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敬成神秘兮兮地冲著她一笑,故弄玄虚的说:
「这个——恕我先卖个关子,反正——她绝对是千万人选中难得一见的好女孩,这点——我汪敬成敢用我在商场上童叟无欺的信誉向你保证。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件事就全权交给我办好啦!你只要等著当婆婆就好了。」
殷太太半信半疑地说:
「瞧你说得那么肯定,谁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们允帆?」
「咦?你这个做妈的怎么对自己的儿子这么没信心啊!」汪敬成见她仍一副迟疑不定的神情,不禁拉长了脸。「怎么?你不信任我的眼光?怕我给你挑个奇貌不扬的丑媳妇吗?」
「不是,而是你要怎么介绍他们认识呢?你是知道允帆他根本不会乖乖接受我们的安排,尤其是相亲——」
「谁说要给他相亲来著?」
殷太太表情更困惑了。「那——」
「反正山人自有妙计,你只要吩咐你那个宝贝儿子星期六晚上务必抽空来看我,否则,我这个做干爹的从此跟他摆摆手——恩断义绝。」
「这——」殷太太结巴起来了,她根本不知道汪敬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想起他一向率性无忌的顽童个性,她一颗心更是忐忑不安地跳动得好厉害。
「这什么啊!你这么唠叨,难怪振勤常抱怨他耳朵都快长茧了,再说,我不用这种强迫带威胁的方式,你那个宝贝儿子会乖乖听话吗?」
「好吧!我都听你的,反正事到如今,我也只有照你的方法做吧。」
☆
中山北路在闪烁辉煌的霓虹灯灿照下显得格外缤纷美丽,点点隐约晃动的灯火和星光交迭,更为这殊丽的夜景增添了一份朦胧迷离、似梦似醒的错觉。
席梦酒吧就坐落在这份缤纷若梦的气氛中。
若隐若现的灯幢,幽暗浪慢的气氛,低沉动耳的音乐,再加上殷勤周到的服务,难怪,这里几乎天天都是高朋满座,坐无虚席,有时候甚至要电话预约才能订到桌位。
这儿不仅酒色迷人,连整个酒吧的装潢设计都充满了诗情画意,让人有一份慵懒舒雅的感觉,而这里的女主人更是艳美的教人不忍移目,未饮先醉。
楚石面无表情地盯著冷晏妮苗条玲珑的身影来回晃动在各个客人之间,巧笑嫣然,风情万种地和他们交际应酬。
他的胸口不能自已地闪过一阵剧痛,接著,一抹讽刺而尖锐的痛楚席卷他所有的感觉。他狠狠地饮尽了杯中的酒,任辛辣的液体烧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冷晏妮招呼完一个几乎打从开幕以来就天天来捧场的老顾客之后,她悄悄窥伺了楚石阴沉的表情一眼,艰涩地咽了口苦水,绕过吧台转回自己的办公室。
一坐进轻软舒服的沙发内,她所有伪装出来的冷静和雍容都溃散了,一股欲哭无泪的辛酸和痛心淹役了她。
她疲乏却颤悸地闭上眼,思绪开始飘浮到三个月前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宴席上,那是她的好朋友光达电子企业集团的总裁夏靖远为庆祝长子婚礼所办的西式婚宴,她于公于私(夏靖远也是席梦酒吧的投资人之一)都该出席这场婚宴。
当她充当男方女主人,负责款待贺客来宾时,(夏靖远的妻子于前年不幸车祸丧生),她意外地看到一张彷若梦中才能寻觅的男性脸庞,那张温文尔雅、充满睿智、深情的脸,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一阵晕眩袭来,她虚弱得几乎站不住脚。
接著,她失态地任夏靖远将她扶到休息室去,她神情恍惚,久久不能从那份致命的震撼和欣喜中清醒过来。
想到他复杂又带点轻蔑的眼神,她根本无法踏出休息室,优雅从容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
她借故身体不适待在休息室里,任已经尘封久远的沧桑慢慢啃啮著她每一寸呼吸,与每一滴泉涌不住的眼泪。
她站在玻璃窗前,那样失神而恍然,直到一个似熟悉又已然陌生的男性嗓音在她身后幽冷地问起:「冷小姐?」她才像触电般惊骇地转过身来,接触到一双揉合了敌视、讽刺和悲痛的眼眸,她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楚石即刻扶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倏地温和下来,甚至,还有一份难言的感情在眼底荡漾。
就在她激动莫名地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时,他像被闪电劈到般粗鲁地放开了手,脸上又恢复了那份疏冷淡漠的神态。
他眯起眼,紧紧地,细细地,死命地盯著她,彷佛想贯穿她的灵魂一般,良久,像一个世纪久远一般,他开口了,声音冷得教人背脊发凉:
「我该如何称呼你?是冷小姐?还是冷夫人?」他讥刺地玲笑一下。「或者,称你夏夫人比较恰当?」
冷晏妮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他的「来者不善」,他居然敢这样嘲讽她!
