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太深,深得像他心中暗藏着的那份心事,相同将他吞噬。
太深了。就算想说,也无从说起;就算想瞧,也瞧不清究竟。
他只能执着下去,无论别人怎么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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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会在一大清早遇见她!
当那辆再眼熟不过的马车停在离恬静居不远处的地方时,他讶异着。忍不住尾随了过去,想知道她会在这里出现的原因。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她理当没听错才是。
隔着十来尺的距离,他看过去,发现她们的目的地确实不是恬静居,而是恬静居附近一间远近知名的食店,叫「长香老铺」,是间卖石髓羹的百年老店。
原来是专程来吃石髓羹哪……
没他的事,该走了吧。
心里有个声音在这么催促着自己,但双脚就是舍不得动。尽管隔着一段距离,而且她绝俗的美丽也被那白纱牢实遮住,什么也瞧不见,可他光看她纤柔的身形,就觉得她真是好看得教人呼吸困难,他完全无法命令自己不去看她!
有些迷蒙……有些晕眩……直到——
「尧少,这么早?!」背后有个声音突兀地敲进他已然薄醺却不自知的神智中,让他猛地清醒!
祝则尧转身看将过去,只见得瘦小的阿丁一手牵着最小的妹妹,另一手揉着仍然渴睡的双眼,缓缓向他这边走来。除了手上牵住的四岁小妹之外,他身边还围着三个小男孩。
四个孩子一见到祝则尧便开心地冲过来,嘴里直嚷嚷着:
「尧哥哥!尧哥哥——」
祝则尧蹲下颐长身子,让这几个孩子在他身上又抱又爬的,也不在乎干净的白衫转眼间脏污不堪。
「小梅、狗子、大福、阿黑,怎么这么早出门呢?」
「大哥说『大安寺』今天一早要放善斋,说是建寺三十年,要连放三天斋饭哦!我们要早点去排队,吃完后一齐去打扫恬静居。」十二岁的阿黑抢着说话。
「对、对,要去吃饭!吃饱饱!」四岁的小梅口齿不清地嚷着。
祝则尧抬头看向慢吞吞走过来的阿丁,看那小子一副不太好意思的表情,大抵也猜得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阿丁确实很不好意思,他觉得尧少不需要知道这种事的……
「哎!既然遇到了尧哥哥我,今天就别去『大安寺』吃早斋了,明天再去吧。走!尧哥哥请你们吃『长香老铺』的石髓羹。」说完,他一把抱起年纪最幼小的女娃儿,在其它小孩子的欢呼声中,往长香老铺大步走去。
「尧少!尧少!不必这样啦!我们不必吃那么好啦!那很贵耶,尧少——」阿丁急叫道。他是最明白尧少的,尧少存钱存得非常辛苦,工资又少……
祝则尧实在被他一路吵烦了,在跨进长香老铺前,他转身斜睨阿丁,道:
「你可以选择跟着进去,也可以坐在外面等我们吃饱。你想怎样都成,我只有一个非常微小的要求,就是——请闭嘴。」
「怎么这样啦!我这也是替你着想耶。」阿丁咕咕哝哝,不敢再大声呼喊了。既然尧少坚持要破费,那多他一个人来吃,想来也是吃不垮他的……苏!口水擦一擦,闭嘴,吃好料去!
这远近驰名的石髓羹,虽不是很贵,但对一般下阶层的人来说,这种奢侈的享受,只有大过年才被允许的呢!
「伙计,来六碗石髓羹!」祝则尧叫着。在挤满人的铺子里觑着了一处空,便往那不显眼的角落挤了过去。
他一进店里来,宝心就注意到了,对着背向门口的小姐报告道:
「小姐,是那位祝公子呢。」
「是吗?」娄恬抬头看了下,没见到人。
她们主仆俩坐的是二楼的独立单厢,所以纵使店里人山人海、雍塞不堪的,她们还是能享有舒适的用餐环境。
「在下头呢!他带了几个小孩儿进来用餐,只找到角落一张小桌子,两人坐了都嫌太挤,他们竟一口气给挤六个,真是了得。」
顺着宝心指的方向看下去,果然一眼就看到他。
「那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不就是负责打扫恬静居的僮仆吗?从衣着上来看,这几个娃儿像是男孩的弟妹,与祝公子没什么相关的。」宝心又道。
娄恬心里同意宝心的观察所得。
休说衣着上的不同,神态上的呈现也是截然两样。祝则尧自在从容,而其它孩子则局促不安,手足都没个放处似的。
这时伙计正好上来添茶,手里还有两包捆得扎实的油纸包,正是她们吩咐要外带回去给丽人吃的热食。宝心掏出几个散钱打赏。
「这是客倌点的甜粥与石髓羹。若还有什么其它需要,随时往外头叫一声就成了。」伙计眉开眼笑地收下打赏的钱,更加殷勤地说着。
「嗯,你下去吧。」宝心打发他。
不过伙计显然还舍不得走,多嘴地说着:
「听说两位姑娘昨儿个到恬静居去看宅子是吧?」
娄恬与宝心同时看向伙计。这事……有这么受瞩目吗?竟然已经传开了!
