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果然,听筒那端传来祝威祥不冷不热、带点沙哑的声音。
「季刚,我有事要跟你商量,请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季刚自我解嘲地挑了一下浓眉,懒洋洋地揶揄道:
「老总,你可真是一点也不浪费时间,我刚销假回来,你就宣召我,敢情没什么好差事要差遣我?」
「是不是好差事你进来不就知道了?!」祝威祥也很干脆,他们共事五、六年了,工作培养出来的默契和了解也让他省去不少客套、烧圈子的繁文缚节。
「不必了,老总,我跟了你五、六年了,你什么时候给过我轻松、偷快的任务?上回更过分,你教我去挖掘妓院的内幕,这也罢了,还居然教我假装寻芳客,害我差点没被那些妓女给五马分尸了——」他想起来就心有余悸,甚至!还有一份揉合了恼怒、尴尬的怒气。
「谁教你老弟长得一副人见人爱的小白脸,害那些妓女大姐们个个见色心喜,芳心大醉,愿意免费为你老弟服务,这种天上掉下来,不花一毛钱的艳福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若非我特别钟爱老弟你的才干,这么香艳刺激的差事多的是有人抢著干,你别不识好人心啦!」祝威祥的声音有份掩盖不住的戏疟和笑意,害季刚一张俊逸的脸孔涨得通红,又有份克制不住的恼火。「老总,你实在太过分了,你明知道——我什么事都没干,你还拿它来做文章,弄个不好,还让别人误会我假公济私。」
「我本来就不反对你假公济私,反正是公私两便嘛!谁教你老弟假清高,喜欢扮演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有现成的便宜不会占?」祝威祥笑得更老奸巨猾了,其实,心底里他非常欣赏季刚的梗直朴实,而他的工作态度和操守更是杂志内其他男性工作人员所望尘莫及的,所以,这次探讨妓女在工作的辛酸血泪及雏妓问题系列专题报导,他才放胆交给他全权负责
换作其他同仁,他可就没有绝对的把握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季刚帅气而富有书香的气质会那么具有渗透力,居然会引起那些妓女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
有个年近四十的老妓女,甚至还表示愿意为他收山,把这些年来皮肉生涯所赚的钱拿来「养」他。
吓得季刚拔腿就逃,只恨爹娘没多生他两条腿。
这段香艳轶闻一直到现在还不时成为寰宇杂志社的趣谈,有的比较缺德的男同事还煞有其事地拍拍季刚的肩膀,嘲疟的说:
「小季啊!我看你干脆别那么辛苦跑新闻算了,反正,你有上苍眷顾的天赋异禀,如果你愿意,保证你可以成为最抢手的新一代舞男。」
气得季刚差点掀桌子,绷著一张冷脸好一阵子都不跟那些分明故意嘲弄的男同事讲话。
接著,他软硬兼施,郑重其事地对他这个总编辑三申五令地提出「警告」:
不准再派这种「有色彩」的滥任务给他,否则,他就拍拍屁股走人。
祝威祥看他那么凝肃认真的表情,实在忍不住想笑,克制了好半天,他才压抑住泉涌的笑意,点点头,淡淡地打趣道。
「好吧,谁教你是我们寰宇最有才华的记者,为了留住你,我只好委屈一点接受你的「威胁」,不再派这种有颜色的任务给你,以后只教你跑宗教啦!艺术啦,写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文章啦!喔!抱歉,在艺术和色情之间的分野还役有理清之前,我看,你暂时还是不要跑艺术新闻,省得又伤了你那颗纯情的男性自尊。」
这番话直糗得季刚脸孔发热,又好气又有份无奈。「我能说什么呢?什么好话、坏话全给你说光了。」他摇摇头,以一种又佩服又带点讥刺的口吻说:
「姜还是老的辣,老总,你真不愧是咱们杂志社的老芋头。」
「老芋头」是公司同仁给祝威祥取的外号。意思是形容祝威祥颇具老芋头「外俗内滑」的特色。
祝威祥瞪著他好半天,然后才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他:
「请留点分寸,不要以为你是我的爱将,就可以肆无忌惮,拿我最忌讳的痛处来攻击我。」他没好气地冷哼著:「老芋头?不如叫做番薯更好!」
「番薯不好,吃多了可会——」季刚很识相地在祝威祥翻脸之前溜出了办公室。
这段插曲一直成为他们二人之间拿来互相消遣、调侃的话题。
这会儿季刚听他又搬出旧故事来挖苦他,不禁冒火地咬牙道:
「这么说来,这是我的错罗?谁教我放著免费的野食不吃?只是我不晓得您祝老先生年纪一大把了,还有闲情逸致扮演拉皮条的角色?」
此话一出,祝威祥的口气果然变了,只听他生硬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小季,你是放假放昏了头吧!」
季刚也觉识到自己的出言无状,于是,他低声向祝威祥道歉,并乖乖地来到他的办公室听候差遣。
