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间求见于她,是不恰当的,他知道这有多么唐突。
可是……他忍不住呀!
就算吃了闭门羹,也是好的,总是她亲自下的逐客令嘛。
真是没出息的想法,他也知道。
他开始变得不像原来的他了,这样是不成的。
但他无能为力。
「祝公子?」丽人的声音远远唤着。
他很快抬头看过去。丽人在二楼对他招手,要他上去。
啊!娄小姐愿意见他!
是吗?是吗?!
太好了!
他快步上楼,一下子就站定在丽人跟前。
「小姐她还没歇下?」
「算你好运,小姐愿意见你。要是来的是那个眼睛只会乱瞟的姓周的,小姐就算闲得慌,也是不给见的。」丽人扬眉说着,粗枝大叶的她并不知道她这样的说词,提供了祝则尧多么重要的讯息,让他着恼许久的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
「哎!你笑些什么?」丽人正要领他走向小姐的厢房,没见后头有动静,好奇回头一看,就看到他笑得傻呼呼的,不知在笑些什么。
可怪了,这人。有时精明油滑,不过大多时候都傻傻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祝则尧这才发现自己在笑,不过他无意收拾,让满面春风就这样镌刻在他的俊脸上,一路伴进佳人居处。
丽人耸耸肩,反正他笑起来很好看,就让他笑个高兴吧!
至于他笑成这样嘛!想想也是,她家小姐可不给人随便见的,有幸能一睹小姐美丽容貌的外人,至今数不满十根手指呢。
他一定觉得很备感荣幸吧?
想及此,丽人也跟着笑了。与有荣焉呀!
第五章
娄恬没让宝心再把她的长发梳成髻,只在身后松松拢成一束,任黑丝垂下。换了一套简单而适合见外客的衣服,便往花厅走去了。
这些天来他没有出现,仿若平空消失一般,而那位周行办也说他不再主事恬静居事务,不会再出现了。可她心里还是猜着——他会来。
光是为了恬静居,他就放不开了。
这人,非常不希望有人将恬静居买走,是吧?纵使他的责任与工作是将恬静居卖掉。她忍不住好奇着原因,想知道他背后所坚持着的理由,即使这一点也不关她的事……
于公,他有非出现在她面前不可的必要性。
至于……是否还有其它见她的理由……她就不知道了。
纤足一踩进花厅,就见到祝则尧告罪的身影——
「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小姐,请小姐见谅。」他站在门边,就在离她不到三步的地方。
「没关系的。请坐。」她说着,没有走开,让两人的距离维持着这样的近。
他抬头,像是想说些什么,因为他向来薄抿的嘴是微张着的,可张开了,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发出。
太灼热了,这样的眼光。她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双颊微泛红晕,脸儿也垂下了。
好美丽的人儿,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在都是不同的秀色……
他无力招架,连连退了几步,好把神智抓回来,差点给身后的黄花梨木圆脚柜绊歪了身子。
「你这是怎么了呀?歪歪倒倒的,地不平吗?」丽人疑惑地问着。
「不,我这是给小姐让路。让小姐好走些。」祝则尧一脸端正,认真的口吻完全听不出他的狼狈,也能说服别人相信事实正是如此。
「小姐身形纤秀,需要让这么大一条路吗?」丽人想不透。
娄恬唇边捺下一抹笑,走过他让出来的四尺宽路径,率先坐下。
「丽人说祝公子带来了糖蜜栗子,想必就是这香味的来由了吧?」她指示宝心倒茶,边问着。
「是的,只是不知合不合几位的口味。」
祝则尧将油纸包打开,原本淡淡的甜香一下子浓郁地弥漫了满屋。由于包得扎实,所以栗子还热着呢!在这样微寒的春夜,出现一袋还冒着烟的香甜美食,真是太美妙不过的事了。
「好香呀!」两个丫鬟都暗自吞了好几口口水。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呢。」娄恬伸手拈了一颗——
「小心烫!」祝则尧想也没想地一把握住她纤白素手,另一手拿过那颗栗子。当他发现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心中无比骇然!所有动作都顿住了,忘了要放开,忘了脱离这罪不可恕的冒犯——
她的手……好柔软……
他没想过女孩子的小手竟会这么柔软……
她的手……也好暖……
暖得像春天……好温润……
娄恬脸色乍红,整个人无措极了。他的手掌好大,将她整只手都包住了。而他的手……更是一下子变得好热!像把火,将她给烫着了。
她轻轻挣扎,欲抽回手,但只动了那么一下下,他手掌心的肌肉瞬间一搐,将她抓牢了一下,而后赶紧火烧一般的放开!
