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怎么可能!你看我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吗?我帮他介绍了几个常来的辣妹,这会儿不知混到哪个温柔乡去了,哪还记得我这个‘霉人’啊?倒霉的霉。”慕郁晨口带轻蔑的说道。
好好一个年轻人,长得也还人模人样的,却是个不知长进的混蛋,她一见他就烦。真是招谁惹谁了?居然被他盯上!有几分姿色就得遭天谴吗?教人欲哭无泪,只能无语问苍天。
“那就好。”段兆阳心上一颗石头下了地,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好什么好?什么东西好?”慕郁晨反应极快的问道。这话有语病哦,是没答应好,还是倒霉倒得好?
“哦,没什么,我是在想,你年后要不要休假?”他有点狼狈的紧急换话题。电话里,不是表白的好时机。
“不了,我无家可归,又死爱钱,多赚点加班费比较实际。”慕郁晨口气有点黯然。
“你不回家过年吗?你爸妈那儿怎么交代?”段兆阳疑心的问。从没听过慕郁晨谈起家中的事,每回大伙儿谈天扯上这个话题,她总是净听他人吐苦水,自己则隐隐戴着防备的面具,但笑不语,背后似有隐衷。
从玻璃门后的纱帘隐隐可见林经理正四仰八叉的靠在巨大的真皮沙发上打瞌睡,外场的客人早已不见一个,清场后的唱号小姐和助理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儿聊天。
凌晨四点整,距下班还有四个小时,真是长夜漫漫呵!
或许真是太无聊,也或许是门外闹烘烘的年节气氛更反应了门内孤身一人的寂寥,慕郁晨竟一反常态的打破了一贯坚持的禁忌,对着话筒絮絮叨叨的谈起了自己的身世。
“没什么好交代的,他们早就各自男婚女嫁,重组幸福家庭了。”她淡淡的说着。
段兆阳诧然:“那你跟谁?”
“不跟谁,我七、八岁就被丢在叔叔家,老爸按月寄钱来,让他们把我养大。有时忘了寄,叔叔就得自掏腰包,我婶婶恨得要死。”她轻轻的笑,笑里却带着不言可喻的苦涩。
段兆阳怅然,心口闷闷作疼,胸臆间充塞着浓浓的不舍。
他可以想见她灰暗的童年,是如何的孤单无依、恐惧害怕,道不尽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和难堪。
“所以你才会被逼得如此坚韧和强悍,行事大胆出口麻辣,是吗?”他想着她爽快的作风和对人毫不留情的讥讽。
“错!我不是被逼的,我是被‘教育’的。你看我现在的表现,很难想像我小时候的外号叫‘可怜的小老鼠’吧?”慕郁晨自嘲的笑道。
“可怜的小老鼠?”段兆阳愕然。
“是啊,堂姐们都这么叫我的。畏畏缩缩,内向又自闭,自卑亦自鄙,见不得光,上不了台面,终日躲在阴暗角落里舔舐伤口,自艾自怜的丑丑小动物,你想像一下那个画面嘛!连我自己都觉得形容得很传神呢。”她始终语调轻柔的笑着说话,笑中带泪,心在泣血。
那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多么不堪的回想、多么痛楚的伤疤呵!她就这么一冲动,狠力的掀了开来。
哧!脓汤淋漓,血肉模糊!过了这么多年,怎地就不见好转些呵。这伤口,可有真正痊愈的一天?
段兆阳脑海同时浮起了那样不堪的画面,那些嘲笑戏弄鄙视的嘴脸。
他的心好痛,愤恨的怒火燃烧着他的理智,紧握话筒的手腕青筋贲张,几乎将它捏碎。心绪如波涛起伏,怒气似排天巨浪,让他久久不能言语。
“喂喂!为什么不说话?我只不过叫你稍稍想像一下,你入迷啦?该不是被我感动得偷偷在哭了吧?”慕郁晨很快的自回忆中爬上岸,又恢复一贯的吊儿啷当和不在乎的戏谑口气。
“如果流得出眼泪,我倒真的很想大哭一场。”他闷闷回答。
慕郁晨被他语气中的叹息和真挚吓了一大跳,心一悸动,脑里警钟大响。
她干笑着撒谎:“嘿,少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你别这么认真嘛!搞不好是我太无聊胡诌出来骗你的,你还当其感动得一塌糊涂啊?天真!”
