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我们一家三口共度了一段像神仙眷属般的婚姻生活,她毕业后也在北大任教,然后,我们第二个女儿楚梦思降临了——」他凄怆地苦笑了一下。「幸福降临得太快,连老天爷也会嫉妒的,在一九六七年,时局开始变了,当局为了打击异议份子开始策动清算斗争整肃知识份子,整个北大都陷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中,接著,恐怖的逮捕行动开始了,许多教授、讲师和研究生都被扣上反革命罪的帽子,批判他们、斗争他们的竟然都是自已最亲近、信任的学生。」他神色凝肃,声音变得更凄寒、消沉了。「在这种草木皆兵的恶劣情况下,我和知秋,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的二夫人她叫做柳知秋,柳树的柳,一叶知秋的知秋,名字很美,很古典雅致是不是?」他目光如炬的紧盯著她,没有忽略掉她隐隐颤悸的身子。「你在发抖?是觉得冷?还是被我的故事吓坏了?!」他声音温柔得像春风的呢喃,但他表情僵硬、严峻得教人胆寒。
冷晏妮双手紧绞在一块,整个人像掉入炼狱中忽冷忽热、忽喜忽悲,酸楚地泪意盈然,然而,楚石残酷的无视于她梨花带雨似的容颜,他咄咄逼人地俯向她:「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向最擅长交际应酬,运用你温存的笑容、媚视烟行的风情,来抚慰男人受伤的心吗?」
冷晏妮的心紧缩成一团,屈辱的泪满滥地在眼眶内盘旋,她挣扎了半晌,却因激愤、悲痛而无法言语,看到楚石一脸轻蔑、残酷地欣赏著她的痛苦,她再也无法安之若素地坐在这任凭他宰割了。她倏然站起来,白著脸颤声说:
「楚先生,很抱歉,我很累,想休息一下,希望你不介意,改天再抽空听你的故事,我——」她还来不及说完,楚石已用力地按住她的肩头,强迫她坐下,然后似笑非笑地瞅著她苍白的脸慢声说道:
「我很介意,我坚持要一鼓作气地说完这个折磨我已久的故事,难得我和冷小姐一见如故,而冷小姐一向善解人意,相信你不会扫我的雅兴才是?!」接著,他不睬冷晏妮祈求而噙著泪水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和知秋都有著共同的体认,知道历史的悲剧又再重演了,知识份子又再度成为政治整肃异己下的牺牲品,我们不甘就这样被迫害,被无端扣上政治荒诞、残忍的罪名,为了留得青山在,更为了做历史的见证人,更为我们那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们决定逃亡,在亲友的协助、掩护下,我们潜回了广东老家,在我那位在广东省党部担任书记的表兄——徐定瑭的建议下,我们准备搭渔船先逃到香港再作打算。谁知道——就在我们夜宿在渔夫家中准备出发的前一晚,柳知秋和我的小女儿梦思都失踪了,在遍寻不获的情况下,我焦虑得几乎要发疯了,执意不肯搭渔船离开,最后——我是在家人亲友的全力捆绑下被送上船的。」他说到这全身紧绷,表情变得更激动而冷峻了。「上苍是很会捉弄人的,经过几天心惊胆跳、狼狈不堪的海上逃亡,我们终于安全地抵达了香港,抱著年仅两岁的大女儿,我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快慰,全心全意都挂虑著我那莫名失踪的妻女的安危。」
他猛然灌了一口烈酒,回忆烧灼著他,他的眼睛里充盈著扩张的血丝。
「在香港这个陌生、现实的环境里,我有一顿没一顿地过著类似流浪汉的生活,几度差点病倒,就在几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巧逢了北大高我几期的学长,他在香港做事,在他的襄助下,我和梦安总算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不必再过著餐风露宿的生活,接著,在我的学长协助下,我暂时在一家餐馆洗碗打散工,费尽心思打探妻儿、家人的近祝,两个月后,我终于收到我叔叔辗转托人携带的信函,我惊喜若狂地打开信函一看——你猜,我接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他咬紧牙龈地问她,眼睛犀利寒冷得像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射向她 冷晏妮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她泪意迷蒙、喉咙梗塞,好半天,才挤出一丝虚弱的声音:「什么——消息?」
楚石的脸扭曲了,他恶狠狠地瞪著她,喉结上下跳动,半晌,他寒著脸,一字一句地从齿缝迸出:
「我的父母,元配妻子,还有帮助我脱逃的亲友,包括渔夫全部都被逮捕,扣上反革命的罪名,可怜我那年迈体衰,不堪折磨的双亲就在一波又一波毫不留情的清算斗争中被活活的整死了,甚至——没有人敢去替他们收尸!」他凄厉地咬著牙根,额上青筋突出:
「你猜,是谁在背后策动这场抄家灭门的阴谋?又是谁在我背后放冷箭?把我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他阴骘地盯著她微微泛白的脸,厉声地笑了:
「是我那个——我用全部生命去热爱的女人柳知秋,她伙同我那个包藏祸心,良知给狗吃了的表哥徐定瑭一块干下的好事!」他嘲讽而凄烈地笑著,泪光闪烁,双眼通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整个人都崩溃了,可怜我那临老不得善终的父母,因为我这个愚蠢的儿子,竟落个家破人亡的惨剧!我整整病了一个月,万念俱灰,又充满了自责和憎恨,我万万想不到——我竟会爱上那样一个心如蛇蝎、翻恩为仇的贱女人!」
冷晏妮再也控制不住了,她不胜愁苦、泪光闪烁地哀求道:
「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了——」
楚石面无表情地扬起眉,冷冷地讥刺著:「哦?连你也觉得这个故事太残忍了?其实——跟我那个其心可诛,薄情恶毒的妻妾柳知秋比起来,文化大革命所造成的梦魇似乎又显得微不足道了,谁教我瞎了眼睛,误把娼妓当成圣女!!」
一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冷晏妮再也无法按捺满腔的凄然和酸楚,她倏地站起身,在楚石冷眼刻薄的刺激下仓皇地掩面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虚软地贴在门板上,泪像疯狂的潮水般席卷而至,她无言的啜饮著,整个心都像经过一番战争蹂躏般鲜血淋淋,支离破碎了。
第三章
季刚汗流浃背地绕著万和国中运动场慢跑著,一双眼睛却偷偷地窥探著走在他前面,背影苗条动人,一头秀发随风飞舞的女郎,牵著一只名贵的牧羊狗闲散地慢步著。
自从知道楚梦安每天早上都有溜狗的习惯,他就强迫自己改掉夜猫子生活的习性,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驶著汽车大老远从士林到木栅的万和国中做晨跑运动。
每天望著楚梦安那张古典秀逸的脸庞,虽然满腹牢骚和苦水,但也不无赏心悦目的补偿之乐。
他停下来,任汗渍从额头淌下来,看到楚梦安巧笑倩兮地蹲下来抱起她的爱犬,那副又亲又疼的模样,他突然好生羡慕起那只狗的艳福,更为了一筹莫展的工作进度感到焦虑和无奈。
该怎样巧妙而天衣无缝地认识她,进而赢得她的信任和好感?打进楚家的生活圈里是他一直头疼的问题。
他倚著单杠休息著,脑海里一直思索各种亲近的方案,总不能每天都干耗在这里像个呆子一般?!
想到他这七天来所忍受的睡眠不足和挣扎,他不禁暗暗地诅咒著祝威祥的老谋深算!
坐困愁城的他实在不想采取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到日语补习班上课。他向来讨厌那种坐在下面听任老师口沫横飞,卖弄唇舌的无聊滋味。
难不成,他真的得到亲亲幼稚园应征保姆的工作吗?天!季眉会笑死他的!
他蹙紧眉宇,烦躁地爬了爬一头乱发,眼睛一直盯著赖在楚梦安怀里撒娇的牧羊狗。
Luck!它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幸运!他抿紧著嘴角,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倏地,他看到那只啡白色毛的牧羊狗从楚梦安怀里跳下来,追著另一只浑身黄色的吉娃娃。
楚梦安来不及防范和阻拦,一时慌了手脚,只见她窘迫焦虑地追著又蹦又跳、兴奋乱窜的Luck,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
没想到,Luck竟窜出校园外,楚梦安追赶不及,焦虑之下也忙得追了出去,她一心全挂虑在抓回狗儿,却完全没有留意到一辆急驶而来的汽车,等她意识到时,已经危险万状,她惊惶地张大了眼睛,只感到身后有人抱著她往路旁闪滚,尖锐刺耳的煞车声伴著路人的尖叫声在楚梦安的耳边回响著。
她惊魂甫定,接触到一双深邃有神的目光,她的心怦然一动,看到一张俊挺出众的男性脸孔。「是你——救了我。」
季刚扬起眉,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微彻泛红的娇羞说:「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嘛!演练飞身鱼跃的中国工夫吗?」
楚梦安满脸燥热地坐了起来,当她察觉自己的腿压在季刚的身上时,她窘迫得连耳根都红了,赶忙火速地挪开腿站了起来。
季刚定定审视著她双颊泛红的羞涩模样,发现近观之下的她,更有份静雅隽永的秀美。俨若画家笔下的美女,风姿楚楚、雅致清灵。
「怎么?我冒著生命的危险英雄救美,你对我这位救命恩人难道没半点表示吗?」季刚站起身,双眼亮熠熠地凝注著她,心里偷偷感激著那只不安分的牧羊狗和那位冒失的汽车司机。
「你要我怎样谢你?重金厚谢?还是以身相许呢?」楚梦安挑衅地瞅著他,生气地发现可恶的Luck竟然躲在季刚的裤边磨蹭著。