激愤和屈辱让她逼回了在眼眶内盘旋的热泪,她深吸口气,绽出了漂亮而动人的笑靥。「随楚先生你的高兴,反正称呼只是一个符号,没多大的意义不是吗?」
一抹悲恸而严酷的光芒闪过了楚石的眼底,他点点头,刷白著脸,冷冰冰的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得好,冷小姐,你不愧是全台北市最成功的交际花,很擅长左右逢源、狡兔三窟的把戏!」
「你——」她气得差点没昏了过去,心痛和绝望让她寒著声音,高亢而尖锐地反击道:
「这是我因应人心不古,世事多变的生存法则,岂敢劳驾楚先生你烦心费神!」
楚石的嘴唇紧抿成一直线,他浑身颤悸,好半天才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人心不古,世事多变,哈哈,冷小姐,你的确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这点投机善变的本事,我楚石的确自叹弗如。」
冷晏妮用力咬住嘴唇,她到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百口莫辩、含血喷人,什么是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她硬生生地吞咽下所有悲痛和煎熬,强作镇定的笑著说:
「楚先生,你何必那么在乎我的人生哲学呢?不能因为你是饱读诗书的知识份子,就瞧不起我们这些餐风露宿、赚些蝇头微利的生意人,就算我是青楼女子你也无权代表上帝来审判我?」
「青楼女子?」楚石冷冷地笑了。「青楼女子也不乏洁身自爱的人,不像有些女子杨花水性,自甘下流?!」
这番恶毒的攻讦撕裂了冷晏妮的心,她悲愤攻心之下,不禁凄厉地笑了,笑得狂野而讽刺:
「说得好,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扑簌簌滑落在脸颊、下巴上。「我的确是个朝秦暮楚、淫荡成性的下贱女子,这样你满意了吧!你可以口下留情了吧?!」
她激烈而失常的反应,震颤的身子,泪痕狼藉的容颜处处绞痛了楚石的心,他再也无法压抑蛰伏在内心那份沸腾的感情,搂住她,嘎哑而痛楚地喊出了梗在喉头已久的呢喃;
「知秋!知秋——」
这个乍现、又像失落许久、揉合了多少甜蜜、迷惘的称呼击倒了冷晏妮,她再也无法武装自己,热泪像决堤的河水般泉涌不断,濡湿了楚石的衣衫。
就在这迷离、复杂又恍然若梦的微妙时刻。「晏妮,你好点了吗?」夏靖远的声音伴著开门的声响破坏了所有旖旎温馨的气氛。
冷晏妮不自然地擦拭著泪痕掩饰波动而难堪的情绪。「我——我没事——」她看到夏靖远讶异的望向楚石。「呃,楚先生——他、他跟我有数面之缘,所以,进来打声招呼——」
她期期艾艾的解释和夏靖远毫不避讳的爱慕、关怀,刺痛了楚石的神经,他板著脸随便颔个首便转身离开了。
夏靖远一头雾水。「怎么回事?这个楚石怎么这样傲慢,有点学问就可以目中无人,连做人的礼节都不顾了吗?」他不满地大发牢骚,等他正视到冷晏妮泪眼婆娑,不胜苍白的模样,他才发现到事态的不寻常。「怎么回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冷晏妮紧绷的情绪又在这番关爱的询问下崩溃了,于是——她把所有掩藏在繁华背后的爱恨情仇、一血一泪靡遗钜细地向夏靖远倾吐——
回忆像利刃扫痛了她的肺腑,她又忍不住泪雨滂沱了。三个月了,从那天撼人心肺的会面之后,他每天晚上都来这里饮酒。
不苟言笑、冷眼旁观地注视著她的一举一动,没有言语,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只是像化石一般坐在那,饮著最烈、最贵的酒,玲冷地望著她,望得她一颗心都几乎扭曲了。
这场漫长的折磨要到几时才会结束!!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噙著泪,大有无语问苍天的凄怆和悲凉?!
