
「我会站在你这边的,小眉,你千万不要心软,不要客气,要不然——将来你怎么驾驭得了他?!」
「干爹!」季眉连耳根都红了。「你怎么愈说愈离谱了!」
「我哪有?我这可是教你未雨绸缪啊!」
季眉简直哭笑不得,在这份嗔意无处排遣时,要命的门铃响了,她一惊一慌,听筒差点掉落地上。
「他来了是不是?加油啊!小眉,好好将他整治一顿吧,干爹做你的后盾。」然后,他笑得好乐似地切了电话。
季眉错愕地望著听筒发呆著,然后,她听见殷允帆从庭院传来的声音:
「伯母,我是殷允帆,呃,我是来看季眉的。」
季太太立刻心意洞烛,别有含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拄著拐杖却不失男人英挺本色的年轻人一眼,一层不加掩饰的好感立刻涌现在亲切的笑容里。
「你请进,小眉在客厅里听电话。」
她见殷允帆吃力地拄著拐杖走路,连忙伸手想帮忙他。
殷允帆温文礼貌地婉拒了她的好意。
走进季家简朴清朗的客厅,殷允帆脸色灰白,额上冒出了汗水。
季太太赶忙招呼他坐下。「你请坐,我去请小眉出来,她八成在她房里。」
季眉躲在房里,一颗心忐忑不安地上下跳动著,有份混合了恼怒、伤心、惊奇等暧昧不清的复杂情怀。
「快出去吧!人家都拄著拐杖来向你请罪了,你若再矫情不肯出去,他那条腿恐怕就要报销了。」
她见季眉蹙著眉头,文风不动,不禁促狭地笑道:
「你还要斗气啊!好吧!我去打发那个白费心机的傻小子,告诉他苦肉计不管用了,劝他改弦易辙,换点稀奇古怪的花样,要不然,教他干脆死心算了,反正,我这个女儿从小就有怪脾气,喜欢闷著头生闷气,也不愿意法外施恩,给别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季眉没好气地叹息了。「妈,你就喜欢糗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多痛苦吗?」
「我是不知道啊,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这个做妈妈的,谁教我有个见外的女儿呢?」
「妈!你——」
「好了,别生气了,妈知道你的苦楚,喏,人家不是自动送上门来给你做出气筒了吗?」
季眉咬著唇想生气,却又忍俊不住笑了,然后,她羞恼地避开母亲那双锐利的「法眼」,红著脸踏出卧室。
一进入客厅,她就接触到殷允帆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眸,尽管内心波涛万丈,但她仍强迫自己摆出冷冷的表情。「殷先生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殷允帆犹豫了一下。「我是——来道歉的,季眉。」
「道歉?不敢当,小女子只是一名寒伧卑微的小护士,岂敢有劳高高在上的殷先生您纡尊降贵、降格以求呢?」
殷允帆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季眉你何苦讽刺我呢?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就不能看在我抱病前来的诚意上,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吗?」
「网开一面?殷先生,你有没有弄错?今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节,请你不要捉弄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女子,我只不过是一名笑骂由人、身不由己的小护士而已,请殷先生高抬贵手,不要戏弄我已经不堪一击的神经!」她玲冷地嘲讽著,把歉意和怒潮全部扔在他脸上。
殷允帆眉宇深锁了。「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呢?」
「原谅?你做了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吗?哦,你是指开除我的事吗?这本来就是个笑贫不笑娼,花钱是大爷的时代,殷先生开除一名冥顽不灵、出言不逊,不懂得逢迎阿谀的小护士,应该是师出有名的事,何劳你大礼伺候!」
她的冷嘲热讽,挖苦刺挑让殷允帆如坐针毡,有苦难言。「季眉,你当真不肯接受我的道歉吗?」
「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季眉板著脸说,虽然,她心里可不像嘴上所说的那么笃定断然。
殷允帆脸色沉了下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只有搬出商场上磨练出来的谈判手腕了。「如果你不肯回医院,我只有冻结一笔资助圣恩医院的经费,你是知道你们医院的财务状况,资金短缺,又没有几个精明成性的企业家肯伸出援手,而我,恰巧愿意扮演雪中送炭的圣诞老公公,如果因为你的缘故,而让圣恩医院倒闭关门的话——」
季眉气得脸色发白。「你——你在威胁我?」
殷允帆淡淡一笑。「不敢,只是跟你作个交易。」
季眉为之气结,内心争战得好厉害,她怎能在他那可恶的淫威下回到医院上班呢?他怎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恫吓她呢?「你——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标准的奸商作风!」
痛楚飞进了殷允帆的眼底,但他依旧露出了泰然自若的笑容。「谢谢你的恭维,我只是稍稍懂得兵不厌诈的权变法则而已。」
季眉气得浑身发抖。「好,你狠,你厉害,我季眉没有你神通广大,深谙落井下石的艺术,没关系,我会回去,但这不表示你赢了,你根本是胜之不武!」
殷允帆的心都缩成一团,他深吸口气掩饰著。「没关系,只要你肯回来,我会有机会让你对我改观的。」
季眉讥诮地扬起眉毛,冷哼:
「是吗!你尽管抱著你卑劣的成就感得意好了,我们不妨看看你这恃强凌弱的人能嚣张到多久?」
殷允帆仍是一贯的笑著。「没关系,至少你回来,我就算不虚此行了。」
季眉脸色更冷峻了。「你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能不能请你抱著你的优越感滚回去。」
殷允帆下颚缩紧了。「好,我会离开的,不劳你下逐客令。」他艰涩地拄著拐杖站起来。「星期一,我给你的期限,如果到时候你爽约,我会打电话给我的银行,取消兑款的。」
季眉百感交集,又恼又恨地瞪著他步履蹒跚的离开客厅,她气自己有不忍,想奔上去搀扶他的冲动。
她忿忿地关上客厅的大门,一颗心又开始陷于矛盾、纠缠的挣扎中,进退维谷在理智和感情的门槛间来回徘徊。
☆
星期一殷允帆焦躁不安地坐在轮椅内,一张俊雅的脸望眼欲穿地盯著病房门口。
他已经苦苦等候了一个早上,他不相信季眉会临时变卦。
「允帆,你别著急了,她搞不好家里有事,下午才会来。」殷太太柔声劝道,自从殷允 帆开除了季眉之后,殷太太就每天来医院看护儿子,充任他的特别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