祝威祥抽著烟,随意地扫量了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庞一眼,眼睛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别这样,我又不是逼你去跳河,你干嘛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季刚撇撇唇,皮笑肉不笑地说:
「少来了,老总,我对你还不了解吗?你最喜欢玩先礼后兵的怀柔政策,先放我一星期的假,接著就准备丢一个烫手山芋给我接,你这套把戏我早就可以倒背如流了,你还是省省口水,直接引入正题吧!」
祝威祥笑了。「好吧!既然你这么了解我,我若再废话连篇岂不显得虚伪?」他递给他一份剪报。「你先看看这份剪报,然后我再告诉你我找你的目的。」
季刚快速看了一遍,诧异地发现这竟是一篇桃色新闻的剪报。「这是楚石和冷晏妮的花边新闻嘛!你要我看这个干嘛!」
「你想呢?」祝威祥好整以暇地瞅著他。
「该不会要求我去采访他们两个人,单刀直人地问他们到底有没有暧昧不明的关系吧?」
「你想我会要你去做这种只有白痴才想得出来的蠢事吗?」
季刚抿抿嘴。「谢谢你喔!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会那么看重我,原因就在于我的愚昧无知。」
「不错,你再继续装蒜好了,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跟你抬杠。」
季刚的浓眉蹙紧了。「我不懂,你怎会对这则桃色新闻感兴趣?除了男女主角的名气之外,我不觉得这种挖人隐私,男欢女爱的事有什么好报导的?」
「是吗?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能做总编辑,而你只能做我的部下,让我颐指气使的原因,如果你的认知能力和敏感度只有这一些的话?」
季刚沉著脸不予置评。他有个感觉,这绝不会是一项他喜欢接受的任务。
「不说话并不表示你可以逃避这个好差事。」
「什么好差事,莫非,你要我充当私家侦探,或者像某些不入流的征信社一样偷拍他们幽会、亲热的照片和证据?」
祝威祥有趣地扬起了眉毛。「如果你有这种好本领,我倒也不反对你用这种非常的手段。只可惜——我要你做比这个有趣多了。」
「譬如——教我到冷晏妮的酒吧卧底,充当吧台酒保?」季刚讽刺的说。
「凭你的姿色去做酒保岂不是暴殄天物?不,我要你去接近楚石的独生女楚梦安。」
「目的何在?从她女儿口上挖掘他老爸的风流情史吗?」季刚不以为然地冷哼道。
「你不觉得这项绯闻颇具深入探讨的价值吗?第一、楚石是目前台湾文坛上炙手可热的才子型作家,他的文学造诣,他的温文儒雅,出口成章都让他充满了一股迷人的中年男性的魅力,女性读者崇拜他,男性读者也肯定他的才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也是你最欣赏的作家之一,而且,你曾经选修过他的中国文学史。」
「对,我个人是很佩服他,包括他玉树临风的气质,潇洒奔逸,行云流水的才情以及他那份能言善道,不愠不火的书生本色,但,这并不表示我会愿意接下这份工作,利用他的女儿去挖掘他的感情世界,我觉得这么做有欠光明磊落。」季刚不能自主地激动起来,愈发抗拒这份他不认为具备新闻价值的采访任务。
「你的措词太严重了吧?!了解事件背后的真象是新闻从业人员的使命,任何可以借助的人事物我们都应该充分把握,这是权变,不是耍诈!」
「你说得是很好听,但去执行的人是我,我的道德良知都不允许我去运用这种有失厚道的伎俩。」
「听起来你好像非常具有道德勇气,而我,却变成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小人。小季,你扪心自问吧,当你进入大陆采访天安门事件落幕之后的影响,你又何尝不曾用过职业上的技巧,你能对他们的公安人员说你写这篇文章背后的用意吗?你去报导牛肉场的黑暗面,又何曾开章明义,没耍一点花样和权变的法则呢?」祝威祥语音咄咄的反问他。
季刚表情更探沉了。「我不懂,你一向最看不起这类花边新闻,为什么这次你会对楚石和冷晏妮的感情动向那么感兴趣呢?」
「因为——我直觉这件事情的背后藏有太多有价值的秘密和内幕。楚石他这个人一向律己甚严,虽然他的文章那样洒然率性,作风一向随意自在,但他的私生活一向严谨,除了他早被人知的元配在文化大革命前逝世外,他一直保持著单身贵族的身分,偶尔和谈得来的女性来往,也多限于君子之交,但——这次他却和冷晏妮在一次婚宴上迸出感情的火花,甚至,毫不避讳新闻媒体的追踪采访,你不觉得很反常吗?何况,冷晏妮一向给人的风评非常极端,像她那样风姿绰约,八面玲珑,声名狼藉的女人怎么看都和斯文儒雅的楚石不配衬。」
「他们后来不是都对新闻媒体否认这项传闻吗?只说他们只是互相仰慕对方的才情风采,对彼此只有一份惜才的友谊吗?」
「这种否认和声明跟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什么差别?!而且,据我得到一项可靠的内幕消息,他们之间的感情所以会暂缓下来,完全是因为楚石的宝贝女儿楚梦安的极力反对!」