「冷经理,那个天天来我们店里却闷不吭声的楚先生终于开他的金口了。」他们店里负责打点客人赏费和跑腿的工读生王国辉大惊小怪跑进来向她报告。
她迅速换上淡然的假面具。「哦?他有何贵干?」
王国辉面有难色地望著她,一副想说又不敢启齿的模样。
「你有话就直接说,我不会怪你的。」
「他——他要你过去陪他喝酒。」
冷晏妮脸色猝变,她震怒的反应吓住了王国辉,他紧张得结结巴巴地解释著:
「冷经理,你、你别生气,我——我本来是不敢来跟你讲的,可是,那位楚先生他——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替他传达的话,他就要闯进你的办公室来,他还、还说——」他为难地闭上嘴,考虑著该不该说。
冷晏妮试图控制翻腾波动的情绪,佯装自然地鼓励他。「你尽管说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
「他说,如果你可以像花蝴蝶一般陪著其他客人喝酒,凭什么——对他例外?」说完之后,他戒慎恐惧地望著冷晏妮微微泛白的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冷晏妮的指尖狠狠戳进了掌心里,她的心早就被痛楚剥夺了所有感觉,半晌,她才在极端灰沮和愤怒的双重刺激下,挺起背脊,对著一脸惶恐的王国辉说:
「没你的事,这件事我会亲自处理的。」
待王国辉出去后,她震颤地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火,几乎握不住地吸了两口,然后,她匆匆地拿出粉盒,在苍白的脸颊上用力扑拍著,彷佛要把积压的委屈藉此发泄一光。
☆
楚石望著空泛的玻璃酒杯发呆,整个人都浸淫在一份又悲怆又绝望的复杂情境中。
辗转在内心深处的刺痛让他的脸部掠过一阵轻颤,挥身痉孪的差点控碎了手中酒杯。
当一抹淡雅清柔的香味绕鼻而来时,他立刻震动地抬起眼,用一种探刻的、悲哀的、无以言喻的眼光瞅著那位坐在他对面,美得教人心痛的女人。
上苍真是眷爱著她,不是吗?
岁月沧桑只是改变了曾有的山盟海誓,而她却依稀明艳,妩媚如初,甚至还多了一份夺目优雅的风情!!
「你叫我过来,只是准备跟我玩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默游戏吗?」她不徐不缓的说,内心却被他那烧灼般的凝视搅乱了思潮。
「我找你来,只想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美丽而充满了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他沙哑地说。
「哦?」她的喉咙没由来地紧缩了。
他注视著她,目光是深沉而难懂的。「我从小是生长在一个传统而礼教分明的书香门第,身为独子的我在完成北大的学业之后,家人便速速做主替我讨了一个媳妇。」他顿了顿,点了烟,在烟雾迷蒙中他继续说道:
「我的太太她是一个传统、典型的中国女性,她个性温婉娴淑,是那种以先生、家庭为生活重心的女人,只是她天生体弱多病,过门不到两年就卧病在床——」他停下来,紧盯著她。「你想不想知道她罹患的是什么病?」
「哦?什么毛病?」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何等的颤抖。
「慢性肝炎,而我那个抱孙急切的父亲又在这时候催促我娶妾,我不肯,父亲为此大为不快。这件事僵持了半年之久,我父亲也几乎快淡忘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北大认识一个艳冠群芳的女孩子,她是我的女学生,她不但姿丽娉婷、眉目如画,更是一个才情出众,充满诗情画意的女孩子,我从来没有看过像她那样才貌双全、对生命充满了狂热和憧憬的女孩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动静皆宜——深深抓住了我,让我像失魂落魄的傻瓜一般只敢远远地观望著她周旋在所有男老师、男同学蜂拥的爱慕和追逐中!」他说得好入神,双目炯炯发亮,在晕蒙的灯光烘托下灿亮如星河一般。
她听得更入神了,一段动人的情爱穿梭在似幻似真的挣扎情潮中。「后来呢?你就眼睁睁地看她投入别人的怀抱,而不敢向她表明感情?」她柔声问道,眼睛迷蒙如烟,分不清是喜抑或是悲?
「我很想,但是我不敢——」他干涩地吸了一口烟又说。「我不断提醒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虽然,在她身上我第一次领会到爱情那种至死不渝的深刻情怀,但——我还是不敢向她表白,我怕——我换来的只是一场奚落和自取其唇,更怕——委屈了她。」他停顿了一下,捺熄了烟蒂。「没想到——有一回,是七夕情人节吧!我亲眼目睹她被我的得意门生接出去游车河,我无力阻挡,也不敢阻挠,一个人心情郁闷的枯坐在宿舍内藉酒浇愁,却没想到——校监送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来,我望著上面娟秀清逸的字迹,整个心都狂跳起来——」
他停下来啾著她,意味深长的说:
「我现在都还能感觉到那种全身的血液彷佛焚烧起来的悸动和偾张——我颤抖著手一时震动不已,迅速而贪婪地抽出信件,只看到一张绢白、飘著茉莉清香的纸绢上写著;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
「看到这首诗,我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就像初尝情果的傻子般冲出宿舍,冲到她的住屋前,还来不及敲门,她就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我眼前,望著她那宜嗔宜喜,半忧半愁的容颜,我再也无抵抗的能力了!拥著她,吻著她,我有一份「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的感动,更有一份罪恶感和疼惜,望著她酡红如醉的芳颜,我歉疚地对她说:「知秋,我配不上你,这样是亵渎了你——」
「她含泪地捂住我的唇,脸上却绽著好美好美的笑容,我望著她,首次领悟到什么叫做一笑倾城——」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地下夫人,虽然,我博得双亲和妻子的认同和体恤,但,我仍然挥不去那份揪心的歉意和怜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