「是你的消息特别灵通呢,还是你们永昌城对所有外来的人都这么注目?」宝心问着。
伙计得意地挺起胸膛,很权威地道:
「当然是小的消息特灵通了。这永昌城里发生的大事,没有人比我赵牛还清楚的了。特别是那恬静居,我知道的可比别人多呢!」
宝心见小姐没有阻止之意,于是抬头看着伙计,故意露出一脸的轻视——
「呔!你这个『知道』,八成就跟外头那些个说书的一般样,加油添醋是有,却是没一条可信的。」
「什么不可信!我句句实言,才不会胡乱杜撰。」伙计大受冒犯地低叫。「我所知道的事,都是有根据的!才不像外头那些人,除了只会瞎说更多的鬼故事,什么也不知道。」
「那是说,你对恬静居的了解是关于鬼屋之说以外的了?」
「这这这……」伙计结舌了下,这恬静居,除了闹鬼事件,哪还有别的稀奇事可说?
「去去,不知道就别逞能了——」
「这位姑奶奶,你别急!关于恬静居,那闹鬼是真,可我是真知道二十几年前那位死去的小姐是怎么成为厉鬼的!」
宝心耸耸肩。
「我们落脚的那个客栈,里头的掌柜也说了一个版本,并指天咒地发誓他说的那个才是真的。」
伙计大受侮辱,猛拍胸脯道:
「他们知道个屁!当年所有在田家当差的人全跟着一道搬走了,谁也打听不到真正的内幕消息。而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我家表姨母曾经被偷偷带进里头,当过半个月的奶娘。这还是她老人家有天不小心喝醉了说溜嘴的,往后再问,她是死也不肯说了,还反过来骂我胡诌呢!我那表姨母,一生安分少言,不生是非,她说溜嘴的事儿,肯定是真的。」怕被反驳,店伙计立刻说着他知道的种种:「那位小姐生了一个孩子呢!真是骇人听闻不是?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孽。总之,听说那小姐生下孩子之后就半疯掉了,最后在某个风雨交加的黑夜,跑到恬静居中庭那棵相思树上吊自缢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以加强气氛。「后来恬静居换过五任屋主,都不太平安呢!田家那些事才一一被挖出来,当然杜撰的也少不了,愈传愈可怕,以致于这五年来,恬静居再也没人敢说要买了。」
生了个孩子?
娄恬有些讶异,这一点倒是未曾听闻过。
「那么,那孩子呢?」宝心问道。
「当然是一同搬走了呀!」伙计理所当然地说着。
「那他这些年都没回来看看吗?毕竟那位小姐……呃,据说葬在恬静居里头不是?当人子女的,总该回来祭拜一番不是?」
「是那样没错,但也得有人跟那孩子说,他才会知道呀!我猜这样悲惨的往事,田家人是不会再提起的,何况又父不详的。对了,别人传说那小姐被草葬在恬静居里头是错的。田家人将她火化后,骨灰送到『静修庵』安葬,想说成日有尼师念经超渡,可以化去她的怨气。但却一点用也没有,才会演变成如今这般。我是劝你们啦,要买之前哦,三思一下比较好。」
「知道了,多谢你。你下去吧。」宝心见小姐不再进食,知道该走了。又给了几文钱打赏,让伙计退下了。
「小姐……」
「别说了。」娄恬摇摇头。她晓得宝心的忧虑,其实自己心里也不无压力的,几乎要兴起放弃恬静居的念头了。随着这些过往事件逐一呈现,已然不再是无聊的传言而已,是真正发生过一些悲伤的往事。
不是怕鬼,而是,感觉上若真买下来居住,属于恬静居的故事,将会就这么湮灭掉了。这样,好吗?
低头垂眸看向下方偏僻一角的那个正与小朋友们玩得很开心的人,不知怎地,就是不肯轻易对恬静居放手。
为什么呢?她很喜欢恬静居,可有喜欢到非买不可吗?
她问自己,答案却是不甚肯定的。
关于那位自杀的田家小姐、真正的故事,究竟是怎样呢?