段兆阳一听真是七窍生烟,不知道该把她捉来狠打一顿屁股,还是将她搂进怀中紧紧捏碎才好。
“你——你这折腾人的小东西,有没有哪个算命的说你是妖精转世?”他咬牙切齿,狠狠的、低低的问。
话里的亲昵语气从他低沉的嗓音里传来,一下让慕郁晨慌了手脚。惨!玩出火了,再不逃命搞不好被烧得尸骨无存。
“嘿嘿,聊聊天而已,犯不着出口损人吧?瞧我貌美如花,简直就是仙女谪尘,怎么反倒被你说成了妖精转世呢?好了,不多谈了,待会儿电话线烧起来,等你销假上班就会发现我的首级被经理挂在门口,以仿效尤了。”她急得只想赶快挂电话。
段兆阳经她一提醒,这才警觉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跟她谈了近三个小时的长途电话,而且还是在她的上班时间。连忙敛起心神:“好,那就不聊了,你还是叫老董帮你煮杯咖啡吧,别睡着了。”他叮咛着。“再过一天我就回去了,等我回去再好好‘聊一聊’,拜拜。”他收了线。
慕郁晨瞪着握热了的话筒,忽然无端地冒出一身冷汗。
好赌是人的天性,尤其中国人,过年不赌钱,简直就不像过年了嘛!于是乎,各个麻将间、筒子间,推牌九、摇骰子、十三支、黑杰克,庄家登高吆喝起来,赌客争先恐后的下注,或是小试身手,或是豪赌千金,也许满载而归,红光满面,也许倾家荡产,面如死灰。
总之,也不管还在春安演习,警方正大力扫荡,反正你抓我躲,你追我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博千金,人人奋不顾身争先堕入欲望的深渊。
外场上人山人海,柜台里忙翻了天,真是数钱数到手抽筋,只可惜是过路财神,空为人作嫁。
所有人员一律回笼,甚至还有中班死爱钱的留下来支援大赚加班费,外加赌客豪爽的吃红和赏金。人人是一命当两命用,双掌当四手使。忙昏了,也乐呆了。
一年十二个月,几时钱这么好赚过?不趁现在削一笔,简直枉费“下海”的初衷。
十赌九输,庄家通杀。
公司里尚人声鼎沸,杀声震天,慕郁晨一伙人已神情愉快、口袋饱满的步出了大楼。他们刚刚才由经理带头,“分赃”了这六天来累积的小费和奖金,人人乐得合不拢嘴。哇塞!几乎不输一个月的薪水咧!
众人站在走廊下聊了一会儿,已有人陆陆续续的牵出机车,忙不迭的找伴去狂欢。
“喝!”罗晋松伸伸懒腰,大声吁出一口气。他累了一整晚,忙得连坐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你上哪儿玩去?”慕郁晨望着廊外轻飘的雨丝,阴沉的天色嗅不出一点儿过年的欢乐气氛。
她已经一连睡了五个白天,躺得浑身骨头都长了霉似的郁闷。也许是连日阴沉的天气,也许是窗外不断的炮竹,又或者是隔邻喧哗的人声、电视声,她这几日一直睡不安枕,书也看不下,烦躁得直想大吼几声。
“哪儿也不去,累得跟条狗似的,这种天气回家抱老婆看电视就很满足了。”罗晋松暧昧的挤挤眼,露骨的说道。老婆即是小女友,两人早已同居多时。
“去!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是吧?小妹我在此预祝您老早登极乐、得道成仙喽!”这死老鬼,诱拐未成年少女,肯定死得很难看。
慕郁晨抱拳拱礼,边笑边退,还是离远点安全些。谁知道这老男人有没有暴力倾向?
其实罗晋松的女朋友早已二十三、四岁,只是个儿娇小,站在虎背熊腰、年龄老大不小的罗晋松身旁,简直像个高中生般稚嫩,故而慕郁晨老爱三不五时咧咧他,借题发挥。
“哈!老姑婆独守空闺,孤枕难眠,酸葡萄心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谁叫我大人有大量呢。”罗晋松毫不客气,一贯的尖酸刻薄,出口成“章”。
“你——”慕郁晨退得老远的身子倏地疾冲过来,正想提腿再狠踹他一脚,却被他绵厚的双掌挡住了,耳边传来低声急促的叮咛:“别那么暴力,保留一点淑女形象,你看谁来了?”
慕郁晨怔怔回眸,却见冒着雨丝,去而复返的段兆阳将机车疾驰入廊下,口中喊着:“郁晨!”
“看来这波寒流不会再害你感冒了,有人抱着睡觉是暖和多了。”罗晋松色迷迷的耳语道。
下、流!
慕郁晨不动声色的,脚跟在他鞋面上使力一蹬,再一旋,然后才施施然的朝段兆阳走过去。
可惜穿的不是细跟高跟鞋,好在他脚上扎个洞,扭断鞋根她都甘愿。慕郁晨遗憾的想着,不理会身后传来的惨呼、咒骂声。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问段兆阳,眸光一瞥,瞧见了躺在机车踏板上一大束红泼泼的玫瑰花。
心下有些了然,却更进退两难。
“我——”段兆阳的话被罗晋松打断,他也瞧见了那束玫瑰。
“段兆阳,你要命的话就离她远一点,这女人心狠手辣,心如蛇蝎,吃男人不吐骨头,是盘丝洞的蜘蛛精转世,碰不得的。”罗晋松瞠目龇牙,仍单腿屈膝痛得跳脚。
段兆阳好笑的看看他,并不回应,拿起花束递到慕郁晨跟前。“下了好几天雨,知道你一定心情不好,买束花来送你,看看会不会好些。”瞳眸剔亮有神,熠熠生辉,一径儿直盯着她看。
慕郁晨被罗晋松的言词挑拨得气冲脑门,不假思索的接过了花,低头闻那花香,一脸陶醉的表情,刻意用三个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送给我的?谢谢你啦!你真有心。”说着灿笑开来,天生的媚态立生。
微侧过脸,瞅着仍站不稳的罗晋松,投去胜利的炫耀眼神,得意的看他黑了半边脸,这才转过来对段兆阳愉悦的道:“走吧,我请你喝茶。”
段兆阳眼明心清的把一切看在眼里,心底虽有一丝不是滋味,但对于罗晋松的刻意挑拨,却是暗暗铭谢在心。若不是他作势的抹黑阻挡,郁晨可能不会这么容易就接受这束花,而给他一个能单独与之相处的机会。
自休假回来,慕郁晨状似不着痕迹、实却有意的闪躲他可是清楚得很。知道她全身的防御系统针对他而启动,不晓得是该欣喜于自己对她的特别意义或是该无奈的待在一旁束手无策?