「所以,你就教我去拐他的宝贝女儿,写一篇女儿反对爸爸娶后娘的新闻了!!」季刚没好气地直翻白眼。
「嘿嘿,讲清楚啊!我是教你去亲近,可没教你去拐啊,至于,怎么个「亲近」法,就随阁下自然发挥好了。」祝威祥笑得好暧昧,一脸十足的狐狸相。
「你该不会暗示我出卖色相去追他女儿吧?!」季刚眯著眼说。
「我可没鼓励你这么「卖命」,只不过,听说,他那个宝贝女儿颇有乃父之风,不但相貌出众,气质更是优雅非凡,听说,她从初中开始就有一大堆男生跟在屁股后头追求,争相献殷勤——」
季刚淡淡地咧嘴说:
「这又如何?我又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孩子,我妹妹季眉就是个漂亮宝贝。」
「就是这样吧!你对漂亮女孩有免疫能力,这就是我属意你去接这个任务的原因,换作其他人,难保不会意乱情迷,来个马前失蹄。」
「谢谢,原来在你眼中我还有坐怀不乱的剩余价值。」季刚揶愉的说,内心却开始掀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不安和异样的思绪。
祝威祥审视他那深思的表情,一时摸不透季刚的想法。-「怎么样?你愿意接这项工作吗?」
季刚咬著唇没说话,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半晌,他才迟疑地问道:
「如果我不肯接,你会怎么做?打消这个提案,还是——」
「我会派其他人去做,你最了解我的,在我的人生字典从来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季刚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悸了一下,他的脸色更凝重了。
「怎么样?」
季刚沉重地吐了一口气,苦涩地说:
「我根本投有招架的余力,对不对?除非我去,要不然其他人会撕了楚石,把他剥得一干二净。」他犀利地紧盯著祝威祥,嘲弄地说:
「而你向来算准我的脾气,更知道,我对楚石的好感,因此,我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要怪我,小季,你也知道我的工作压力,这是一个资讯爆炸的时代,在同业剧增、百家争鸣的情况下,寰宇要维持经营的佳绩非常不容易,所以我必须抓住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包括读者关心、爱看的讯息,你能了解我的立场和苦衷吗?」
季刚站起身,脸上的表情是不置可否的。「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所以,你可以把你的歉意收起来,如果你不放心,我还可以用我一向秉守的工作信用和职业道德来向你保证,尽管,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我既然答应接这个任务,我就会全力以赴,这样,你可以满意了吧?!」
祝威祥对他的冷嘲热讽和无理并不以为忤,反而很有风度地淡淡一笑。「很好,如果你的态度能更温和一点,那我会更满意的。」
季刚扬扬眉,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得了吧!老总,如果我是那种能屈能伸的「豪杰」,今天你的宝座恐怕早就不保了。」
祝威祥闻言不禁开怀大笑。「小季,你可真是一点也不谦虚啊!」
季刚拉开门把,离开前不甘示弱地补充了一句:
「那还不是跟大人您学的。」
「不要太得寸进尺啊!」祝威祥笑著警告他,心里却因季刚的合作而感到轻松快意。他一向信任他敬业执著的工作精神,相信有他出马,这次特别而大胆的任务一定能够顺利完成,他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笃然肯定的乐观,他能让寰宇经历多次面临同业激增和诽谤打击的考验而屹立不坠,信心、乐观和毅力都是他力挽狂澜的基石。
而知人善任更是一项不可抹灭的因素。
☆
宏鼎建筑企业大楼巍巍壮观地耸立在热闹繁华、大厦林立的敦化南路上。
透明晶莹的玻璃窗外辉映著夕阳余光和闪烁更迭的霓虹灯,几乎让人来不及适应地微眯起眼睛。
殷允帆仰靠在他的办公室转椅内,刚从一场冗长而令人疲乏的股东会议挣脱出来,他疲倦地几乎不想动,不想说话。
一张俊美、不羁而玲峻的脸孔隐藏在昏暗的办公室内,彷若古希腊的贵族雕像,有几分骇人而肃寒的意气。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他知道准是他那位一向尽忠职守的女秘书林中慧提醒他别忘了六点半凯悦酒店的约会。
他迅速地拿起听筒,知会她十五分钟后通知司机备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