季刚眼睛闪了一闪,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他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说。「重金厚谢是不必了,至于以身相许,也许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你!你妙想天开,我宁可被车撞死,也不愿让你占我的便宜!!」楚梦安杏眼怒睁地瞪著他说。
「占你的便宜?小姐,我只不过是重复了你的建议,你怎么可以反咬我一口呢?」季刚失笑地扬了扬眉毛。看来,楚梦安的脾气和她古典秀雅的外貌完全不同。
「我——」楚梦安一时为之语塞,她把一腔怒气完全发泄在那个见异思迁的肇事者身上。「Luck!你给我安分点,不要乱舔人家!」
季刚眼睛更亮了,他扯动唇角,深深地笑道:
「我不介意让你的狗一亲芳泽,如果你不知道如何表达你的谢意的话,我建议你不妨先做个东请我吃顿早餐,顺便为这个充满惊险的晨跑之旅压压惊。」
想不到楚梦安竟然巧笑嫣然地告诉他。「对不起,先生,我一向没有吃早点的习惯。」说著,还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递给他。「不好意思,劳驾你一个人去吃,我请客。」然后,她毫不理会季刚一脸错愕的反应,洒然自在抱起Luck轻快地离开了。
季刚对著她渐远的背影,望著手中的一百元钞票,一股奇妙的激赏光芒爬上眼底,他收起那一百元,突然觉得这个任务比想像中还来得鲜颖有趣,甚至充满了挑战的乐趣,他深吸口气,整个人都被这场意外的演出撩起了生气,他眨眨眼,脑海里已经再为下一场的会面做事前的勾绘。
☆
汪敬成拉高枕垫,望著殷允帆如坐针毡的表情,不禁拉下脸,老大不高兴地质问著。「怎么,要你抽空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干爹这么不情愿啊!」
殷允帆无奈地摊摊手。「我那敢?干爹,我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人在江湖!」汪敬成重重地哼一声。「你那个身不由己?是被舞国名花缠住了,还是赚钱至上,无暇顾及孝亲探病这种任务呢?」
殷允帆被他挖苦得坐立不安。「干爹,你何苦讽刺我呢?」
「讽刺你?我才懒得浪费唇舌讽刺你,省得好不容易检回的半条命又报销在你手里!」
「那——」殷允帆被修理得早想藉机开溜了。「那——我就早点离开好了,省得惹你生气。」
汪敬成一见他想溜,连忙抱住腹部,皱著一张脸,哇哇大叫:「哎哟,我的肚子好痛啊!」
殷允帆见状,连忙跑到他的跟前,关切地探询著:
「干爹,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汪敬成龇牙咧嘴地叫嚷著:「我肚子痛、胸口闷,全身都不舒服——」
「怎么办,我去叫医生。」殷允帆还来不及冲出病房又被汪敬成惊人的吼声叫了回来。
「你去找哪个医生啊!」汪敬成哇畦大叫著,一面挤眉弄眼地按著胸口,一面大声命令著。「去叫我的专属护士季眉来,她在二楼休息室!」
「可是,你不舒服,应该叫医生来看的!」殷允帆不以为然地建议他。
汪敬成脸都绿了。「你这个混帐,是我是病人,还是你是病人,哎哟——要是季眉晚来了一步,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看你怎么向你爸妈交代?!」
这话一出,殷允帆果然不敢再有异议,急忙冲出病房去找季眉了。
汪敬成见他冲出之后,马上笑逐颜开地枕靠在床头上,神情愉悦得意得像个满足欲望的顽童般。
月下老人的滋味果然不坏,他自得其乐的扬眉咧嘴,笑容更为灿烂丰富了。
☆
钱佩君刚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心脏手术中解脱出来,她疲惫地坐在休息室舒软的沙发里,累得像只虚脱的马。
另一名实习护士简德美也拿著病人的检验报告走进休息室,她已见到护士长一脸倦容的枕在沙发转椅内,不禁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301那位老太太的手术不顺利吗?」
钱佩君揉揉酸涩的眼睛,有气无力的哼道:
「顺利是顺利,不过,她的身体很差,出血太多,有一度差点过不去,幸好,主任经验老道抢救得快,否则,难保手术能顺利完成,只是,这场历时八小时的手术把我们都累垮了。尤其是Miss季,她一出手术房几乎是双腿发软,一副要昏倒的样子——」
「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教她去餐厅补充一下体力,她晚上还要值班呢!」
简德美笑容可掬的摇摇头。「她还真是勇气可嘉,尤其是居然能把501号房那位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汪敬成摆平,这点,我和其他护士都自叹弗如!」
「这可就是你们要向她学习的地方,她呀!对病人一向慈悲容忍,懂得将心比心,不管病人如何难缠,家属如何刁蛮无理,她都能淡然处之,热心款款地为他们分忧解劳,这点牺牲奉献的服务精神正是我们身为护理人员应该秉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