第四章
恬静居的结构大体说来属三进式建法。
大门进去后,与第一进之间,是视野清爽的大片草皮;然后一进与二进间相距不远,盖成了回字型,向上仰望是一口天井,采光上的设计做得非常好。四周以回廊相通,中庭没有多做其它造景,只种了棵百年相思树。相思树长得茂盛健壮,都快往天井外探出头了。有了相思树遮荫,便不怕夏日天光太盛。
二进之后,往三进定去,又是一番风景了——
假山、流水、香花、绿丛、垂柳……妆点出好一幅江南景致。
昨日祝则尧带她们来看宅子时,由于他忙,没花时间细细介绍恬静居的全景,便直接带她们走回廊通向后头,在后园的凉亭谈话。
今天他把所有的事都排开,才能这样慢慢领着娇客体会恬静居之美。
「接下来,我们往二楼走。这二楼呢,可是美得紧咧!包准小姐见了会喜爱极了,小姐请先走。」祝则尧说着。
「好的。」娄恬点头,在他侧身让步时,微笑地先行上去。
花了一个时辰逛遍了一楼的所有地方。原本她是想在相思树那儿稍事休息的,但发现祝则尧浑身不自在的模样,猜测他或许是多少忌惮着传闻,不想在这敏感的地方多待吧,所以也就没提了。
今天的他,有些夸张的油嘴滑舌。她忍不住注意着他这奇特的转变。
二楼有四间房,两间是卧房,另外是棋房与饮茶房,其它都是敞开的空间,随时方便人凭栏赏景,好不风雅。可见当初的设计是抓着休闲雅趣做主轴的。
「这儿打理得很好,一点也不似五年没住人的模样。」她亭立在长廊上,放眼遥望过去,正好对着相思树的方向。
祝则尧点头,笑得很是得意。
「那可不,我们『川流行』经手的房子,不管有多么陈旧,都会大力整顿得宛若新建,所以小姐才会看不出来这恬静居其实已经是幢二十多年的老宅第了。如果你还想多做比较的话,等会儿我可以带你们去城南的宅子看看,那里有问『安兰居』,一点也不逊于恬静居,建龄也年轻些,才盖十年呢!这安兰居呢,可是当年的才女季明明的私人别业,要不是夫家家道中落,她可舍不得出售,目前那可是永昌城最炙手可热的房子呢,我想你一定会很有兴趣看看的。」介绍完,他表现得像是一切已然定案,很顺口地接着道: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说完脚下就行动了。
娄恬将纱帽摘下,让宝心拿着,没有走动,眼睛仍是看着那株相思树。
「不急的。稍待一会儿吧,祝公子。」她对着那抹急着远去的背影轻叫道。
「为什么要等——」完全无防备的祝则尧一回头,心口又被她的美貌撞了个东倒西歪,连讲到一半的话都无以为继,忘到天外八千里去了。
这这……太不公平了!她怎么可以任意拿下帷帽?她不知道她的美丽是可怕的武器吗?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训练出自己不要对她身上的馨香失神,觉得自己已然坚强的建立了铜墙铁壁足以面对她——只要她别把纱帽拿下来。
虽然看不到她的花容月貌很是教人失望,但只要想到自己是安全的,一切的遗憾就是不得不忍受的必然。
可她、可她居然……
娄恬完全不清楚他心中的哀鸣与天人交战似悲又似喜的,甚至还对他露出了一抹温柔的浅笑,加深他自我煎熬的灾情。
「方才一直走,我有些累。可否先在此歇歇脚呢?正好这儿景致不错,坐着赏景喝茶正好。」
那美丽的笑是一支飞箭,「夺」地一声,准准射进他防御能力太过脆弱不堪的胸口!
如果灵魂跟影子是一般样的,那么祝则尧相信此刻如果他走动了,他身后地上那抹影子必然无力跟随,而且还会呈现整团蜷缩在一块儿抽搐的异象,而那影子的胸口处必然贯穿著一支箭矢。
「祝公子?祝公子?」娄恬等不到他的回应,连唤了他好几声。她似乎太常看到他对着她发楞了,而这不知为何,竟让她心里莫名地感到愉悦……
「呀!喔喔,呃,娄小姐累了的话,就在这儿歇息一下无妨。」他移开眼,装作在找合适的地方休憩,然后指着最近的棋室道:
「到那里边坐坐吧,我去楼下唤人烧水!」
「不用麻烦了。今日有些热,不适合再喝热的,我让宝心备了一点茶点与甜汤,一起用吧。」
「喔,那……多谢了。」他抬手点了点鼻尖,顺手挥去了几滴汗。那汗,不知是天气热的来由,抑或是对她苦苦抵抗的结果。
他们走进棋室时,宝心已经把茶点布了一桌,看来好不可口。
娄小姐温雅高贵的大家气质,加上伶俐无比的丫鬟,在在让祝则尧好奇着她们的来处,以及出身。
对她,他有太多的疑惑。
但老实说,他对别人的好奇心向来不太多,几乎可说是漠然的。怎么对她就——
一定是她太美丽的关系!没别的了。
他正忙着应付自己始终平静不下来的内心,没有开口。而娄恬就先说话了:
「据闻『川流行』是永昌城最富盛名的土地掮铺,里头的伙计都是售屋的一把好手,向来没有川流行卖不出去的宅子与土地。是这样吗?」她来到永昌城一个多月以来,接触了很多掮商,原本川流行就是她下一个要接触的掮号,倒没料到因为恬静居,而提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