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在乎啊!而且,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怎能置身事外?我愿意为你承受所有的痛苦。”
“当初,我在江世家路口上撞伤了你,今天我断了一条腿……也许就当作赔你一次。你还是回到原来的生活吧,至于我,小伦会照顾我的。”
“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她喃喃地问。
“因为爱也有责任吧。我对我自己已经无所谓了,但是,小伦需要我。”
“难道我就不需要你吗?我看起来真有这么坚强吗?”她低低地说着,仿佛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她真的不了解到底他的坚持和无情所为何来?
“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耿青云既陌生又冷淡的神情,让梁斐然痛彻心扉,等了一个晚上的结果仍是耿青云斩钉截铁的答案!?以前那个体贴多情的耿青云,真的没有踪影了吗?她在胸口哽咽着委屈,突然间又感到一阵晕眩……
大病初愈的她,淋过雨又担心受怕了这么久,再加上耿青云所说的话,梁斐然只觉得再也没有任何支持的力量了。就这样朦胧地走入梦中吧?也许在梦里,才能实现她的幻想,才能和耿青云厮守;但是,梦霭沉沉,又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原本属于她的那分真挚爱恋呢?!
梁斐然醒来,才知道自己躺在病房里。白色的墙壁,冰冷的点滴和刺鼻的消毒药水味让她再度回到现实之中……但是,眼前出现的人,怎么会是江世杰?
“我睡了多久?青云呢?”她还没有力气坐起来,但是脑筋已经开始转动着所有的疑问。
“放心吧,他在外科病房。昨晚你在青云的病房里昏倒了。”
“昨晚?”她回想到了一切,脑子里又是一阵昏沉沉的刺痛。
江世杰发现她的不适,便说:
“你得好好休息,再睡一下吧。”
“不,青云的伤势如何?带我去看他好吗?”梁斐然既急又慌地说,她很怕耿青云又会再一次不告而别。
“冷静一点,他的状况还好,他的家人正在替他办理转院。小斐,你先别冲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照顾好你自己的身子要紧啊。”
“青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要他赔我一条腿,我只要他认真看待我对他的感情,我是真心的。”在江世杰面前,梁斐然一向不会保留自己的情绪。
“感情的事情很难说,还有这么多人在关心着你呀。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每一天都要快快乐乐的。”
“快乐?每一天都快乐?”梁斐然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回想到她二十岁的生日礼物——那个泪眼娃娃。
“你还这么年轻,人生还有许多值得去努力的事情啊。别辜负身边一直在关心着你的人……”
梁斐然没有认真去听江世杰接下来对她所说的话,她的思绪突然飞到很久很久以前……难道说,泪眼娃娃是江世杰送她的吗?他真的一直这么的关心她?这一两年来,她沉浸在她和耿青云的两人世界之中,对别人的感觉是浑然不知,她有些哽咽地掉下了泪水,但是心灵上,反而有了另一种坦然。不管将来的结果会是如何,她怎能辜负其他人对她长久以来的呵护?她在江世杰惊慌的表情前擦掉了泪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灿烂的微笑。从今而后,她要成熟地面对自己的感觉,她要真正的成长。
她缓缓地下床走到窗台前向外凝望,窗外的景观是她很久没有认真体会的美丽……所有的行人和汽车在行进、移动着,迎风招展的花草在阳光下是那么的活泼而有生命力。
她不禁深深地感叹着,耿青云的一番绝情言语真的令她苦不堪言,但是她已下定决心了,就如江世杰曾经在生日小卡片上写的,要她在有“生”之“日”都快乐。泪眼娃娃的笑容之所以会让人无法忘怀,是因为笑容里有一颗晶莹的泪。而今,毕业在即,梁斐然的感情和人生也同时面临了一个转折,她在心里默默地作了一个闪着泪光的决定,就是接下来的日子,她要好好地度过每一天。