他决定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一举攻占她的心房。
两人相偕骑车离去,罗晋松仍不忘丢来一句:“段兆阳,以后别怪我不顾同事情谊,没有事先警告你!”
当然,没有人理他。
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罗晋松若无其事的放下一直屈抱的腿,若有所思的露出一脸诡谲的微笑。
就看这小子懂不懂得把握了。
慕郁晨一手抱花,一手开门,迎向一室的冷清。
“你堂弟不在?”段兆阳问。这房子像没人住似的,闻不到一丝人气,很难想像这几天郁晨是怎么过的。
“他啊,回家大团圆啊。”慕郁晨一面回答,一面走来走去开灯,让屋里添些暖意。这波寒流简直要把她的屋子变成冷冻库了。
搬出大大小小的花器,把一大束玫瑰分解开来,忙碌的插花摆弄枝干,口里不停的吩咐着:“你来过了,要什么自己动手。麻烦帮我放张CD,还有,茶壶在炉子上,先烧点水,茶具在下方柜子里,茶叶在吊橱中,你先泡个茶暖暖身子。”
段兆阳随着话移动步伐,放音乐、泡茶,自在得像在自个儿家一样,嘴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些话题引她谈兴。
“你堂弟不是在KTV吗?过年怎么有假休?”他好奇的问道。
“大少爷不干了,回家还有父母撑着,怕什么?先玩过这个春节再做打算喽。”慕郁晨淡淡说着。
“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过节,他们全不挂心?”他有些忿忿不平。
“挂心?不会吧?我离开他们家好多年了,早已不在团圆名单里。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自己过年了。”仍是轻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人家欢乐团圆,你一个人形单影只,不难过吗?你都怎么过年的?”他残忍的揭她隐私。
这人真不识好歹,凭一束花就想收买我?哼!我敢卖还看你有没有能力收呢。慕郁晨脸色微变。
“哎呀!先生,原来你这么多愁善感啊?我要像你,早八百年前就转世投胎了,哪能熬到这一把年纪。”她跟他打太极拳。
“你没有家人,难道男朋友也不陪你过年?”段兆阳打破砂锅问到底。
真想知道?慕郁晨斜睨他。
好,那就准备接招吧。
“有啊,我男朋友对我很好的,我在他家过了五个年,本来还打算结婚,干脆一直过下去的。”如果我肯的话。
段兆阳闻言一窒,原来她有男朋友,还曾论及婚嫁?
“后来呢?今年怎么不见他?”沉着声追问,强忍胸口莫名的翻腾,依然坚持着。
还不放弃啊?慕郁晨站起身来,拿着插好的花,东摆一盆,西放一瓶的,再退几步欣赏欣赏,就是不看他。
“后来啊,换他到别的女人家过年了,有丈人有舅子的,刚好一桌三缺一,凑上他不知多热闹。偏偏我爱静,受不得吵,所以只好滚回来自己过年喽!起码安宁些。”她耸耸肩,拍拍手,好似完成一件大工程似的,转身开始收拾起桌上剪下的残枝败叶。对于她轻描淡写的话所造成的反应,避而不见,视若无睹。
段兆阳怔坐在沙发上,暗沉的黑瞳目不转睛的随着她的身影移动,表情深不可测,内心却如翻江倒海般,激荡不已。
她怎么可能如此无动于衷,说得事不关己的模样?是哀莫大于心死吗?
他想起公司里关于她的传言,想起她对于追求者嗤之以鼻的态度,想起认识以来,她的冷热不定、喜怒无常,迥异于一般女孩子的大方磊落、麻辣尖锐,和偶尔浮现的蛊惑人心的烟视媚行,以及动不动就戴上的冷漠疏离的保护面具。
她是故意的,不是吗?是刻意的放纵自己,或是报复男人?
她的言行举止早已脱离了道德常规、舆论钳制,近乎标新立异的强烈个人风采。别人的倾慕、猜忌、赞美或背后的流言风语,于她不过如空气中常存的尘埃,蒙蔽不了清明的心境,她只做她自己,毫无妥协,不肯退让。
是她本性如此吗?抑或成长的环境、失败的恋情引起的极端反应?
段兆阳不自觉的在心里为她编想各式的理由和借口,不肯承认或许她本来就是品行无端、素行不良、离经叛道的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