两人都起身各自退了几步,无措地望着对方。
「对不住!」祝则尧哑声喃道,「我、我我……」他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失态说什么,这样失礼可恶的事,就算被乱棒打一顿也是应该。
「没……没关系。」娄恬低下头,声音细微,「我晓得你不是存心的。」
她低头的动作使得一缕乌丝自背后垂落了下来,像一片薄纱轻轻覆盖住她右半边的秀颊,乌黑的、磁白的、薄醺的,映得多么美丽……教他看得痴了。
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要情不自禁地伸手将遮住她美丽的那撮乌丝给勾到她耳后去——
「我们边吃边谈正事吧!」她蓦地转身坐回位子上。
祝则尧立即点头,装作方才的意乱情迷全是来自不真实的幻梦。
「好的。我来替你们剥壳。」
接着是他卯起来猛剥栗子壳,小小花厅里,只闻「喀喀喀、啵啵啵」的声音,再没其它的了。
两名丫鬟被方才的情况吓得呆了,完全不敢作声;而暧昧事件的当事人则一个低头拚命剥壳、一个低头缓缓地吃。
直到栗子与栗子壳全部分做两座小山,没事做了,祝则尧才平定下自己狂跳的心,抬头看着娄恬。
她螓首低垂,不若先前随时都能直视他……是……还在恼他的无礼吗?呀!一定是的,她是大家闺秀,不会轻易把怒意搁在脸上,教别人难堪的……他该怎么求得她的原谅呢?
「……很好吃。」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她差点不敢抬起头了。可这样也不是办法呀!他……不该是口拙的人,却老是在她面前生楞,也……也不会找个什么话来舒解舒解现下这情况!这……这呆子!好想这么骂他。
「丽人、宝心,快些来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哦!是,是的。」两名丫鬟很快过来帮着吃栗子。
「祝公子,该说说正事了。」娄恬提醒着,怕他再这样动不动就发呆,就算给他一辈子的时间都别想谈事情了。
「抱歉!」他清了清喉咙,「我是想来与你约明日的看宅子事宜。上回跟小姐提过的安兰居,如果你同意,请容许我将它排进去。那宅子精巧雅致,初时便是专为夫人、小姐而特意设计的。宅子不大,正好适合你们居住,以三个人来说,相当宽敞了。相较之下,恬静居对你来说是过大了些,并不好整理。小姐觉得如何呢?」
娄恬想了下问:
「听周行办说那安兰居已有许多看了锺意的人在竞价了,而那宅于并不是你的房案,是周行办的,是吧?」
「是谁的案子并不重要,我只替买主找适合的。」几天前他就将永昌城所有待售宅第全看过一次,从其中精挑出几幢格局方正、背景清白、出入便利又雅致的要给她多作参考。
「若不是你的案子,要是我买下了,你能领花红吗?」
「可以的。」只不过没主办人多罢了。她在关心他吗?他心一怦。
「若,我看完了全部,还是锺意恬静居呢?你将如何?」
她的美眸灿亮,似乎正在顽皮地闪动。他怔怔望着,只能凭本能地答:
「不会的,小姐明日看了就会改变王意。届时你将不会再记得有间叫恬静居的鬼屋。明日我给你安排了四幢宅子看。」
「有恬静居吗?」她问。
「没的,那已经看过了,无须再在恬静居耗费宝贵时间。」
「可我很喜欢那儿呢。」她真心地说。
「就算恬静居是一间鬼屋?」他问。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大胆。
「或许吧。」她笑。
有没有鬼,是天晓得的事;但恬静居的优雅华丽、舒服的格局摆设、赏心悦目的亭台楼阁,都是她合意的模样,要她轻易放弃,已经太难,何况……
她还没弄清楚恬静居的一切啊。
而重要的是,那谜般的种种里,包括着他不愿出售恬静居的理由。
她很想、很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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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你哪儿去了?」沉肃的声音从长廊另一端传来。
祝则尧定住步子,没再继续往自己厢房的方向走去。
「叔父,这么晚了还没歇息?」他迎上去,对叔父躬身请安。
祝则尧的叔父祝志煌,就跟他的三个儿子一般,都是壮硕体型。这个是以被列为永昌城发达奇迹的富商,平日身上穿的衣物,与其它寻常人没有两样。除了出门洽公时会稍作讲究些外,他习惯棉袄布衫的简约,也惜物爱物的一穿就是好几年;就算衣服穿破了,也会多做修改变通,不轻易丢弃。
他统驭旗下办事的伙计,向来赏罚分明,教人敬畏。对自家人更是严加敦促,赏轻罚重。
「去哪里了?晚膳过后一直没见到你。」祝老爷问。
「小侄先去总铺清点货物,然后去了富满客栈拜访一位客户。」
「这么晚去拜访客户,未免太失礼了。就在那边叨扰到现在吗?」已经近子时时刻了,全永昌城人差不多都睡翻了过去,哪一个客户会留人留这么晚的?