毕业后没有多久的时间,就传出了庄心雨割腕自杀的消息。虽然梁斐然一整个夏天都在美国陪着双亲坐移民监,但是,还是传出了她和江世杰过往甚密的消息,而情绪和精神状态一向不太稳定的庄心雨就因为这样而一心寻死。
感情世界空白的梁斐然执意要对庄心雨说明一切,她能体会为情所苦的庄心雨的心情,而她真的不想成为江世杰和庄心雨之间的破坏者,事实上她也不是,只是,当庄家的父母和庄心伦不断地对着她言语相嘲之时,她愈来愈不能肯定自己能不能做到那样的超然立场了。
不论她愿不愿意,她的人生也真的开始转变了。正在等待兵役的倪正仪常常不见人影,而江世在贸易公司上班后,也很少主动和她联络了。大家毕了业就像失散了一般,再也不能像学生时代一样,开开心心地互相谈心、说笑。大人的世界都是一定要这么冷漠吗?少了耿青云之后,她就知道一切真的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
原本她在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希望,期望自己还能知道大伙的消息;即使大家在生活上没有交集,能够知道他们过得很好,也是心中一种莫大的支持力量。
耿青云在腿伤休养之后,就不知去向,而庄心伦和江世似乎隐约知道实情,却有意隐瞒着梁斐然;而更糟的是,庄心雨和江世杰两人的婚事也因为梁斐然而产生误会继而告吹;倪正仪也和江世分手了……所有的事情接踵而来,梁斐然根本无力招架,于是她决定远离台湾,赴美进修。
在离开台湾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梁斐然见了倪正仪一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她才能安心,或许她只是想透过倪正仪知道耿青云和江世的消息吧。
“好久不见,真没想到你会找我,什么时候起程?”倪正仪问。
“明天下午。”
“青云失踪了,世也变得古怪,虽然早知道要面对人生可能的变化,可是一旦真的发生了,心里还是有千头万绪。或许人生随时随地都在结束,也是开始。”倪正仪颇有所感地说。
“我的心里也一直不能踏实,但赴美念书总是个新的开始吧。世还好吧?如果见到了她,代我问候一声。”
“世杰哥说她和青云有来往,时常为了他进出不良场所,她在贸易公司的工作只是掩家人耳目罢了。你也许也不知道吧?有回世差一点被小流氓强暴,是青云救了她,于是她就誓言要跟着青云一辈子了。”
“真的有这么一回事?难怪事情会愈来愈复杂了。”不知道为什么,梁斐然的心真的很难再激动起来。耿青云和江世之间的关系,她一向就不能掌握,只是感慨上天的多事与捉弄。
“那你呢?我也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她看着他。
“说来不怕你笑,她不在的日子,我的心里不但没有罪恶感,而且觉得很轻松。”
“为什么要有罪恶感?她也不会希望你有什么罪恶感吧?”
“因为,她知道我其实还是对你存有一丝寄望。”
“可是,在更早之前,她也是对青云怀着好感呀?我知道她一直是喜欢青云的。上一次,大概是毕业典礼前后的事吧,世对我说,我只适合和正常、单纯的人交往,要我放弃青云,成全她和青云……其实,那不是我能决定的,只是她的表白让我有苦难言;庄心伦也在妒嫉青云对我的依恋。事实上,我只想要听到青云亲口对我说出这一切,而世对青云的爱慕,我也不能压制什么。”
“原来你也知道这个?你倒是比我想像中来得勇敢啊,我以为你是那种会被残酷事实所伤害的女孩子。”
“事实再怎么残酷,也只有自己对自己才能造成真正的伤害。青云和世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不管青云变成什么样子,不管留在他身边的人是庄心伦或是世,我都会等待着所有的结果的,我和他约定好的,我相信他不会忘记。”
“这算是信仰吗?真能带给你力量吗?我一直以为我了解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现在才发现,青云和世,或是你,在同一时间内都变得好陌生啊,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用心了解过你们。”
“或许人与人之间,了解并不是必要的,爱才是最重要的吧。”梁斐然笑说。“不知道青云现在过得好不好?”
“当一切都无法回答时,也只有用时间来等待了。小斐,不管你这一去要多久才回来,希望你明白,我永远关心你;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以后的日子我们可以一起走,至少,当我是个朋友,真正的朋友。”
“谢谢你。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永远都是。”
“如果有青云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的。”临走时,倪正仪回过头叹息地说。
梁斐然当然可以感受到倪正仪对她讨好似的关心,但是初恋的爱情只能有一次真正的感动吧。当真情不自觉地在指缝间流逝时,痴情如她,也留不住任何,再也不能声声呼唤。
她是无法对倪正仪动心的,她只想微笑地依赖着这一分安定而可靠的情谊,不想去羡慕别人的幸福,因为她还是相信耿青云才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爱恋。这也是一种幸福,不是吗?虽然现在现实中的彼此是渐行渐远,而她仍旧愿意用青春做一次赌注。
初恋的爱情是生涩的甜美,却是最真诚,梁斐然是不计一切地付出,但是,她不知道耿青云的心到底……?想到昔日属于两人美好的一切,再看着夜幕渐渐低垂,她不得不勉强自己快一些入睡。否则,滚烫的泪水马上就要泛滥在空洞的眼睛了。
第九章
南台湾的夏天,中午休息时间,校园里一直传送着学生的嘻笑声;教职员工休息室里,梁斐然随便地打发了午餐后,正在准备下午第一堂课的资料。
“梁老师,你好像很少回台北?”说话的是一个祖母级的中文老师,她一脸关怀和斑斑华发,慈蔼得令人动容。
“事实上,我的父母都移民到国外好几年了,而我也已经把学校当成我的家了。”
“难得像你这样年轻的女老师肯来南部乡下的国中教书,你的条件这么好,又是青春年华,真怕蹉跎了你的婚姻大事。”
“我教的是音乐和英文,没有什么城乡的差距;至于婚姻,还是需要缘分吧。”她微笑地看着桌子上一盆学生送的黄金葛,生意盎然得像是想紧紧抓住春天的脚步。
梁斐然到这个位于台南县郊的国中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她待人虽是随和,却不曾和别的老师深交,同事之间闲聊的话题,她也早就练就了一身推拖的话术,不着痕迹地带过去。
只是,偶尔她也会想起:对啊,自己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墙上的月历在热风里翻飞着——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一个普通的日子。
教职员工休息室里门窗大开,梁斐然在花台边晃了晃,清香的栀子花开得很认真。她泡了一杯香片,正要回到位子上坐下时,教务主任朝着她热心地挥着手喊着:
“梁老师,你的长途电话,台北打来的。”
好像是声声催促着梁斐然,所有的青春往事又回到了眼前,记忆是一件多么微妙的事啊。梁斐然在接听电话的同时,她的心海里常年载浮载沉的往事又清清楚楚地在眼前重现。台北——一个陌生又模糊的城市,却是牵系着她所有心事的地方。
“小斐,我是江世杰,你还好吗?”
啊,天好热,她一时没会意过来。
“大医师,好久不见了。”
接到久违的江世杰打来的电话让梁斐然心里很欣慰,大家是真的很久不见了,虽然都知道彼此的消息,却没有什么理由让大家能够聚在一起。梁斐然赴美进修回国之后就到南部来了,虽然留下了联络的电话给江家,却仍是很少联络,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吧。
“我直接说吧。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因为很紧急,我没有办法给你太多时间做什么心理准备。”江世杰停顿了一下,才说:“青云他……受伤住院了。”
“发生了什么事?他的伤势如何?”梁斐然冷静地问着,但一颗心却急得发慌。
“手术已经在进行了,我们会尽全力的,但是情况并不太乐观。你先尽快回台北吧,否则我怕时间会不够。”
时间真的是不够,而且是少得可悲。
梁斐然在接到江世杰的电话之后,马上向学校请了假直接北上。她说不出现在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在车上望着窗外连续后退的景物,所有的记忆又连贯了起来,快乐的、悲痛的,再加上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满满地在胸口翻搅着……
原以为自己可以从故事里走出来,现在才发现自己的一派潇洒,只是淡漠的鸵鸟心态。当初不是说好要真心面对的吗?结果去了美国两年再回来,什么也没变,只是更加的没有挑战过去的勇气,现在也只能偷偷地跑到南部躲起来。那时候,她只是知道倪正仪和耿青云都顺利的退伍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台北;事实上,现在的她还是得重新回到满目疮痍的失事现场,独自重建当时的心情……
耿青云身受重伤?!梁斐然想都不用想就同时感受到他所有的痛啊!他是那么的良善,上天怎能让他受到这样的痛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看着蓝蓝的青天、白白的云朵,天空是如此的清明,她却还是想不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接近傍晚时,梁斐然才到达医院。
她看到了这几年来偶有电话联络的江世杰,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脸正直的神情,而现在已经是济生医院的外科权威了。
江世杰带梁斐然走到加护病房外的走廊,耿青云的手术已经结束了。病房外,梁斐然见到了倪正仪,他穿着笔挺的白衬衫,神情肃穆,嘴角微微扬起地向她示意。她也看到了庄心雨、庄心伦姊妹……虽然不太好招呼什么,但是这些面孔都是这几年来在自己梦里来来回回的人物啊!梁斐然对她颔首示意,但是庄心伦悲哀的眼神让她顿时无法回应。
“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我想青云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了,这是他要给你的,你就好好地收着吧。”庄心伦红肿着双眼,递给梁斐然一张纸条。
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写着——
洲子湾1998.2.9。分别出发。