「不,小侄跟客户定下明日看屋时间,很快就走了。」
祝老爷严厉地盯住他。
「既然很快就走了,怎会是这个时候回来?」
祝则尧抬头望着叔父。
「小侄还去了一趟恬静居。」
碰!祝老爷一拳槌在廊柱上。
「三更半夜的,你去那儿做什么?!」语气里满足怒火。
祝则尧没有回答,垂手静立。
「周管事跟我说了,必安想接手贩售恬静居事宜,他有把握可以把这幢无人问津的宅子在这个月卖出去。」
「叔父!」祝则尧心一惊。
「我之所以没有马上答应,是因为我从阿丁那边听说那位有意购买的客人是由你接洽的,而必安只想抢这个现成的便宜。」祝老爷紧紧看着他问:「如果这是个十成十会成功的卖案,你不会搞砸它来丢我的脸吧?」
「当然不会。小侄定会全力以赴。」祝则尧说着。
叔侄俩沉默地对望,一盏灯火在廊柱上方随风飘摇,将他们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终究是无言。
直到一个声音蓦然出现,让他们从沉凝里解脱——
「哎!老爷子唷,你不是躺在榻上了吗?怎么我一醒来就找不到人了?还以为你睡到地上去了呢。这么冷的夜,你站在长廊上吹冷风是想生病是不?」祝夫人困倦的嗓音远远传来。
「婶母。」祝则尧躬身问候。
「哦!是则尧喔,你回来了,这下你叔父就能好好睡一觉了。方才你叔父一直在榻上翻来转去的,我还以为床上有虫蚤呢,原来是你还没回来,他担心着。」祝夫人无视老爷子的瞪目,笑问:「我说老爷子,这下你可安心了,咱回房休息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是起来办公,你没看书房的灯还亮着吗?!」祝老爷低叫。
但显然他的说词不被当回事,祝夫人拖着他的手臂往卧房的方向走,「好啦,人回来啦,你也该休息了,我的老爷。」说罢,也转头吩咐祝则尧:「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则尧。」
「是。」祝则尧应道,立在原地望着两老远去。
直到两老的身影不复见,他才放松身躯,往栏杆上的板凳上一坐。杂思万千,汹涌成心口采不着底的黑洞,将他所有思绪都抽空,由着它麻木的空白。
那些种种困囿住他的事,他不是全然无计可施的,过不去的是人情义理的包袱,他不能教亲人伤心。
因着这样的忌惮,他始终沦陷在进退不得的为难中,任由时光一年又一年的随流水东逝,他只能持续着日复一日的抑郁。
他将面孔埋入双掌里,但才埋入,却因突然想到了什么而抽开脸!
怔怔地望着手掌,想到了这双逾礼的手,曾经盈握住一只好绵软的小手……
那感觉一直烙印在手掌上、在心坎上。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吧!
娄恬……娄恬……好美丽的一个女子;好高雅的神韵、好迷人的笑容……
她,好温暖。手暖,心也暖;不似他,心里一片冰寒。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必然是一个温柔解意的姑娘,好聪慧又好善良,简直十全十美。
这样的好姑娘,天下间没几个男人配得上她吧?
配得上她的男人,必定要有烜赫的家世、文武双全的才智、体面卓然的外表,最重要的是——对她温柔而专情,永生不移。
他在心里替她想好了未来夫婿必须具备的模样。是的,就该是那样。区区的凡夫俗子是配不上她的。
祝则尧配不上,那个周必安也配不上。
就跟他一开始便认知到的——他欣赏她的美,但也是仅止于此罢了,绝无其它不该有的妄想。
就算……就算,他现在既窃喜又愧疚地瞪着自己这双摸过娄恬小手的手掌,也不会认为接下来他与她会有什么不同。
依然是掮客与买主这样简单的关系,不会变的。
这样,很好。
他很安心。
安心地收藏着这份温柔的记忆,独他知道,就好。
一切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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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看完四幢宅子之后,天色也晚了,橙黄霞光晕染了整片天空。
娄恬让丽人先打发走车夫,自己驾车就好,不好拖延他下工的时间。
「娄小姐怎么没有随身带一个车夫?这样会方便许多。」
祝则尧从不远处的茶亭买回一些热茶与点心,让她们在晚膳之前先垫垫胃;将吃食摆在马车的驾台上,丽人掀起竹帘一角,让小姐坐在马车里头享用点心,既不怕被外人随便见着了面孔,又能畅意的吃。
「这马车是出家门之后才买的。原本也想过要聘个车夫的,但临时找不到恰当的,加上丽人、宝心相当能干,驾车这事她们二话不说地揽下,也就一直这么着了。若以后定居了下来,我会叫人找个车夫的。现在白天请驿站的人来驾车做日工,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